《万岁城》何芜

66、离开

　　认养子的仪式就在曼莎曾经过生日的酒店，如果不是为了帕颂的安危，曼莎也不想叫他认这个爹，实在是形势所迫。曼莎算是看出来了，坤昂自私虚伪要面子，给了帕颂这个名头，至少坤昂会让他活着，如果让他知道帕颂是阿妈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帕颂一定会没命。
　　乔小佳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她形容枯槁，在一众贵妇人的簇拥下朝酒店门口走，曼莎就在门口等她。
　　直到看到女儿的那一刻，乔小佳眼里才有了光亮。
　　曼莎从容地挽住乔小佳的胳膊，小声说：“别怕，小场面，我会保护你。”
　　乔小佳嘴角一抹苦笑:“应该是妈妈保护孩子。”
　　帕颂穿着一身光鲜的西装，不自在地跟在坤昂身边，瓦妮诺的脸色有些难看，陈书文不明所以，只知道吃甜点。朵洪自从被大蟒蛇吓过，整个人收敛了很多，珠达琳也没有了嚣张的气焰。
　　看到乔小佳的时候，帕颂下意识想喊阿妈，但曼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抱住了他。
　　“弟弟，恭喜你有新名字。”
　　现在想想，她的演技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瓦妮诺盯着乔小佳看，在她看来，这位叫坤昂先生日思夜想的夫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漂亮。相反地，她有些普通，即使穿上光鲜的衣服，也难以掩盖常年干农活的那双手。
　　坤昂：“小佳，过来坐。”
　　曼莎朝乔小佳眨眼，乔小佳走过去坐在坤昂身边。
　　曼莎拉着帕颂的手，小声地嘱咐：“说你的台词就可以了，该闭嘴的时候记得闭嘴。”
　　帕颂只有五岁，还不太理解姐姐为什么这么安排，但姐姐不会害他，他相信姐姐。
　　帕颂朝坤昂和乔小佳磕头：“阿妈，阿爸。”
　　多余的场面词他记不住，什么列祖列宗光耀门楣之类的。坤昂给了帕颂一个厚厚的红包，帕颂接过来，没有说话，曼莎直接把人护到自己身后，坤昂也浑不在意。乔小佳难受极了，手不停在抖，坤昂都看在眼里。
　　其实坤昂也不懂那些繁文缛节，只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难免无端生起乡愁，不曾见过的故乡成了向往，素未谋面的亲人成了牵绊，因此便从祖辈的只言片语中想象故乡的模样，笨拙地复原祖辈口中所谓的礼仪，最后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得四不像。认养子的仪式结束后，甚至又安排了舞会。
　　帕颂打起了哈欠，曼莎把他抱起来，还没等说什么，帕颂脑袋一歪，倒在她肩头睡了过去。
　　睡睡睡，成天睡不够。曼莎把帕颂抱到一间卧房，轻手轻脚关上门。
　　房间窗子被一双大手缓缓打开，一个身材削瘦的少年跳进屋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紧接着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捂住了帕颂的嘴，帕颂猛地睁开眼，惊恐地挣扎起来，可不一会又沉沉昏了过去。
　　少年背起帕颂跳了窗，三两步跑到角落里换了一身服务生行头，推着甜品大大方方走到酒店里，白色的帘子遮住了推车四周，刚刚好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正好把帕颂藏起来，曼莎与少年擦肩而过，浑然不觉。
　　“少爷，您的甜点。”少年十分绅士，戴着白手套，腰身微弯，双手呈上陈书文的甜点。
　　“感谢少爷喜欢我们的甜点。”少年十分夸张行了绅士礼，紧接着大大方方推着推车进了后厨，对忙碌的厨师们展示了崇高的敬意，一步一步朝后厨门外走去。
　　直到张子齐挡在推车前掀开布帘。
　　少年嘿嘿笑道：“姐，姐，怎么样，就说我是偷这方面的行家。”
　　张子齐把帕颂抱出来放在一旁的摩托车上，骑车的人很快带走了帕颂，张子齐顺手拿起一块甜点，掰开两半，她和米弘峰一人一半。
　　“戏真多，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张子齐说。
　　“张子齐！还吃！”一旁的刘牧阳压低了声音。
　　张子齐：“我饿。”
　　刘牧阳：“你怎么不撑死！”
　　米弘峰：“不许这么说我婆娘！”
　　张子齐：“就是！”
　　少年拔腿要跑，米弘峰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当我看不见？”
　　少年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为国家办正事嘛，分秒必争。”
　　米弘峰：“你小子还挺有文化。”
　　“哪里哪里，我就上了几年小学，后来家里人都没了，我就开始流浪了。”
　　刘牧阳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事情结束，我们会安排你重返校园，你这个年纪，该在学校好好读书。”
　　少年表示赞同：“我最喜欢读书了。”
　　米弘峰：“你听他胡说八道，他读个屁的书，还家里人都没了，他阿奶好好地，我说梁甲，老子面前你最好不要耍心眼，懂？”
　　少年正是梁甲。
　　“懂懂懂。”梁甲连连点头，并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峰哥，刚顺的，来一支？”
　　米弘峰表示拒绝：“我不抽，里面情况怎么样？”
　　梁甲想了想：“挺好的。”
　　“挺好的？”米弘峰挑眉。
　　梁甲：“啊对呀，舞会挺好的，那些女的都挺奔放，就是只有一个长得漂亮，我还多看了两眼，那皮肤白的，整个人在发光，眼睛这么大！”
　　梁甲拿手比划。
　　米弘峰：“……我不是问你这个。”
　　梁甲：“别的？别的……哦，氛围也很融洽。”
　　米弘峰拿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你小子真挺有文化。”
　　梁甲咳嗽起来：“疼疼疼疼疼，哥哥哥哥，松开松开。”
　　刘牧阳：“帕颂是个孩子，变数最大，现在被送走了，剩下的都是大人，怎么也能听懂指令，按计划来。”
　　梁甲活动了一下脖子：“等等...你们说的计划，包括把这里炸了吗？”
　　张子齐：“你说什么？”
　　梁甲吃惊道：“炸弹不是你们放的？”
　　刘牧阳：“酒店里有炸弹？”
　　梁甲：“啊对呀，我爬窗的时候看见的，有人在房间里装炸弹，你们知道的，我从小就炸鱼，对这东西还是有一定研究的。”
　　米弘峰：“怎么回事，是坤昂的仇家吗？”
　　张子齐沉思道：“这片区域能弄来炸弹的，都在酒店里面，会是谁要炸了这里。”
　　梁甲两手一摊：“说不定是坤昂自己不想活了，正好，我们走吧。”
　　米弘峰：“闭嘴。”
　　刘牧阳：“曼莎说过，坤昂和朵洪兄妹俩貌合神离，朵洪想借此夺权也说不准。”
　　米弘峰：“这可难办了，不管什么情况，总归是出现了意外，得赶紧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平山涛。”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梁甲。
　　梁甲指着自己：“我去？不怕我跑？”
　　张子齐笑眯眯：“我想你应该知道，离开我们，谁还把你当孩子？”
　　米弘峰：“大人物都在酒店里，万岁城现在管控不严，你就放心地去吧，凭你的本事，找到东南亚警方在郊外的行动指挥所应该不难，联系平山涛就靠你了。”
　　梁甲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真的把我当孩子吗？我可能才十七，也可能十六，你们确定我能干这种事？”
　　张子齐一巴掌扇在他后背上：“废什么话，赶紧去！”
　　这一巴掌让梁甲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在大人们的期待中，梁甲小朋友艰难地捂住后背，很快跑没影了。
　　酒店内的舞会还在继续，张子齐换上服务生的衣服，端着酒水为舞会中的众人进行服务。
　　“小姐，您的红酒。”
　　曼莎对上张子齐的眼神，讶异在她脸上转瞬即逝，乔小佳不如曼莎淡定，但好在舞池中央，坤昂正在换舞伴，没有关注到这边的情况。
　　张子齐很快离开了，曼莎见阿妈惊魂未定，赶紧走过去搂住阿妈的胳膊。
　　“没事的，会没事的。”曼莎说。
　　乔小佳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为什么还需要孩子来保护自己呢？乔小佳满是老茧的手抚摸起曼莎的脑袋。
　　张子齐推着甜点车缓缓走到舞池旁边盛放甜点的长桌前，不经意间给曼莎递了个眼神，曼莎心领神会，走到甜点推车边挑选起来。
　　“知道哪个好吃吗？”曼莎问。
　　“蓝莓甜甜圈还不错，小姐。”服务生小张认真推荐且轻声补充道，“我们带走了帕颂。”
　　曼莎心脏狂跳，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十分淡定夹了两个蓝莓甜甜圈，托着盘子优雅地回到阿妈身边。
　　只需要一句话，曼莎就知道张子齐和米弘峰是来带走她和阿妈的，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重复当年放走丹雅的套路，自己留下掩护阿妈逃走。
　　“阿妈，蓝莓甜甜圈，很好吃的。”曼莎拿起甜甜圈，对着乔小佳展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尝一尝。”
　　乔小佳咬了一口，并没出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直到齿关碰到一个脆生生的硬物，乔小佳低眸一看，竟是一小片烟盒包装，正是梁甲顺手牵羊的那一盒，白色那面赫然写着一行小字：酒店有炸弹。
　　乔小佳认识的字不多，也没有从曼莎的神情中读出什么不对劲，曼莎约莫愣了两秒，紧接着张口咬住那一小片烟盒包装所在的位置，将纸片整个嚼烂了吞入肚中。
　　“曼曼……”乔小佳满脸担忧。
　　曼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味道不错。”
　　眼前的孩子好像不仅是个孩子，她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曼莎抱住乔小佳的手臂，顺势靠在她怀里：“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去过最平凡的生活。”
　　乔小佳听不见高昂的音乐声，只听到曼莎在自己怀里轻飘飘地说：“就当没生过我。”
　　曼莎离开她的怀抱，拉起她的手，米弘峰就在不远处，曼莎的笑容仿佛有种魔力，叫乔小佳怔怔跟着她往前走。
　　不行。
　　乔小佳停下脚步，盯着曼莎单薄的背影。
　　曼莎知道阿妈在想什么，可她没有办法啊。
　　太扎眼了，一起走实在是太扎眼了。以她对阿爸的了解，帕颂现在是最安全的那个，阿爸根本就不在乎他，只当是果园里的野孩子，认养子纯粹就是为了哄女儿兼搞团建，至于这个孩子怎么样，是死是活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而阿妈是他展示控制欲的摆件，曼莎则是他慈善伪装下所渴望的给养。
　　自私虚伪、喜怒无常、凶狠毒辣，坤昂的精神状态根本就不像一个人格健全的人类。曼莎有时候觉得自己本身就是淳朴善良和阴暗扭曲结合产下的怪胎，她从来都是用自己的阴暗面来揣测阿爸的行为。
　　最后的最后，让她死得有价值些吧。
　　如果需要的话，她想放手一搏，和阿爸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在曼莎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我可以的。”曼莎声音很轻，“阿妈，相信我。”
　　乔小佳常年干体力活，轻易就反握住女儿的手，把人温柔地控制在自己一步之内。
　　“应该是妈妈保护孩子。”
　　曼莎转过身体，乔小佳笑容和煦，正如曼莎出生后不久，抱着她在硕大的鸡蛋花前拍下的照片。
　　不安瞬间充斥了曼莎的整个胸腔，嘭地一声，酒店其中一个房间传来爆炸声。
　　又是爆炸。
　　上次也是，千秋港爆炸才……
　　曼莎猛地想到了什么，可酒店里慌乱起来，曼莎一闪而过的想法被四处逃窜的人群所吞没，不知什么时候，乔小佳松开了手，张子齐拉住曼莎的手腕开始狂奔。
　　“阿妈！”滚滚浓烟中，曼莎大声地呼喊。
　　体格差异面前，曼莎像只兔子一样，轻易就被张子齐摁在一辆摩托车上。
　　“听我说，有人接应你阿妈，我们会在千秋港汇合，坐船离开这里。”
　　夜幕已然降临，摩托车灯照得前路惨白一片，轰鸣声刺耳。
　　酒店内浓烟滚滚，狼藉一片，客人们拿手肘捂住口鼻，在浓烟之中寻找出口，现场混乱不堪。
　　乔小佳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向前走，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刘牧阳的声音响起：“跟我来。”
　　七转八绕，好不容易来到酒店后厨的院子里，总算能够大口喘气，乔小佳忙问：“太好了，你没事。曼莎呢？你们救出她了吗？”
　　刘牧阳：“放心，你们都会没事的，跟我走。”
　　乔小佳摇头：“不可以，你快走。”
　　刘牧阳：“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朵洪身旁站着一众保镖。
　　乔小佳挡在刘牧阳面前：“你要干什么？”
　　朵洪：“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乔小佳眼睛瞥见角落里的两袋面粉：“炸弹是你安排的。”
　　朵洪笑道：“乔小佳，快死了，居然变聪明了。”
　　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几个保镖举起枪来，米弘峰骑着摩托，拉住刘牧阳的手，乔小佳朝空中扬起一袋面粉，刘牧阳一句“不要——”还没说出口，轰地一声，粉尘爆炸产生的威力叫摩托车腾空而起，刘牧阳耳边嗡地一声长响，世界安静下来，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在乔小佳看来，除非没有牵挂，否则曼莎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她想让曼莎好好活着，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
　　米弘峰发挥出了摩托车的最大速度朝千秋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