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城》何芜

67、港口

　　夜深了。
　　张子齐在千秋港停了下来，追过来的摩托车墙在他们面前打开一排白色灯光，刺眼非常。
　　“海上有我们的支援，后方也有我们的支援，别怕。”
　　张子齐这话不知是说给曼莎，还是说给她自己。
　　两道暖黄色的灯光由远及近，曼莎看过去，摩托车墙给一辆吉普车让开通道，有人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逆光中，曼莎看不清那人是谁，不过很快，那人的脸在逆光中渐渐清晰。
　　是坤昂。
　　“下车。”坤昂的声音有极大的压迫感。
　　曼莎跳下摩托车，拿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我跟你回去，叫其他人走！”风吹乱了曼莎的头发。
　　坤昂一步步走到曼莎面前，一手拿枪，一手插兜。身边是四个穿白衬衣的男人，其中一个拿着皮包，现在，连同那道摩托车墙上的人，他约莫带来了二十五六个人。
　　“如果我不放人，你是打算开枪自杀吗？你不想再见到阿妈了吗？”
　　曼莎：“如果我没有保护好他们，阿妈会很伤心。”
　　坤昂：“那我呢？曼曼，我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非要跑？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这里！”曼莎吼道，“到处都是空洞的眼神，到处都是晒干的血迹，我讨厌这里，讨厌那些漂亮的花，讨厌那条大蟒蛇，讨厌放满冰柜的内脏！”
　　坤昂沉默片刻，问道：“也讨厌阿爸吗？”
　　坤昂手枪指向张子齐，恶狠狠道：“都是因为你们！曼莎本该是个好孩子。”
　　“放人！”港口的风越来越大，曼莎的裙子簌簌作响。
　　坤昂：“除非你朝我开枪！”
　　曼莎犹豫了，她还是，做不到啊。
　　张子齐心脏狂跳：“坤昂先生，不如放下枪，我们好好聊聊。”
　　坤昂：“好啊。”
　　张子齐：“坤昂先生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千秋港，对吗？”
　　坤昂：“看来你想明白了。”
　　张子齐：“我没有想明白，需要你来答疑解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除掉我们？”
　　坤昂：“我不想惹事，可你们偏要一遍又一遍地挑战我的底线，一道国境线，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没想留你们，但是曼莎，不能走。”
　　曼莎：“好，我不走，叫他们离开。”
　　坤昂：“可以。”
　　张子齐坚定道：“不可以。”
　　坤昂哂笑道：“这副舍己为人的样子，真是叫我恶心。来，曼曼，乖孩子，到阿爸身边来，我们一起，送你的朋友离开。”
　　曼莎朝坤昂的方向迈步，张子齐拉住她的手腕，说道：“好不容易能离开这里，你不可以过去。”
　　曼莎神色漠然，朝坤昂开了一枪，摩托车上的人和坤昂身边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朝小姐开枪不好，什么都不做也不好，于是身边的人只能呼啦啦围上来关心坤昂的伤势，摩托车上的人只能按兵不动，继续围堵。
　　“只是擦伤，没事的，我的枪法很准。”曼莎说。
　　坤昂一手捂住腰间，一手伸到前面，似乎想要摸一摸曼莎的脸颊。
　　坤昂嘴角抽动两下，紧接着又哭又笑：“多好的孩子啊，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呢。”
　　曼莎拿枪的手慢慢滑落，突然，一束光亮朝港口的方向过来，直直撞在坤昂的车上，身边人带坤昂退到一边，摩托车墙开始出现裂缝，是一辆面包车，米弘峰打开车门，冲张子齐和曼莎喊道：“上来！”
　　张子齐护着曼莎上了车，一颗子弹嵌进了她的胳膊里，曼莎朝子弹飞来的方向开了两枪，也不知是打中了谁，打伤了谁，港口乱成了一锅粥。
　　刘牧阳颓然地坐在一旁，开车的是敏吞，梁甲跑到东南亚警方在郊外的行动指挥所里说酒店有炸弹，敏吞不放心，开着一辆面包车去接应，正好看到从火海里逃出的米弘峰和刘牧阳。
　　不远处传来警笛声响，敏吞说：“是我们的警笛，增援来了。”
　　米弘峰从自己的衣服上扯出一根布条，简单给张子齐包扎了伤口，海面上，一艘渔船发出微弱的光亮。
　　“就这破船？”米弘峰一脸惊讶，“连艘快艇都没有吗？”
　　曼莎猛然反应过来：“阿妈呢？”
　　没有人回答她。
　　车停了下来，渔船上是两个男人，敏吞下车和他们简单交流了两句，身后传来枪声，一车人警觉起来，曼莎跳下车，往反方向跑去。
　　米弘峰没能抓住她的裙子，刘牧阳留下一句：“你们先上船。”
　　还不等车上的人答应，他也跳下了车，去追曼莎。敏吞大声喊着危险，米弘峰架起张子齐，把她先送上了船。
　　“在船上等我。”米弘峰说完，一个转身重新登上码头，刚跑两步，又回过身说，“如果岸上情况不对，你们赶紧走。”
　　张子齐挣扎着要上岸，叫敏吞拦了下来。
　　“不要去添麻烦。”敏吞说。
　　枪声越来越密集，敏吞和船上的两个男人对眼前的情况感到震惊。
　　“半个小时。”敏吞下定了决心，“半个小时之内，如果他们没有回来，就按原计划开船，到最近的爱德华港。”
　　“你不能不管他们！”张子齐说。
　　敏吞：“我没有不管他们，岸上那么多我们的人，请你相信我们。”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当地老百姓有事宁可找□□也不找你们，你们是什么德行，当我们不知道？”
　　船上的两个男人冲张子齐举起枪。
　　敏吞严肃道：“把枪放下！不许把枪口对准我们的朋友。放下！”
　　敏吞看向张子齐：“我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很多问题，可我们依然爱她，就像你们爱自己的祖国一样。很抱歉让你看到当地警方不好的一面，我知道我们之中有的人当了罪犯的帮凶，但是请你相信，我们不全是这样，哪怕是死，我也一定会保护你们。”
　　云消月现，惨白的月光照在海面上，狂风大作，岸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身边人想护着坤昂躲进车里，驶离港口，可坤昂不肯，仍旧在和东南亚警方进行枪战。
　　刘牧阳很快追上了曼莎，带她躲在一个集装箱后边。
　　“刘叔叔，你不该跟过来。”
　　刘牧阳：“你要干什么？”
　　曼莎：“阿妈还好吗？”
　　刘牧阳哑口无言，曼莎大概猜出了什么。
　　曼莎：“回去吧，求你了，我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已经可以了，回去吧，回家去。”
　　刘牧阳攥住她的手腕不肯松开：“跟我走，好不好？”
　　曼莎摇头：“不要再管我了。”
　　刘牧阳：“我不会放弃你的，相信我！”
　　曼莎：“你放弃我吧。”
　　枪声在耳畔响起，刘牧阳一抬头，一道身影出现在集装箱上方，刘牧阳拉着曼莎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躲过一颗子弹。
　　刘牧阳急切道：“跟我走！”
　　“闪开！”曼莎脸色一变，扑倒刘牧阳，几发子弹在耳边划过，曼莎开枪还击，突然发现枪里没了子弹，危险正在逼近，恰在此时，米弘峰赶到，朝刘牧阳身后连开几枪，刘牧阳回头一看，三个青年倒在血泊之中，不对，不对，苏小白定睛一看，心里思忖，他们穿着东南亚的警察制服，为什么会朝我开枪？就算不认识我，也总该知道眼前的小女孩只能是曼莎，为什么要开枪？他们为什么要开枪？
　　曼莎腿上绑着弹夹，趁刘牧阳还在思考，刚好换上。刘牧阳见她手枪用得熟练，恍惚想起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是那么快乐的一个小姑娘。
　　米弘峰跑到刘牧阳面前，低声道：“走！”
　　刘牧阳拉住曼莎的手腕：“跟我回去，别犹豫。”
　　曼莎拿起手枪抵在刘牧阳额前：“我说了，别管我。”
　　米弘峰生气道：“你疯了！！”
　　刘牧阳好言好语劝：“你阿妈为了让你，让我们顺利离开，和朵洪一起葬身火海，你如果死在这里，她的牺牲就是个笑话！”
　　曼莎举枪的手渐渐滑落。
　　刘牧阳轻声道：“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曼莎摇摇头，又点点头。
　　刘牧阳也不管她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之，刘牧阳拉着她跑起来的时候，曼莎没有挣扎。
　　“刘哥！”
　　是平山涛的声音，刘牧阳停下脚步，平山涛捂着一边胳膊朝他们跑过来。
　　刘牧阳见他捂住的胳膊正在流血，问道：“阿涛，你怎么...”
　　平山涛喘着粗气：“救我。”
　　曼莎看着他，想到了什么又说不清楚。
　　米弘峰：“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跟我们来。”
　　平山涛点点头，跟上众人的脚步。
　　枪声渐渐平息，不知道谁占了上风，扩音器的声音随风四散，他们已经跑到了码头上，敏吞的车还停在这里。
　　“曼曼——好孩子——快回来吧——”
　　坤昂的声音在扩音器里显得尤为刺耳，曼莎想起雨林里也曾回荡过这样的声音，忽然，眼前好像一片猩红，曼莎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全是雨林里无辜村民临死前的哀嚎。
　　曼莎停下了脚步。
　　米弘峰急道：“不要回头！”
　　“曼曼！”坤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刘牧阳和米弘峰挡在曼莎身前。
　　坤昂笑道：“曼曼，是他们把你藏起来了吗？”
　　坤昂手里没有扩音器，但扩音器的声音仍在四散。
　　曼莎冲到几人前面，朝坤昂举起枪，尖声道：“放他们走！放他们走！！”
　　坤昂温柔地笑道：“曼曼，好孩子，过来。只要你回到阿爸身边，阿爸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岸上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船上的两个男人催促敏吞下达开船的指令，敏吞攥紧拳头，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再等等。”
　　几声枪响，刘牧阳将曼莎护在怀里，待曼莎反应过来，只觉得脖子连着后背一片温热，曼莎呆呆地把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摸，只摸到一片鲜红，不是曼莎的血，是刘牧阳的。
　　“叔叔……”曼莎的声音在发抖。
　　平山涛站在坤昂身边举着手枪，米弘峰举起枪和平山涛对峙，如果平山涛是内鬼，一切都说得通了，从曼莎重回果园开始，就是他一直在引导曼莎，引导边防，东南亚的警方今天晚上有这么大的伤亡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米弘峰愤怒地质问平山涛。
　　平山涛一笑：“没有为什么，英雄，我当够了。”
　　坤昂：“曼曼，回来，我放他们走。”
　　刘牧阳紧紧攥住曼莎的手腕，冲她摇头：“不许回头，不许！！”
　　一颗子弹从船上飞到平山涛的膝盖上，平山涛站不稳，倒在地上，疼得大叫。张子齐还是头一次在狭小的空间以一种崎岖的姿势进行狙击，船上的窗口实在不是合适的狙击点，但是没办法，她总要帮自己的战友脱离危险。
　　坤昂朝米弘峰举起枪，曼莎先他一步，开枪打在他肩膀上。
　　“曼曼！！”坤昂朝曼莎伸手，只换来曼莎充满恨意的眼神。
　　敏吞上岸帮忙，米弘峰架起刘牧阳，冲曼莎说：“快跟上！”
　　曼莎跟在刘牧阳身边，哭道：“没事的，会没事的，对不起，对不起。”
　　刘牧阳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不用说对不起，曼曼，你没有错，自始至终，你都尽力了。”
　　米弘峰：“闭嘴，哪来这么多话。”
　　一道曙光隐隐约约出现在海平面上，平山涛朝刘牧阳开了一枪，子弹嵌进刘牧阳的背部，刘牧阳吐出一口鲜血，落在米弘峰衣服上。船上的两个男人见形势不妙，拿手枪打断了绑在柱子上的船舶缆绳，开启发动机。
　　刘牧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曼莎推到船上，敏吞眼疾手快，才没让曼莎掉到大海里。
　　米弘峰睁大了眼，杂乱的枪声响起，米弘峰还没反应过来，也被刘牧阳推到了船上，发动机的轰鸣声没有盖过枪声，船在海面上疾驰，码头越来越远。
　　曼莎最后一眼，看到码头上乌泱泱围了好多人，刘牧阳身中数枪，掉到大海里，曼莎感觉整片海都变成了鲜红的颜色。曼莎不管不顾，往码头的方向去，竟是米弘峰把她抱在怀里，拦住了她。
　　曼莎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米弘峰：“你冷静一点。”
　　曼莎：“放开我！！”
　　米弘峰提高了音量：“你冷静一点！！”
　　曼莎没了力气，瘫坐在船板上，周围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战火纷飞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曼莎看到船板上有根渔梭，想也没想，拿过来就往自己胳膊上刺，船上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
　　曼莎一边在自己胳膊上划，一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敏吞要拦她，米弘峰捂着脸说：“由着她吧，如果她能好受一点。”
　　鲜血滴在了船板上，每一道口子都很深，直到两只手臂都鲜血淋淋，曼莎忽然笑了起来：“阿妈，没了，刘叔叔，没了，好多人都没了，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的手枪呢？我的手枪呢？”
　　曼莎开始在船舱里找手枪，她指着船上的男人说：“我的枪呢！我问你！我的枪呢！”
　　先是中国话，再是当地的语言，曼莎不断地重复着两种语言，又哭又笑。
　　直到她差点要跳到海里去，米弘峰一记手刀砍晕了她。
　　海面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