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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旧故(八) ...

  •   他疯了。

      连头发都梳不好,跌跌撞撞,浑浑噩噩。

      从修界流浪至人世。

      他差点以为,自己又有家了。

      可到头来,又是他自己一人,他想哭,可他刚张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哑的。

      他无数次地回想起惊鹤门那一场大火,大火中映出罗成蹊的面容,可他听见了父母的喊声,他竟恍惚了,他有快百年未听见过爹娘的声音。

      圆月下,衬着他一头华发在夜中发着光,可谢浮玉无心去打理那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

      他先是跪坐在这原野之上,他闭了眼,静静描摹着黑暗中原野的模样,耳边风声阵阵,微风将一缕发丝送到他的面庞边。谢浮玉忽地起来,两只手撑在地上,膝盖还是跪着,似个未开化的野兽一般,他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缓慢地向前爬行。

      手指甲沾满了泥泞,沙砾嵌进了手掌心,可他还是感觉不到疼,仍是那般笨拙地爬行着。

      他思考不了太多的事情,却只能依循着人类原始的兽性在行动。

      倘若哪位路过的赶考书生恰巧见了这一场面,定是要被吓的灵魂出窍的。

      可谢浮玉丝毫未觉,他闭着眼睛,几乎是全无章法地在乱爬,爬到哪里去,要去哪里,他全不知情。

      他仿佛忘了自己是谢浮玉,他宁愿自己忘了是谢浮玉,做个灵智未开的野兽,也好过承受这般痛楚。

      风刮得更猛了,他爬得累了,他复又跪坐在地上,他睁开眼来,还是黑的,不见一点光亮。

      他歪了歪头,头发也随之一晃,又亮了。

      是方才爬行时塌来前面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视线。

      膝盖磨破了皮渗出血迹,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受了伤。

      谢浮玉低下头去,半晌,他轻轻俯下身,似小兽舔舐伤口一般,他伸出舌尖,想舔去膝盖的血迹。

      他十分努力地向前够着脖子,只差一点,还差一点。

      旁边传来了一声低呼。

      他的动作顿住,他就着这个动作,脖子僵硬地一节节转过去。

      他还是看不清那人,应当是个寻常的农人。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对人当七分笑,于是嘴巴也一扯,逼着自己一点点把嘴角扯起,喉结滚动,勉强发出几个干哑的音节。

      可不知为何,那人叫得更凄惨了,边叫着边撒丫子跑远了。

      谢浮玉不解,那人掉了个东西,在黑夜中金光闪闪。

      他于是又爬了过去,捡起那东西,定睛一看,是琉璃金。

      谢浮玉的神智全部回来了,他想起他要去做什么了。

      他终于站了起来,拉了拉敞开的衣袍,召出叶舟,他还是那副强行扯起的笑容,他要到皇宫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皇宫。他盘腿坐在叶舟上,俯瞰着下方金碧辉煌的建筑。

      一抹冰凉,谢浮玉抬头,没有下雨。

      原来是泪。谢浮玉复低头,为什么会流泪?

      下一刻,他现身于一处寝殿中,夜色正浓。他进来前,甚至还顿了顿,可这一次没有白泽再来拦着他,寻常的凡人守卫更难抓到他的踪迹。

      顺利地一塌糊涂。

      里头的人早已和衣睡下,他赤足来到床前,掀开薄纱床幔,手中长剑架上那人的咽喉。

      过了四十年,皇帝已垂垂老矣。

      再往深一处,这人顷刻间便会断气。

      谢浮玉眼中毫无波澜,可手忍不住颤抖,心口泛出血红咒印,天罚咒在警告他。

      他左手制住那颤抖的右手,横竖不过是一死,他活得连人都不似,若是真的能死去便好了。

      “咚……”城西的钟楼传来绵长钟声,谢浮玉闭了闭眼,分明白泽不在身旁。

      可他还是动不了手,左手也紧跟着颤栗,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他笑了,谢浮玉,你确实该死,他杀了你在乎的人两次,可你还是无法杀了他。

      但你又不配死,你有何颜面下去见他们呢?你就该活着,千百遍,千万遍受着凌迟的惩罚,何时将那深入骨髓的罪孽剜尽,何时才配去死。

      外头的人大喊着,似是宫里进了刺客。

      他死死瞪着皇帝,手腕一翻,长剑划过左手腕间,血迹霎时浸透了外衫,左手衣衫划得破烂,在这新伤下,隐约露出几道疤痕,一道叠着一道,有的还未痊愈,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他感觉到了疼,方长长吁了口气,他还是一具能行走于人间的行尸走肉。于是他翻窗跃去,化作月色下一抹黑影。

      床上的人忽地睁开眼,瞪得似铜铃般大,那人额头渗出冷汗,甚至难以分辨,方才是梦,抑或是真实。

      谢浮玉走到了西边。

      大衍的西部正发生动乱,一支军队揭竿而起,如星星之火,顷刻燎原。

      营帐中的人正年轻,举手间却得体坦然,他正对着沙盘排兵布阵,不时侧过头听取手下的汇报。

      谢浮玉躲在营帐后,看周围人来人往,人去人散。

      他看见了傅闻影,谢浮玉想了想,终是忍住了上前的冲动。

      “闻影,来得正好。”帐中那人道:“过来看看,方才树生的意思是,让我们暂与陆含璋他们共谋,再徐徐图之,韬光养晦,我想听你的意思。”

      “我若记得没错,陆含璋是惊鹤门的弟子,你从前也是,你可识得他?”

      陆含璋……

      谢浮玉蹙眉,熟悉的名字,可他现在脑子不好使了,连记忆都有衰退,他重重敲了敲自己的头,后知后觉想起,陆含璋,是他的弟子。

      是那位有魔域血统的弟子。

      “我在时还未听说望舒长老有这位弟子,应当是在我离开后才去的。但关于他的事情,我亦有所耳闻。”傅闻影道。

      “原来如此,惊鹤门的事,节哀。”帐中的人说道。

      傅闻影开口:“他们是被楚家人和紫阳宫联手杀害的……我家人的死,和紫阳宫也脱不开关系,所幸能得您赏识,让我有机会去为他们报仇。”

      “无妨,紫阳宫横行霸道多年,强抓壮丁,而皇室滥加赋税,本末倒置,致使民生凋敝,怨声载道。这楚家的天下,是该换一换了。”

      “不过,听闻陆含璋最近正要动身去沼林处寻找魔域入口,以此来增强他自身的实力。”

      那人朗声道:“怎么,他是想借他那些魔域老乡的力来争一争么……”

      傅闻影道:“将军,那我们要……等等!”他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朝帐外走去,他把帐外都看了一遍,全无人影,回到帐中,迎上秦震探究的神情时,傅闻影摇了摇头,“许是野猫吧。”

      谢浮玉就蹲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片的营帐,这只是其中一支起义军。

      他方才听到傅闻影说,陆含璋要去沼林寻魔域入口。

      陆含璋还活着,并且还成为了起义的力量。

      他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唇,他的小徒弟还活着呀。

      真好。

      他顿时觉得这炼狱总算有些亮堂,他做不了的事情,他的徒弟却能替他完成。

      于是他转身朝沼林去。

      沼林是不毛之地,薄雾笼罩,层林密布,稍不注意,便会一脚踏入沼泽,被沼气侵蚀,纵是神仙也难救,这地也因此得了个诨名:仙人惧

      仙人惧,可谢浮玉不惧。秦震那头遣了一队人去盯着陆含璋的动向,谢浮玉便跟着他们,从善如流找到了他的小弟子。

      小弟子似乎又长高了,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在他的身侧,围着几人。

      谢浮玉抱着手靠在树边,难得有些难为情起来,他终于想起自己此时蓬头垢面,这副模样可不好去见徒弟,于是他便偷偷跟在陆含璋的队伍身后。

      沼林危机四伏,陆含璋此行不过四人,都是身边的亲信,其中一个小将挥剑斩去拦路的树根,嘀咕道:“那什么入口真在这地方么?”

      陆含璋看了他一眼,小将下意识闭了嘴。

      这一路来危险重重,他们艰难避过沼泽陷阱,终于在一处通天枯树前停下。

      这树实在诡谲,奇形怪状,树干广域弯弯绕绕,仰头看去,却望不到尽头,树身漆黑,似被烈火烧灼,丑陋可恶。

      陆含璋道:“都退后。”其余几人乖乖往后退了几步,唯陆含璋一人上前,他咬破指腹,滴了血在树干上。树干的纹路登时在树洞中汇成一团火焰。

      众人屏气凝神,成败即在此一举。

      陆含璋垂着眼,手指方要触上,可那树洞中的火焰猛地窜起,凝成紫雾沼气径直朝陆含璋袭来。

      异变突生,陆含璋瞳孔皱缩,一切发生太快,他的手方才抬起,却有道身影将他推开,生生挨了那沼气。

      谢浮玉吐出口血来,“快,把那火焰,引到你自己身上。”

      陆含璋来不及探究师尊如何活下来,又为何出现在这处,可师尊替他挨的这一下不能白受,于是他双手掐诀,将那树洞中的余火引到自己身上。

      烈火焚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可陆含璋有魔域血统,这魔火反倒淬炼了他的经脉,他于烈火中悟道。

      谢浮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烧灼,他看向沐浴在烈火中的陆含璋,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陆含璋及时接住他,“师尊!”他看向自己的师尊,这人狼狈不堪,满头白发,衣衫破烂,不复昔日神采。

      他先是心疼,又庆幸,师尊在那场厮杀中活了下来。

      可下一刻,他又意识到了什么,想运功替师尊疗伤。可当他发现,无论如何都疗愈不了时,他又慌了。

      他惊恐地抱住谢浮玉,“师尊……师尊……”

      分明已是征战沙场的人,在谢浮玉面前,仿佛还是那个懵懂单纯的弟子。

      谢浮玉看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陆含璋……没用的……魔域打不开了,但至少……至少……你的功力加强了……”

      陆含璋泣不成声,“师尊……您坚持住,我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陆含璋……”谢浮玉撑着口气,“我以师尊的身份最后一次命你,你听否?”

      “师尊您说……我都会听的。”

      "杀了我,替惊鹤门报仇。"谢浮玉的嘴角渐渐扬起,“我已是强弩之末,也算解脱。”

      “师尊!您会没事的!”陆含璋疯狂摇着头,泪珠不住滚落。

      “杀了我!!!”谢浮玉的态度强硬,不容拒绝,他挣开陆含璋,复又勉力站起身来,“你不听师尊的话了吗?”

      “师尊……”陆含璋颤着手,连剑都拿不利索,谢浮玉叹了口气,忍受着灼烧的痛楚,他轻柔地握住陆含璋的手。

      陆含璋愣了一瞬,谢浮玉朝他温柔一笑,手上发力,利刃贯穿心口,鲜血溅在他的脸上。

      !

      “师尊!!!!”陆含璋慌忙接住谢浮玉,他慌张地想拭去谢浮玉脸上的血,可心口的血不断溢出,他掐诀想止血,可法诀在这里竟不起一分作用。

      他只能徒劳地抱住谢浮玉。

      “陆含璋……活下去……替我……替我报仇……”

      谢浮玉在他的怀中咽了气,魔域烈焰化作的沼气将他的身躯蚕食殆尽,他的身体逐渐化为火焰碎片,直至最后一片从陆含璋的指尖溜走。

      从此世间再无谢浮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旧故(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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