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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似雾非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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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醒过来的任唯显然意识不是很清醒,呆愣愣地坐着。围着她的吴明、姬迁、平越、唐梦柳四人问出的诸如你是谁我是谁的问题都没有得任唯的回答。
她们彼此忧心地对视,生怕任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吴明再尝试一下,试探地问了句一加一等于几。
“二。”任唯下意识回答道。
好像穿过一道冰凉的雾气,冷意吸入肺中,转瞬蔓延至四肢百骸,任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直蒙住眼睛的雾随之消失。
“师尊师姨师兄师姐!”任唯一口气喊了四个人,“你们围着我做什么?”
唐梦柳问:“师妹,你还记得你睡觉前的事吗?”
“记得啊!”她不假思索地说,“我一百岁生辰嘛,大家都在给我庆……祝……”
任唯的声音越来越小,到生辰二字时,已细如蚊蝇,根本听不见说了什么,脸也变得通红,把头埋进被子中。
平越难得地笑出了声:“小唯,出来吧。”
吴明拉拉被子一角,问:“小唯?小唯?你怎么了?”
“我……我怎么这样啊!”任唯在被子里呐喊,“我居然说师尊无礼!”
姬迁也露出浅浅的笑容:“这又不是你的错。”
“是啊是啊。”唐梦柳找到她头的位置,顺毛一样隔着被子抚摸,“你好不容易醒了,我们先开心开心,别去想其他的事了。”
“可……我……”
“没什么可是。”平越说,“醒了就好,我们知道那些时候的人不是你。”
任唯把头从被子底下露出来,脸还是很红,眼睛湿漉漉的。“是我。”她声音很小,“我是她们,她们也是我。我能体会到她们经历的一切,阎年的愤怒,杭如松的忌妒,谢惜雪的痛苦。是我做了这些事。”
“可是并不是‘你’说的我。”吴明温和道,“就算阎年是你,可那个时候,那些话并不是出于任唯的心。”
“师尊……”
“小唯,你才醒过来,有什么情绪都很正常。你不要因为这段时间的记忆就想着对不起我们想离开我们。”
一滴泪从任唯眼角渗出,她的头垂下来,望着墙地面,余光中,吴明脸上的伤痕触目惊心。“但我确实对不起师尊。”
“没有!”
吴明、平越、姬迁、唐梦柳异口同声地说。
姬迁说:“换作是师尊陷入沉眠,我们同样会奋不顾身去救师尊,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你再这么说一句我把你禁书全部没收了!”吴明怒道。
平越按住吴明脑袋:“小唯,往好处想,你师尊又没死。”
吴明:“……”
原本恢复了点精神的任唯看起来更绝望了。
“我和师妹单独聊一会,你们先出去吧。”唐梦柳思索道,然后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师姨。”
吴明大幅度地点头。
“我来陪小唯说说话,这里面人太多了,小唯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唐梦柳态度强硬,把吴明三人都推了出去,“师尊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师妹的。”
吴明靠在墙边问:“你要和她聊什么?”
唐梦柳勉强挤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没什么,后面会告诉你的。”
出去之后,她们到隔壁带走了阎海瑛的尸体。
她保持着手向前伸的姿势,眼睛闭上,脸上的神情很安详。
吴明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帮忙把阎海瑛还未冷却的手放回身侧。平越翻柜子,用一条干净的床单将她包裹住,在姬迁和吴明的指路下,到她平常住的屋中,轻轻将她平放在床上。
这是吴明第一次来阎海瑛的卧室,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史书记载,阎海瑛好奢华,衣饰多用金线,宫殿中随处镶嵌珠宝。吴明本以为推开门后,会看到金闪闪的一片,不想里面十分朴素。
床,桌,书柜,都是棕色的,窗户倒是很大,采光极好,屋外的树避开了窗户,可以直接看完隐约荡漾的湖水。
“该如何处理她?”平越问。
“让小唯决定吧。”吴明说,“毕竟是她创造了小唯。”
做完这些,吴明提议出去逛逛,看看现在云丰州什么模样。
平越考虑了一会,退让说:“最多半个时辰。”
现在是云丰州内一点水也看不到了,连城内的河都干涸了,那些河道里面淤泥遍布,两边绿油油的青苔还活着,底下水草里还有一些奄奄一息的鱼在摆尾巴。有人挽起裤脚,赤脚下去摸鱼。
周围的房子和吴明来时看到的大差不差,有些地方看得出来是这两天才建的,尤其是第二层楼,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颜色很新。经过这一次的水患,居民似乎都执着于把房子修得更高些。
一路上,不断有人对平越、姬迁打招。吴明知道这是因为她们帮忙重建家园。可奇怪的是,那些人在认识她们的同时,也认识吴明。
提篮子的女人,背着一背篓砖块的男人,还有跟在身边的小孩,一个两个,全很热情地对吴明挥手。
“仙长好!”
“是仙长啊!”
“今日天气好,仙长多逛逛!”
一声声的问好,把吴明搞得有些发懵。她用完美的微笑回应、点头,在一个间隙里问姬迁是怎么回事,姬迁说:“因为师尊劈开了瀑布,否则云丰州必然会被全然吞没。”
“没了吗?”
姬迁认真道:“这还不够吗?你救了云丰州。”
吴明偏头。
她们走得更远一些,完整的屋子变少,更多的,是倒塌的和残缺的,路边有很多石头和木料。人们来来往往,忙碌匆匆。
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那也是因为我先毁了它。”
姬迁动了动唇。
“仙长——吴前辈!”
一句惊喜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耳熟。
吴明看向叫她的那人。
皮肤黝黑,英气勃勃,手中牵着一小女孩,竟然是堪识兽母女。
“那日别过,不想还有再见之日。”堪识兽行了个礼,“前辈好久不见。”
吴明还礼道:“你们搬到这里了?”
“是呀。”她抿嘴微笑,“这里修士修为不高,看不透我们的真实身份,很适合我们。”
一人一妖寒暄片刻分开,没过多久,就到了平越规定的时间。
吴明顺从地往回走,姬迁跟在她后面,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目送她走进宅子大门。
门一关,外面的喧嚣像水流走那样远去,吴明挨着门板歇了会,忽然看到唐梦柳在前面。她跟上去,才发现唐梦柳前面竟还有个飘在空中的盆,盆底还有一团火。
“这是做什么?”吴明问。
“小唯刚刚哭了一场,说眼泪黏在脸上不舒服,我打水给她洗脸。”唐梦柳的眼睛也红红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唐梦柳试了水温,觉得差不多,把盆底下的灵力收回体内,“我估摸她已经好了。哭了之后,情绪发泄出来,如今小唯不会说什么对不起我们的蠢话了。”
吴明喜上眉梢:“可以啊!梦柳,你是怎么安慰她的,聊了什么?”
盆里的水摇动着,撒了些出来。
“我娘。”唐梦柳说。
吴明笑意一滞,看向她的脸,无波无澜,似乎那件事,那个人对她而言已无所谓。
“我对小唯说,她把师伯强行带走,还想逼迫他与自己成婚,为了救师伯,师尊差点死去,师姨师兄受重伤,师伯至今缠绵病榻昏迷不醒。我问小唯,你可怨我?”
“不怨。”
“小唯也是这么回答我的。”唐梦柳快到门边,说话愈发轻,“我又问,若是我因此责怪自己,永留益江宫,你会如何?她显得很惊讶,问我如何得知她的想法?我说我不是得知她的想法,那就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
“……小唯就是这个时候哭的吗?”
“是。”唐梦柳给吴明看她另一边肩膀,上面有打湿的痕迹。吴明拍了拍那里,灵力拂过,水汽蒸发,化作烟雾飘扬上天,脑海中浮现出任唯趴在唐梦柳肩上大哭的画面。“她说大家不要分开,她的家不能散。她很害怕,怕自己什么时候又变回阎年。我说,你会让我留在益江宫吗?小唯说不会。我说那你就不会再变成阎年。”
唐梦柳握住门把手,让吴明先进去。
任唯已经不在床上,坐到桌边,双手托腮,眼睛很肿。听到动静,她沙哑地说了句师姐你回来了,再抬头看,视线中出现吴明的脸。她忽然慌乱。
“师……师尊……”任唯嗫嚅说。
吴明笑吟吟地坐下,去拨她脸上散落的头发:“我在。”
房内一时安静。
唐梦柳无声地叹气,拿出一张新的帕子打湿后拧干,在任唯脸上胡乱地抹了两下。
“师姐师姐!我自己来吧。”
吴明给唐梦柳一个眼神,唐梦柳会意,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不给任唯挽留的机会,她匆匆离开了房间。
任唯如坐针毡。
相比之下,吴明极其淡定。她望着任唯,眼睛明亮,坚定、执着。任唯下意识想低头,可她对上吴明眼神的瞬间,读懂了里面的含义,鼓起勇气,凝视那漆黑瞳仁中,自己的倒影。
“轮到和我单独聊聊了。”吴明温和地说,“小唯,你在担心什么呢?”
兴许是方才已对唐梦柳说过一次,现下再对吴明说,任唯要顺畅很多,“我怕我再变成阎年。”
“为何?”
这是没有和唐梦柳聊到的部分。任唯理了理杂乱的思维,从中抽出她认为最重要的一条,沿着这条线往里深入。
“我就是她。”她坐着,好似一座雕像,“很奇怪,一开始我和她们三人一体,可渐渐的,我分清了我和杭如松、谢惜雪,纵使我仍有他们俩的记忆。唯有阎年,我至今还能体会到她的所有情感,感觉她的心脏——”
任唯抬起手,抚于胸前:“在这里。”
吴明:“你是害怕你在未来会受到她的影响,性情大变?还是她再次苏醒?抑或二者皆有。”
“我都怕。受其影响,抛却过往,成为第二个阎年,我还是我吗?等她苏醒,我是不是……就已经死了。若未来真有那么一日,我……”任唯打了个冷战,“师尊费劲辛苦唤醒我,却还是被她占了身体。她用我的身体,与你们划清界限,相见不相识,我还不如先死了。”
“不会的。”吴明笃定道,“她永远不会醒来。”
“师尊你不知道。”任唯语气伤感,“她和点星国是一体的。”
出乎任唯意料,吴明仍然说:“我知道。”
那枚阎海瑛留下的储物戒,递到了任唯眼前。
*
“师妹可还好?”
“心结解开了,她说她想单独静一静。”
吴明和唐梦柳在回廊边,正对任唯紧闭的房间。天色逐渐变暗,尽管残阳未完全落下,但西边的上空,弯月已高悬。
风吹过吴明鬓边发丝,她别到耳后,仰面看她那个世界被遮挡的真实的云和天空,话锋一转,问起平越和姬迁:“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兴许有太多事耽搁了。”唐梦柳说,“我去寻她们回来?”
“不必。”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平越姬迁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她们都注意到那扇门关着,问起任唯情况,唐梦柳简要概述,四个人就一起扶着回廊栏杆,等任唯出来。
任唯没有让她们等太久,很快门就打开,她从里面出来,向大家招手。
“我有一个问题。”待大家坐定,任唯举着戒指,问道:“里面有一颗雾非目,可以消除记忆,我要不要清除阎年她们的记忆,只做自己?”
唐梦柳最先说话,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清除!既然你不想要,留来又有何意!不如去掉,避免日后想起来徒增痛苦。”
吴明说:“是的。你都因此感到困扰了,不妨不要那些记忆。”
平越意见不同:“修真之人,需直面内心恐惧。因惧怕而消掉,日后修炼恐怕会遇到屏障。”
“本来就从未有人飞升过,大家最后都会死,不过早死晚死而已。”吴明道,“师姐你这样说会吓到小唯的。”
“我哪有这么胆小。”任唯抗议,“师兄怎么说?”
“如果是我,我不会。”姬迁说。
在场四个人,刚好打平,选一个人多的选择都做不到。任唯心想,若是师伯在就好了。
此念头一出,她突然想到什么,只觉一道灵光闪过,留下些只言片语。师门四人正讨论是否要清楚记忆,她索性从储物戒里取出雾非目,放在掌心,看它在手中滚来滚去。
雾非目的模样像一个简陋的眼睛,线条歪歪扭扭,如同幼儿随手制成的玩具。上面还有雾气流动,只不过那雾气不似寻常,握在手中,是尖利的触感。
她耳朵里听她们各自的论述,脑子里想刚刚到底察觉到了什么,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热闹的说话声中,任唯倏地站起来,口中大喊:“我知道了!”
吴明等人:“知道什么了?”
任唯:“知道如何让师伯醒来了!”
宛如一阵风吹过,平越一瞬间到了任唯面前,急切道:“怎么做?!”
平越贴得极近,任唯下意识往后仰。她是坐在床边,后面没有靠背支撑,身体不由自主地倒进被子里,手一松。
雾非目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刚好落在吴明头顶,雾气融化了,眼睛化作一滩五颜六色的液体,融进吴明体内。
吴明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