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的师门都不正常》池鱼燕

46、留下来

　　那天下午三点十分，吴明拆毁了保姆机器人的右腿。

　　十分钟后，机器人将她带到禁闭室，让她反思两个小时。

　　五点二十分以后，吴明的心情从出离的愤怒变成了后知后觉的恐惧，在她盯着终端屏幕，看代表时间的数字不断跳动的时候。

　　如果一直被关在里面怎么办？

　　如果没有人发现她时间到了还没有出现，她会不会被永远留在这个禁闭室中？

　　吴明问自己，我会死吗？

　　她不确定。

　　到了凌晨，她受不了了，她很困，胃也在痉挛，想要拧成绳索般。她又在地上躺了下去，想睡觉。睡着就好了，说不定睡醒，就有人打开了门，救她出去。睡着了，也不会饿了。

　　可地面很硬。开关不在里面、由外面控制的圆形顶灯光芒丝毫唯有减弱的意思。吴明正面朝上，感觉眼皮上始终有一个圆形的发亮的轮廓。她的肩，还有和地面接触的所有骨头，每一寸皮肤都开始疼痛。她从嗓子里迸发出一声怒吼，拉起衣服的下摆，放在脸上。

　　吴明试了很久，始终没能睡过去。她强迫性地，几乎是有点神经质地去看终端上的时间。

　　怎么会这么慢？怎么一秒到两秒，会像过了一个小时？是不是有人——神啊仙啊之类的，把她暂停了？

　　肚子扁下来，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好像从她体内，在她空无一物的胃里，诞生了一个跳动的怪物。

　　被遗忘被抛弃，和担心再也出不去的恐惧，彻底压垮了彼时只有十一岁的吴明。

　　她嚎啕大哭，咒骂起那个把她送进去的机器人，专属于她的保姆机器人，允许用关禁闭当作惩罚的院长，包括认识的人，见过面的人，与她交好的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她骂所有人，举起凳子朝门砸过去。金属碰撞，门和凳子都在颤动，发出巨响，震得她耳边嗡嗡。

　　等那萦绕的微小声音彻底停息，吴明喘着气，望着没有变化的门，没忍住又砸了一次。

　　就这样发疯折腾好一会，吴明的体力耗尽，终于无力地靠在门边，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她于半梦半醒间，听到门轴转动的动静。

　　她起初还没明白这声音代表的什么，只觉得吵闹，打扰她睡觉。她动了下，倏地睁开眼，只见面前一直紧闭的房门，开了一条缝，越来越大，露出了院长、保姆机器人、她的朋友……好多人，一起来救她。

　　后面吴明反复回忆这件事。在她遭遇痛苦，因悲伤而哭泣，因愤恨而血液沸腾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件事。

　　同时，那股饥饿，会占领全身，让她的胃继续收缩直至痉挛。

　　吴明发现，她不需要这么慌张。她太小了，在幼童成长院里，一切都有机器人帮助，没有真正遇到过一件需要她独立解决的事。

　　保姆机器人被送去维修，第二天就会回来，会发现她不见了。

　　成长院晚上是自由活动的时间，她不是每一天都和朋友在一起，所以朋友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踪。到了第二天，要一起去上课的时候，同样会发现她的消失。

　　她本无需为此而恐惧。

　　满打满算，吴明总共被关了十七个小时，这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

　　在吴明吃饭、接受全方面身体检查、与心理医生交谈、阅读身体报告的同时，院长在写材料上报、清理机器人后台，星警在跨域抓捕那个比她更无聊的、入侵成长所系统的小贼。所有星球，不论主星还是偏远星，机器人程序全部重置升级。

　　那些事情对吴明来说都不重要，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多少事，只知道自己得到了一大笔赔偿款。

　　*

　　“那笔钱不是完全给我的。我那个时候未成年，院长给我存银行了，我每年可以领取一定金额的钱用于消费。”吴明说。

　　她侧躺着，姬迁的脸近在咫尺，他褐色的瞳孔里有她的影子。

　　她们在半个时辰前一起醒了过来。据平越说，姬迁刚入梦没过一分钟，就和吴明一起睁开眼。她们把堪识兽送回家。夜更黑了，天上一点星星也无。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大家面上疲惫不堪，说话都有些迟缓。平越眼神纠结，还是没有说她想说出口的话。众人分开，各自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你拿着那些钱，去做了什么事？”

　　“挺多的。”吴明回忆，声音里有轻盈的笑意，“买了全息游戏仓，零食，衣服，给朋友送礼物，这些都不贵。后来我觉得没什么可以买的，攒了几个月的钱，去主星旅游。”

　　“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也是你住过的地方。”吴明说，“我问院长，也问机器人，她们帮我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攻略，院长还帮我买了飞船票，找好在主星住的地方，外来人员的暂住地，不过不能住太久，超过一定时间就会被遣返回原星球。”

　　稀里糊涂地顺着人流下了飞船，茫然不知该去哪。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那些准备只到入场前。

　　她还是很怀念，“我回去之后，就一直做梦，梦到我在主星的街道上走路，梦到我在排队，坐那个世界上最长的电梯，从主星的内部升到地面，去看主星上面的天空。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主星，我回去那天，想给院长发消息说我再玩几天，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再留下，我就会被强制遣返了。”

　　姬迁凝视她，问：“你喜欢主星什么？”

　　吴明的回答很流畅，这是一个在心中她反复想过上百甚至上千遍答案，“主星会让我有安全感。”

　　朦胧的黑夜下，没有用灵力，便看不太清面前人的脸。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是吴明伸出手，她摸到了姬迁的额头，眉毛，滑下来是他的眼睛。

　　“你不理解，是吗？”

　　姬迁说：“是。”

　　吴明平静地收回手。一些文字和画面如浮光掠影闪过眼前。

　　姬迁出生于凡间一大户人家中，从小衣食无忧，备受宠爱，他十六岁时，吴明收他为徒，此后踏入仙门。

　　“你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她想了想，说，“很可怕的。我们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离开机器人，没有一个。我们从生下来就习惯机器人的存在，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的外置手臂。我们因为有机器人，大量重复的、可代替的工作都由它们完成，所以就算是偏远星，只要不是没有机器人覆盖的地方，基本上都能维持社会秩序。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来机器人也会犯错。”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再也遏制不住它的蔓延。像野火，像雨水，燃烧着，阴冷地爬满神经末梢。

　　能入侵一次，就能入侵第二次，她再遇到如那时的状况该怎么办？或者只是单纯的，机器人出了错，她又能做什么？

　　“主星上的监管极其严格，那里的机器人哪怕是犯错，也是极低的概率，我查了记录，上一例有记载的机器人犯错是五十年前。我留在主星，我至少不用担心系统会被随便什么人入侵，这多好啊。既然我这辈子都离不开机器人，那我就更需要一个能避免机器人犯错的地方。”

　　姬迁：“你现在身边没有机器人。”

　　“暂时。”她说，“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把系统召唤出来。”

　　姬迁一时无言。

　　他静静地看着吴明，灵力微弱地在体内流动，一直传递到头颅。他看清了黑夜中吴明脸庞的轮廓，看到她的眼睛因为亢奋而闪闪发光。她还沉浸在过去中，一时半会不会冷静下来。这是不是一个机会？

　　或许是姬迁看了吴明太久，她的眼神在黑暗中仍透露出明显的疑惑。姬迁便说：“师尊，我想问你其他问题。”

　　“什么？”

　　“为什么谭梅和你一样，接受现在的这份工作？”

　　吴明听到一个不在她预想中的问题。她先是愣了一下，再笑起来，笑容中有对姬迁的赞赏。她说：“因为谭梅喜欢这份工作。”

　　“她喜欢？”

　　“是啊。她和我不一样，你还记得吧，我们走之前，她像一只蜘蛛。”

　　八条蛛腿从黑裙下延伸，她还那上面安装了传感器，行动自如。她的办公室也变成蜘蛛的巢穴，细白的网霸占了整个空间。

　　“她狂热地热爱一切动物，不管是什么东西，连同别人最怕她都觉得无比可爱，她想变成动物。她装扮成动物的模样，她看待世界，也用动物的眼光去观察。她能把自己抽离出来。怎么会有痛苦？”

　　姬迁很轻地吸气，减缓心脏突如其来的猛烈跳动带来的痛苦。他不由得想到戚停风在那个世界中的苍白和崩溃，她说她要永久遗忘那段回忆。也想到她们的对话中，吴明曾做过清除记忆的手术，让自己亲身经历的人和事都变成与她无关的故事。

　　“那你呢？你不能抽离，你会痛苦，为什么还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