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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梦到了彼此 ...
当晚,安禄山做了一个梦。
时隔八年,他再次梦到了那个宛若仙境一般的院子,和满院万紫千红的牡丹花。
在那盛放的牡丹花丛之中,那个窈窕的身影依旧身着一袭鹅黄色的襦裙,依旧背对着他。
已经过去八年了,最初的那场梦随着时间的冲刷,在他的记忆里甚至都渐渐地淡化了。
可是如今这场梦,却将那些尘封的记忆再度唤醒。
梦里的安禄山瞪大眼睛环顾着周围的一切,一切都还和八年前一模一样,那个鹅黄色的背影,依旧站在记忆里的那个位置,就连姿态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没有长大,没有变老,那娇俏的身形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依旧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就如同这座开满牡丹花的院子一般,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和八年前分毫不差。
唯一和从前不同的,竟然是安禄山自己。
八年前的他,尚不及四周盛放的牡丹高,而如今的他,视线已经能够越过丛丛牡丹,径直看到那不远处的背影了。
梦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安禄山,这一定不是巧合。
也许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
不然,为何隔了八年之久,他会再一次做同样的梦?
这般想着,他迫不及待地迈出自己的步伐,越过满院密布丛生的牡丹花,向着那个俏丽的身影走去。
“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个背影没有回答。
这一次,他离那个背影很近、很近了。
近到,他能够清晰地看清对方那鹅黄色的襦裙上,鲜妍艳丽的牡丹花纹样。
安禄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少女的肩头。
这时,面前的那个窈窕身影动了。
那个身影微微低下头,用着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安史... ...不要... ...”
那个声音太过细小,安禄山几乎没有听清:“什么... ...?”
还未等他话音落下,梦却突然醒了。
安禄山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间陌生的屋子。
这间屋子十分宽敞,屋内的布置十分简单,只放着零星几件家具,空旷到甚至有些冷寂。
有昏暗的夜光顺着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他正躺在墙边一张宽敞的榻上,身着中衣,盖着他平日里便在用的那床薄被。
这里是... ...
哦,他想起来了。
这里是营州都督府的内宅,也是他今后的住处,昨日他来柳城就任,夜里宴会结束以后,他便在这里睡下了。
安禄山深吸了一口气,从榻上坐了起来。
随着意识渐渐澄明,方才那个梦不由自主地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那个身影说,不要,安史?
安史是什么?
那个声音太小了,中间想来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听到的。
安史... ...
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那个姑娘,又为什么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自从当年离家出走被抓回来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同样的梦,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在最初的那些年里,不管他怎么想、怎么思,都没有再做过那场梦。
后来,他也就逐渐放弃了执念,大抵命运的馈赠只有一次,在赋予了他活下去的目的之后,便已经完成了使命。
没有人知道,在他年少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想要自杀,后来又无数次想要杀了所有人。
当时他满脑子都在想,反正他都已经这样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如在临死之前杀几个垫背的,也好让众人知道,“不祥之子”的凶名并非一句空话。
抱着这样的想法,每次他想要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却总会想起那场梦,即便后来梦的内容不再清晰,可是当初在那场梦里的感觉,却始终未曾忘却。
因为那场梦,他无数次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因为那场梦,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
要忍下来,要活下来,要想办法去长安。
如果没有那场梦,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支撑着自己走到现在。
而现在,他再一次做了那场梦。
安禄山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那场梦的每个细节,院子里盛开的每一朵牡丹花,脚下每块青玉砖的纹路,还有那个背对着他的姑娘... ...
即便只有一个背影,大概也能估摸出那个姑娘的身量,应当不是很高,很娇小的样子。
安禄山站起身,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那个姑娘,头顶最高到他锁骨的位置,绝不可能再高了。
肌肤应当是相当白皙的,尽管当时的话语没听清,但是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很娇软。
她穿的是鹅黄色的襦裙,裙上绣着牡丹纹样,可惜头上没有多少发簪。
... ...线索太少了。
安禄山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敞开的领口略微拢了拢,抬头朝着窗边走去。
这几日天气都很好,尽管没有月亮,耀眼的繁星却挂满了整个夜空,璀璨无比。
就好像,像是... ...
像是,一双眼睛。
一双... ...琥珀色的杏目,一双与世人截然不同的眼眸。
那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没有任何的鄙夷和嫌恶,有的只是好奇和善意,还夹杂着一丝属于孩童的天真,仿佛这世间最珍贵的珠宝,纯粹、圣洁、不染纤尘。
那双眼眸的主人,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是大唐天子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是天上牡丹仙子的化身,是... ...是照亮整个长安的太阳。
想来也正因为是天上的太阳,所以才不会沾染世俗的邪恶,才愿意用她的光亮照耀这世间所有的生灵,哪怕是他这样出身卑贱的藩人,也能有资格被一视同仁。
长安公主啊... ...
安禄山闭了闭眼睛,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拿出了那块伴随他一同出生的玉石。
因着没有月亮,夜色太暗,他也没有点灯,即便是站在窗边,视线里也几乎漆黑一片,只能凭借指尖的触感确认玉石的存在。
掌心的玉石因着常年被他带在怀里,早已印上了他的体温,当安禄山的手指触碰到玉石温润光滑的表面时,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在这人世间的另一个地方,还存在着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石。
那块玉石,同样也是伴随着它的主人一同降生的,此时正在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地方,在他此生发誓去往的大唐都城,在那传说中“温柔富贵乡,十里黄金路”的长安。
他自己的这块玉石几乎从不离身,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也会一直放在怀里,为此他甚至在所有的衣服内侧都缝了内袋,就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用来放他的玉石。
长安公主她……也会时刻把那枚玉石,带在身上么?
毕竟那块玉石意义非凡,可是天底下任何奇珍异宝都不能相比的。
此刻应当已经快到寅时了,想开长安公主正躺在自己的榻上,酣睡正香吧。
想到此,安禄山竟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就祝公主做个好梦吧。
做个牡丹仙子该有的梦,梦到天上的仙境,梦到一座开满牡丹花的院子,梦到……
牡丹花... ...?
安禄山蓦地瞪大双眼。
如果长安公主真的是牡丹仙子的化身,那她会不会……和他梦里那座开满牡丹花的院子有什么联系?
她会不会和那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有关?
手中的玉石仿佛在微微发烫,炽热的感觉通过他的掌心,灼伤着他的神经。
如果,如果是从前,他决计不敢往这方面想,可是,可是公主她... ...
也是衔玉出生的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果那座院子真的是天上的仙境,那么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少女,会是... ...牡丹仙子下凡前的模样吗?
八年前,五月十五,公主降生,牡丹节... ...
时隔多年,他已经记不清当初离家出走究竟在哪日,只依稀记得,那仿佛是在五月的... ...
中旬... ...
安禄山猛地回过神来,瞳孔骤缩,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大口地喘息着。
他不敢继续深想下去了。
六月底,已经立秋了。
营州的晚风已经染上了一丝凉意,吹起来沁人心脾,安禄山站在窗前,紧握着手中的玉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空中璀璨夺目的繁星。
微凉的秋风吹拂过他的脸庞,吹乱了他鬓间的碎发,也终于让他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总有一天,他会再去一趟长安的。
他会再找机会参加一次宫廷宴会,再次见到长安公主殿下,让对方亲口告诉自己,对方是否和他一样……也是衔玉出生的。
安禄山这般想着,外面忽地响起了很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都督?”
听到呼唤,他迅速回过神来,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将那些想法抛之脑后。
毕竟,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安禄山应了声,重新将那枚玉石放入自己怀里,又迅速穿好了外衣和甲胄,最后推开内室的门走了出去。
站在门前等候着的,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身量修长挺拔,面容眉清目秀,明明身着将服,气质端得却是光风霁月、风度翩翩。
只是有一点奇怪的是,十八九岁,正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本该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是那人的脸上却见不到丝毫的年轻气盛,反倒是显得过于沉稳,甚至还带着一丝沧桑。
尤其是那双俊朗的眼眸,不知是因着没休息好还是怎样,此刻双眼浮肿,眼球更是充满了血丝,疲惫到看着甚至有些憔悴。
不过好在,因着光线昏暗,安禄山并未看清对方脸色的异样。
田乾真显然已经在门外等候许久,此时见到自家都督出来,当即后退一步,朝着对方行礼道:“都督。”
安禄山淡淡地应了声,言简意赅道:“已经寅时了?”
“没错。”田乾真略微颔首,“亲兵队已经在都督府外集合完毕,随时等待都督下令。”
闻言,安禄山随即冷笑一声,大步流星地朝着屋外走去。
“那就走,去军营。”
放权了那么久,是时候收回来了。
·
同一时刻,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兴庆宫新射殿内,李婉宁正躺在自己的榻上,猛地睁开眼睛。
她,她做了一个... ...很怪异的梦。
她梦到了铺天盖地的大雪。
白茫茫的天地间,有着许多顶搭建在雪中的帐篷,在其中比较大的一顶帐篷里,正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
有很多人在那顶帐篷里进进出出,过了许久,惨叫声终于止息,紧接着又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视线很快便转到了帐篷内,她看到接生婆抱起一个新出生的婴儿,手指在那个婴儿的身上画着奇怪的纹路,像是在做某种祝福或者祷告的仪式。
那个孩子脸蛋红红的、皱皱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但是哭声很响亮。
看起来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
除了那个接生婆以外,还有许多人围绕在生产的女人和婴儿四周,她看到有人端了盆温水过来,想要给那个婴儿洗掉身上的脏污。
只是在那人刚接过婴儿的时候,那小小的一团忽然止了哭泣,猛烈地咳了一声,随后... ...
吐出了,一枚拇指大小、通体浓黑的椭圆形玉石。
无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和她的玉石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唯有玉石的颜色。
见到那枚玉石后,帐篷内的所有人都惊异地瞪大眼睛,帐内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沉寂,紧接着便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所有人都面露喜色,冲着生产的女人行着陌生的礼节,说着很多她听不懂的话语。
但大抵是因为在梦里,她竟然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是在道贺,高声咏叹着“神迹降临”。
而那个女人,则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脸蛋,双手因为狂喜至极而有些颤抖。
女人缓缓张开口,脸上夹杂着慈爱和欣喜,在那双深邃而又秀丽的眼眸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这个孩子,将改变天下。”
李婉宁的视线最后定格在了那个女人欣喜的脸上,之后梦便醒了。
梦里那个女人,明明神色和蔼慈祥,可是那奇怪的目光,却让她觉得无比瘆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想起了上一世,一直在打压她的人格,想要操控她人生的母亲。
想到此,那些被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那些被殴打、被虐待、被孤立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她彻底淹没,束缚到窒息。
有时候,她甚至有些害怕,如果她其实并没有重生,现在的一切都是梦怎么办?
李婉宁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伸手看不清五指,格外吓人。
此时此刻,梦里的内容已经完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溺在了失去一切的恐惧之中。
她剧烈地打了一个哆嗦,慌忙地下了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了,光着脚朝外边跑去。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被推开了,巧织举着烛灯缓缓走了进来。
“巧织姐姐!”李婉宁一把扎进了巧织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小殿下?”巧织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了一跳,但很快便温声道,“小殿下怎么突然醒了?”
“可是魇着了?”
李婉宁不语,只是将对方抱得愈加紧了些。
见此,巧织自然就明白了。
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对方的小脑袋瓜,温柔地安抚道:“没事的,小殿下别怕,梦都是假的,不会成真的。”
李婉宁的眸色暗了暗。
真的吗,梦都是假的吗?
那么如今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
李婉宁惊魂不定地想着,巧织搂着自家小殿下来到桌前,点燃了内室的灯,随后低下头一看,见到自家小殿下居然是光着脚的。
看样子真的是被梦吓坏了。
“殿下怎么连鞋子都没穿呀?”巧织笑着捏了捏对方柔软的小脸蛋,随后又就近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了对方的面前,“来,小殿下先喝口水,压压惊。”
李婉宁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快了,不小心呛了出来。
“哎呀,小殿下不用这么着急。”巧织连忙替李婉宁顺着后背,“没事的,奴婢在这呢,别害怕。”
李婉宁紧紧抓住对方的袖子,出口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
“阿耶和阿娘现在... ...现在在哪里?”
巧织不由得失笑道:“现在才刚到寅时,陛下和娘娘正在内殿歇息呢。”
“唔... ...”听到这个回答,李婉宁的心里总算是安定了几分。
她知道,梦里的东西都是光怪陆离的,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还挺符合逻辑的。
所以现在是真的,不是梦吗?
李婉宁皱着眉头思索着,巧织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冲她伸出手:“小殿下先跟奴婢到榻上去吧,地上凉,小脚丫都要被弄脏了。”
闻言,李婉宁轻轻点头,随后被对方牵着回到了榻上。
她看到对方伸手捧起自己的小脚丫,温暖的触感无声地安抚着一颗受惊的心,随后对方用帕子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脚底,替她盖上了被子。
“小殿下还要再睡么?”巧织含笑着捏了捏自家小殿下的鼻子,“若是睡不着的话,奴婢就陪小殿下说说话。”
结果话音刚落,李婉宁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巧织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扶着自家小殿下的小身板缓缓躺下。
“好啦,既然困的话,就再睡会吧,奴婢看着您睡。”
李婉宁伸出小手紧紧抓着巧织的手指,细小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那巧织姐姐就在这里陪着我,不要走……”
“好。”巧织应了声,伸出手仔细地给她掖好被子,又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温柔道,“睡吧,小殿下,别害怕,奴婢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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