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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破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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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世故的编织者,
手里是一根名为亲情的针,
将关心一针一线的织成网,
缝在我身后,用血脉和亲情裹紧,
每一寸针脚都藏着评判。
糖衣包裹的刀锋,
在我的身上,雕刻理想的模样,
缝死自由与天性,玩笑般施以羞辱和鞭笞,
以长辈的身份审判,自俯视着看透一切。
以关怀为打压,以关系为背刺,以世间停滞的时长引以为傲。
以辈分为借口,以孝义为理由,以岁月流逝的血脉地位说教。
——
于浅浅的手机在桌面响了两声,屏幕上显示——表姐,沈阳,嘉嘉。
她是老刘家祖上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嫁得好,做军嫂的人。若是有族谱,怕是要单开一页光宗耀祖的人。
沈阳的表姐是三舅家的孩子,比于浅浅大好几岁,自小见过几次,来往的很少,更谈不上亲近。
姥姥还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里人聚在一起,也算是见上一面,但因为年纪相差很多,于浅浅很少和表哥表姐聚在一起玩。后来她考上了重庆的一流大学,在那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相比之下,于浅浅和三舅更是亲近一些。这个佝偻着身形的小老头,陪伴了她初中和高中的每一个假日。于浅浅记得,姥姥出殡那天,家里的长辈经常聚在一起,争论着分家的细节,三舅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边,靠着窗户,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
三舅下岗以后,就找了个给工厂守夜的工作。日子过得清苦却安稳,好歹退休后有点事做。在于浅浅的记忆里,三舅总是穿着一件浅色汗衫和深灰色的旧西裤,褐色的漆皮腰带上别着一串钥匙,走路的时候叮当乱响。冬天的时候穿一双黑色的皮鞋,鞋面擦得发亮,能清楚的看到走路时脚掌翻折过的痕迹。夏天的时候穿上一双黄褐色的皮凉鞋,镂空花纹刚好遮住了走路的痕迹。他的上衣左侧的口袋里揣着两块五飞马牌香烟和一支墨绿色的包头英雄牌子的钢笔。三舅的身形佝偻干瘦,甚至还有一点罗圈腿,黝黑的脸上挂着老实人的笑容。三舅妈退休以前是列车长,走的还是进京的路线。三舅妈生的白皙,烫着时髦的卷发,笑声清脆爽朗。她是个热心肠,总是念叨着“浅浅这孩子太瘦,得吃点好的补一补”,时不时的给她塞一些外地才有的小吃,或者是塞给刘萍一件新衣服,说是“买小了,浅浅穿着正好”。比起那些平日里对她不闻不问,逢年过节就叫她跳舞助兴的那些亲戚,于浅浅对这两口的印象还算是不错。
当看到表姐的微信发来时,于浅浅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出事了?
可当她点开微信,滑动屏幕,看着那一个屏幕都装不下的“不孝女声讨书”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心有些可笑。
“于浅浅,你真的是太自私了!我和你妈聊过,她这辈子为你操碎了心,为了你她做了的多大的牺牲?可是你呢!一个人跑去国外享清福,留下你妈一个人在国内受苦,你知道她一个人生活有多难吗?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能随便飞了?从小到大你就这样,心里从来没想过别人,永远只顾自己。她每天为你担惊受怕,你知道她有多辛苦吗?你这样真的不孝!别以为跑出国了就没责任了,子女该尽的义务你一个都没做到,难道你还觉得自己有理吗?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这么冷血的。如果你真的孝顺她,就不应该那么私自一个人跑去国外,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终老,你简直太自私了……”
真可笑,这应该是表姐这辈子对于浅浅说过最多的一次话。
除了和其他的表亲一块嘲笑她小时候哭起来像“烂柿子嘴”,她从来没有在于浅浅童年的其他地方出现过。此刻却满口大道理的,自以为很了解她所有的过往,以一个长辈的姿态的在那里长篇大论的说教,好像对她的一切都十分了解。
这位表姐当年是学校公认的校花,瓜子脸大眼睛,走到哪里总是自带光环。但姐夫却是个样貌平平,个子矮小的普通人。姐夫憨厚腼腆,为人老实和善,总是对身边的人说:“看着她笑,我就高兴。”表姐选他,其实是因为三舅和三舅妈喜欢。用表姐自己的话说:“嫁谁不是嫁?不如找个听话好使唤的。”
表姐和姐夫读的是同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就领了证。姐夫领完证后就去当了兵,回来后还想继续读书,就一直读到了博士学位。后来工作分配,辗转选择定居到了沈阳,也算是离家近一些。两人生了一个闺女,表姐成了军嫂,也是个全职的家庭主妇,平日照顾衣食起居,送孩子上学,其他的时间就是和一些家长们聚在小区的俱乐部里“闲话家常”。只是不一定改变命运,但环境一定影响一个人的思想。
侄女晨晨从小就非常聪明,脑袋转得快,或许是遗传了父母高学历的基因。但唯一不同的是与同龄的小朋友想的也不一样。于浅浅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九岁了。一见到于浅浅的时候就热情地扑进她的怀里,然后亲切的唤她小姨,还夸赞她很漂亮。
晨晨问:“小姨,怎么写作文才能拿满分?”
于浅浅疑惑:“写作文?”
晨晨回答:“对,写作文。上次去你家,老姑姥拿给我看你小时候写的作文,我觉得你很厉害。”
于浅浅想了一下,说:“写作文?多看书吧,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晨晨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于浅浅问她:“晨晨,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晨晨想了一下,回答:“嗯……考个好大学,然后到大城市的写字楼里找个工作。或者像我爸一样,当个医生也不错,但我妈好像想让我找个能赚大钱的工作,她老是埋怨我爸赚的钱太少。可是我想要学跳舞,能长大高个,还有大长腿……”
于浅浅的思绪回到手机上,屏幕亮着,满满的责备铺天盖地地砸过来。那个曾经被整个家族视为荣耀的表姐,如今说出来的话,居然跟小区楼下嚼舌根的大妈没什么区别。
于浅浅:表姐好久不见,没想到长大后我们的第一次联络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的。很感谢你,能够倾听来自我母亲的抱怨。但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患上了抑……
指尖顿了顿,于浅浅删除了原本已经编辑好的内容,对于不了解她的人,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徒劳。随后拿过一旁的诊断书,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很多事情,光是解释也说不清楚。这是我的现状,姐夫是大夫,让他帮你看看这是什么。”
于浅浅清楚的知道,母亲刘萍肯定跟亲戚透抱怨过。但报喜不报忧是一种“美德”。在任何外人面前,不能透露出家里任何的短板,家丑不可外扬是一条死定律。
抑郁症是个什么概念,于浅浅最开始了解得并不多。在传统的教育观念里,“心理问题”是一种羞耻,要么是变态的平替,要么是有毛病的学名,总之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
人类啊,真是个奇怪的种群,可以只为了杀戮去杀戮,可以为了同情去矫揉造作,可以为了达成目的说善意的谎言,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拿心脏病、糖尿病、颈椎病和肾结石这些病症当做不能完成某件事情的借口。但如果真的听说了谁患有某种心理疾病,绝大部分的人,意义反应都是:她有病,最好离她远一点。家人几乎更是遮遮掩掩闭口不谈,生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精神病”。好像就是因为家里有了一个心理问题,整个家都会因此而抬不起头。就连新闻媒体也习惯性的啃着人血馒头博取播放率。
有自闭症的人,有人说:只是有些腼腆内向,不还说话,多锻炼就好了。
有焦虑症的人,有人说:放轻松,别太紧张,习惯就好了。
有抑郁症的人,有人说:别想太多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有强迫障碍的人,有人说:做事不要钻牛角尖,看开点就好了。
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有人说:找点别的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好了。
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人,有人说:就是注意力不集中,做事情不够认真罢了。
人,就不能够安安静静的生病。生病,必须是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医院急诊,输液手续,吃药手术,短期内康复或者长期服药,这样一套流程下来才能叫做是生病。不频繁发作的病症不是在生病,只是“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也可以是“你就是在装病。”安安静静的生病,不麻烦别人的发病过程,都不是什么打不了的事情,直到最终走向灭亡,还会被埋怨一句:有什么想不开的。
好像只有看得见的伤口,才配叫“病”。
“抑郁症是一种常见且复杂的心理疾病,通常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丧失、自我评价下降、睡眠障碍、体力不支等,严重时甚至会出现自残或自杀倾向。它是一种装不出来的病。”(来源于网络)
这就好像,一个犯了哮喘症的人,有人站在那里,看着他发病,然后质问:别装了,这周围都是空气,你怎么可能喘不上来气?
这就好像,一个犯了心脏病的人,有人站在那里,看着他发病,然后质问:心脏不是还在跳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抑郁症,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不仅能让人看“清楚”自己,也能在同一时间,看清楚这个世界和身边所有的人。编制一个黑灰色的双面软猬甲,套在身上,一点一点的锁紧。
复诊那天,是难得的万里晴空,天气凉爽又不晒。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房间里,一深一浅,一明一暗,一条条,一道道,像是病号服,也像囚服。
医生说:“依照测试结果来看,我建议你尽快去大医院做一个全面系统的检查。从你现在介绍的症状上来看,已经是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单纯的心理治疗对你的帮助不大,可能需要一些药物来控制,但校医院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权限。出于健康的考虑,我不建议继续拖延下去。从你的测试结果来看,不排除因长期抑郁导致的脑部神经组织和海马体受损的可能。”
于浅浅问:“海马体受损?是什么?”
医生说:“抑郁症产生的情绪应激和压力,会影响海马回路的稳定与学习记忆。童年期创伤与成年后的海马体积更小密切相关,尽早的干预与治疗可一定程度上预防进一步萎缩。”
于浅浅又问:“如果不治疗呢?会影响以后正常的生活吗?”
医生停顿了许久,似乎是有些犹豫,叹了口气说道,“孩子,学习的事先放一放,你现在需要做的是休息。别再逼自己太紧,你需要放松一段时间,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从校医院出来后,于浅浅坐在教学楼后的小花坛边,从下午坐到傍晚,看着校园从热闹归于沉寂,路灯一盏盏亮起。她不想回公寓,那里太小,太闷,还有一堆作业等着她。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就这样坐着,吹着风,听着别人的声音,看着身边的故事,她才知道自己其实还活着。
看着教学楼里的灯一层接着一层的熄灭,就像是于浅浅曾经对于某种事情的执念,她自言自语道:“抑郁症?怎么可能?不就是心情不好吗?会不会只是因为我最近休息不好,所以情绪上受到影响?这也太矫情了吧,我怎么可能抑郁?或许还是因为我在面对困难时不够坚强吧。是误诊吧,毕竟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
路灯明亮,冰冷且刺眼,垂直的将影子踩在脚下。于浅浅的脑子很乱,心里没了着落。这个时候,这种事,要和谁去说?她的家就像是柏油马路上偶尔闪烁的光泽,以为是撒了金粉,实际上是掺了玻璃渣。
思来想去,于浅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母亲刘萍发了一条信息。这回的病,听上去还挺认真的,附带着没有药到病除的处方和没有指望的康复期限。这么认真的病症诊断,她没有一个人处理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告诉母亲,这一次她是真的病了,医院没有用她的命来刷绩效,没有要她交很多的钱来冲业绩,她有医生的诊断,也有明确的治疗方案,她病的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电话接通,于浅浅沉了口气说:“妈,我病了,医生说是抑郁症。”
刘萍:“什么抑郁症,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就是想骗钱,心理治疗一次不得个几千块,是按照小时计费的,咱家哪有那闲钱?别胡思乱想,睡一觉就好了。”
于浅浅说:“可是学校的心理援助是免费的,拿药走保险只要几块钱,学校没必要为了这几块钱骗我。我现在每晚都失眠,记忆力也下降的明显,考试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平时也吃不下东西。”
刘萍说:“你少玩手机,按点睡按时起,别胡思乱想就不会失眠了。考试记不住还不是因为你学习不用功,你记不住就是复习的不够。再说了,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刚开始免费,后面肯定要出现各种收费的项目,全是套路。医生不挣你钱也要挣保险公司钱。送你出国是为了读书,不是为了胡思乱想。我当初离婚带你一个人熬到现在都没抑郁,你出国享几年清福就抑郁了?怎么这么扛不住事,有啥大不了的啊,这世界上比你惨的人有的是,人家不还都照常活着,怎么就你那么矫情?你就是太闲了,实在不行就抓紧找个工作,忙起来就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了。”
于浅浅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不想说。像是掐灭了心里唯一的一盏烛台,黑暗中她轻笑着放弃了那可能成为救赎的最后一点光亮,或许那盏烛台存在的本身就不是为了照明。
校医院给她提的两条方案都行不通。
首选,是建议她停课休养。作为留学生,停课就意味着她必须回国。于浅浅再清楚不过,只要她踏上祖国的净土,她的世界从此将不再安静。她一旦回去,就永远别想再回来。就算这个抑郁症是真的,母亲刘萍也绝不可能让她去接受治疗,在她的眼里,只要自己没有的病,自己的“复印件”也不应该有。中学时于浅浅觉得有些看不清,想要配一副眼镜。母亲刘萍却说:“咱家没有人是近视眼,你不可能近视,平时少看点电视,过两天就好了。”
第二条路,是在当地找大医院进行更全面的检查。这听起来轻描淡写,操作起来却近乎不可能。先别说要挂上心理门诊的预约号本就困难,光是在一堆名字相似的医院里,筛选出一家留学生保险认可的医院,又有设备支持、距离合适、价格合理、没有附加费用还得口碑尚可的诊疗机构,这些工作量比于浅浅的结课论文参考文献还要多。更别说,她后期还要在大学和医院之间两头跑。她没有车,一辆像样的二手车少说也要几千块,再加上保险、加油和其他附加的费用,一下每个月光是养车,就要吃掉她整整两个礼拜的生活费。
于浅浅念叨着:“不去想,就没事。挺一挺就过去了。”
生病自己找药吃,上医院等于乱花钱,这是他们家传统。但事实证明,并不是所有的病都能靠硬扛熬过去。
随着课程越来越多,于浅浅接连不断的失眠后嗜睡,嗜睡后疲惫,疲惫后头疼,头疼后恶心,恶心后厌食,厌食后眩晕,眩晕时颤抖,颤抖了就暴食,暴食后失眠……一轮接着一轮的恶性循环,像是一个无解的漩涡将她越拽越深。她的学习成绩最终从全科优异一路掉落到连维持及格都很困难。这学期的课程,成绩再一次亮起了红灯,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这学期达不到指定的平均分,她将会被学校劝退。
于浅浅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了她最喜欢的一门学科教授,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帮助和建议。
于浅浅说:“教授,能和您聊聊吗?”
教授头也不抬,语气机械地回应说:“结课论文我还没有全部看完,成绩还没出来。”
于浅浅说:“我不是为了论文。我只是想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因为一些健康上的原因,在学习上有一些困难,可以给我一个更宽裕的分数范围吗?比如学校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针对补考或者是平均分数的一个政策?”U大对于留学生的要求很高,每学期的平均分必须达到90分以上,但本地学生平均分只需要 80分。
教授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过办公椅,看着站在门口的于浅浅,问:“你想说什么?”
于浅浅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里的诊断书和心理评估报告递了过去。
教授拿过报告,蹙眉看了一会儿,说:“原则上来说是有这个可能的,但前提是你得提供专业心理医生证明,还要通过学校教务处提前进行申请。你这个校医院的诊断不起作用,没有说服力。”
于浅浅说:“哦,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来之前于浅浅就有些犹豫不决,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只有自己和那位校医院的医生知道。阅读困难,反应变慢,记忆力严重衰退,甚至有时候说话都驴唇不对马嘴。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词语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就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之后就是一系列反应迟钝时长,脑子里总是雾蒙蒙的,有的时候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同学大多也只是觉得她很奇怪,更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完成小组作业。
教授问:“你还差多少分?”
于浅浅似乎看到了希望,连忙说:“只要能在您这一科拿到B+,平均分就没有问题。”
教授在电脑上查了查,又拿过铅笔在一旁的纸上划拉了两下,似乎是在计算什么,随后又找到于浅浅的论文,草草地读了两行后说道:“我觉得应该问题不大。”
听到这句话,于浅浅悬着的心算是暂时放下。她很喜欢这门课程,现代艺术的创新性总能让她眼前一亮,作业内容也更加讲究创新性。但既然是创新艺术,成绩上就很难把控平稳性。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单凭观点和创意去论证成绩本就是在赌,赌这个教授和其他人对这个创新点是否感兴趣,这比写小说找到适合的读者群还要困难,毕竟艺术这件事上本就没有对错。很多艺术家们在想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在社交媒体刚刚崛起的这几年,读互动媒体艺术的人还算不上太多。她是班里唯一的亚裔国际学生,准确的说是班里唯一的一个留学生,或许是因为成长文化的不同,又或许是历史背景不同,她的选题总是多少有些与众不同,教授给她的反馈也与其他同学不同。考虑到文化的差异,每个人对艺术的理解和表达上肯定会有很大的不同,于浅浅担心自己在论述与评分观点会与西方教授的思想出现分歧。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正确的。
出成绩的那天,于浅浅感觉自己的整个天都塌了——她拿到了留学生涯中最低的一个分数。这个数字狠狠砸在她已经摇摇欲坠的平均线上。她有想过自己或许不会拿到一个非常好的分数,但没有想过会糟糕到这种地步。糟糕的分数甚至算不上班里的平均分,都不用保守估计就知道自己这个成绩应该是垫底的。
出成绩以后,于浅浅去找过那位教授,想要询问一些关于论文评分的标准,想看看是否还有一些余地。就算不能更改成绩,也可以讨论一下教授的观点,毕竟下学期还有这个他的课。
但是几次想要预约这位教授,都被告知他最近没有时间,没办法,于浅浅只能给他写邮件。
教授回复的邮件中只有短短几句话,内容冷漠且刺眼:“我不喜欢你的选题。我认为你为自己的不努力,找了一个很烂的借口。”
很显然他把于浅浅递给他的那张诊断书看作是她拙劣的“借口”。但有一点于浅浅想不明白,一般来说期末结课的选题是要通过教授筛选并确认、点头同意后学生才开始准备的。艺术家都这么随意的吗?一句轻飘飘的“不喜欢”,就把自己打发了?
“这叫什么事!”于浅浅觉得有些无语,眉心拧成一团,将头埋进手臂里,无力地拍了一下学习区冰凉的桌面,一瞬间卸下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觉得身体连喘气都费劲。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往心里去,这种事情很常见。”
于浅浅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说话的人是李博士,他是于浅浅第一学期的教授,也是个华裔。和学校大多数教授不同,李博士在教书以前对这个专业有着将近二十年的实战经验,因此他教的东西,比起那些行走的教科书,更实用,于浅浅对他教的每一个案例都印象深刻。
于浅浅疑惑:“很常见?”
李博士点了点头,随手拉开她面前的椅子坐下来,说:“观点不同,是因为文化不同。理解问题的出发点也不同。就像人一样,有的人人美心善,表里如一。而有的人阳奉阴违,口是心非。我读书的时候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祖先为我们留下了悠久的历史和高强的教育,让我们的学生更加的聪明,思想上更加的深谋远虑。但他们的思维逻辑更倾向于眼前的利益和结果,自然很难理解一些更加深渊意义的事情。当遇到观点不同的时候,有些人会持尊重和客观的态度去对待,但更多的人评判的标准,就是看心情。”
于浅浅说:“他们不是经常把‘平等’和‘人权’挂在嘴边吗?没想到就连教书育人都做不到公平。”
李博士说:“平等只不过是一个相对论的结果,人一旦有了权利,无论多么善良的本性,都会有想要彰显的时候。一般这个时候,他们都会选择牺牲那个最安静,最柔软,最容易拿捏的人来平衡。很多时候即使你再努力,但对方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认可,那么你再努力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于浅浅回想起几次课堂上的场景:教授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举手,直到时间所剩无几才给她一个匆匆的发言机会。没等她说完,用“Interesting”草草收尾。原来一切其实早就有了迹象,只不过她太天真没有察觉。
李博士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于浅浅的肩膀安慰,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罢了。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偏见,有麻烦,有等级划分,有制定规则的人,也有被要求遵守规则的人。但你要知道,分数不过是对你已经完成的事情做一个数字的总结,它仅仅代表那个人对这件事的一个评分标准,不是对你个人的一个评判,不要因为别人的一次不认可而否定自己。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非常的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