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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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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有的父母,想要逆天改命。
他们逆的是子女的“天”,改的是自己不敢面对的“命”。
在这些父母眼中,子女可以是人生败局的替罪羊,
亦是暮年翻盘的筹码,但绝对不能是完全独立的生命。
他们靠着生育能力对人生进行最后的孤注一掷,
教子有方成了光宗耀祖的金匾。
生养税,是子女们的人生贷款。
——
“生日快乐。”
每年的农历七月,于浅浅的心情像是小说里渡劫飞升时,等待雷击的忐忑不安。
这是她和母亲冷战的第三年,但是每年她阴历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母亲的一句祝福。
从小到大,她每年都要过两次生日。
陪着母亲过阴历,陪着父亲过阳历,两次都是庆祝她自己的生日。
有时候她都在想,一年过两次生日,她的命会不会比别人的短?不过活的短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这种人生,她也算是活够了。
小的时候,她的生日是和堂姐一起过。她的生在2号,堂姐大她一年,生在4号,奶奶就取个中间的日子,3号的时候给她们过生日。倒也不是家里过不起,就是为了图个方便,找个理由家里人聚一下。
每年的这个月份,于浅浅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波动。抑郁症毫无征兆的复发,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去。
“儿生日,娘苦日。”像是一句诅咒,每到这个时候就会从四面八方飘来,疯狂的钻进她的脑子里,在那个叫做孝顺的房间里开一场天崩地裂的道德审判。
在被确诊为抑郁症后,她尝试过将抑郁症会造成的伤害,潜移默化的渗透给母亲,但结果都收效甚微,或者干脆是没有任何效果。今年是她和确诊后抑郁症对抗的第九年,看似康复得不错,还是抗不过每年生日时的情绪反扑。
社交媒体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一旦找准了目标群体的喜好,就会疯狂的向使用者推送“关键词”相关的内容。“抑郁症患者复发时的症状”,“只有抑郁症患者才能听懂的话”,“抑郁症患者应该尽量避免这样做”,“如果有以下症状,证明你已经抑郁很久了”。这些内容,就连于浅浅这个康复的还算不错的人,看过之后都会再次陷入抑郁情绪。而那些正在遭受抑郁情绪折磨,又因为各种原因和病耻感不想去看医生,只能在网上找答案的人,看完之后只会更加的抑郁,甚至可能还会潜意识的去模仿,来更加肯定自己的“网络确诊”。
“某著名演员/歌手身陨,终年28岁。”
“某知名艺人坠亡,终年46岁。”
“某著名作家因病与世长辞,终年59岁。”
“某喜剧大师选择在家中轻生,终年63岁。”
到底还要有多少次,才会有人真正意识到,抑郁症是可以死人的病?抑郁症是大脑的疾病,它不是性格的弱点。而抑郁症的成长过程,向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十五年前……
北京初秋的街道上,人影像是风中的纸屑,单薄、飘忽,被车流撕出毛边,在光线里泛着脆弱的灰白。高架桥上车轮与桥面摩擦出低频的震动,红白交替的尾灯如同毛细血管般被吸进匝道,交织着,层层叠叠,涌入城市的喧嚣。灯光柔亮的写字楼像是立体的培养皿,滋生着打工人培育的菌丝。有幸准时下班的人,鞋跟与路面发出迟钝的响动,在路口勾勒出一片濒临蒸发的平静,悬浮在地铁站的入口,身上带着空调的金属腥气和外卖袋子的油脂味。到站的地铁如同巨鲸的鳃裂,每一次开合都吞入上百具躯壳,一旁的扶梯传送带将人群碾成细流,汇入隧道的深渊。
繁华的大城市,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又是谁在梦醒后,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于浅浅,下班一起去看电影啊?”左微微穿着一件海军蓝与奶白色相间的宽带条纹吊带,两指宽的肩带凸显出她平直的锁骨。浅蓝色的高腰牛仔裙,下摆边缘翟开几簇不规则的毛边,右侧口袋下方有道故意做旧的抓痕。齐耳短发,用发蜡抓出随性的纹理,微卷的空气刘海在眉上止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右耳上三枚银色的耳钉像是精灵公主的六芒星。
“好……”
于浅浅的声音卡在齿间,手机在一旁的办公桌上发出声响,“妈妈”的来电显示刺穿锁屏。
刘萍:“姑娘呀,下班了没有?”
“还在赶稿。“于浅浅靠近听筒,快步朝着消防通道走去。
刘萍说:“哦,那下了班早点回家啊,别在外面闲逛。妈妈问你,你卡里还有多少钱?”
于浅浅猜得没错,又是要钱,母亲刘萍这样的对话比她月经的周期还要有规律。
自从于浅浅在北京的公司找到了工作,母亲刘萍就像是默认了她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每个月总能卡在她发薪的前一日,要走她手里的最后一块铜板。因为她觉得钱在女儿于浅浅的手里没有用,毕竟她两眼一睁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刘萍又说:“你后天就发工资了,这两天应该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把你卡里剩下的钱先给我打过来,留在你手里也是乱花,妈先帮你存着。”她的声线陡然拔高,似乎是想要借此掩盖自动麻将机的洗牌声。
于浅浅深吸了口气,蹲身坐在了消防通道的台阶上,目光刚好落在幽绿的安全出口灯下明明灭灭。
母亲刘萍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前两年公司突然有了个什么买断工龄的制度。她当时手里没有钱,但还是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套房子,强行提前退休。不用上班,也没有贷款要还,她便在市中心租下了一间临街的店铺,加了隔断,前面卖货,后面住人。
于浅浅回答:“钱这个月刚发工资的时候不是打给你了?我手里只剩下一点吃饭的钱。”
电话那头停顿了三秒,听筒敏锐的捕捉到了一阵极轻的吸气声,刘萍说:“真全花没了吗?没有吧?你这个月不是一直都在加班,也没到别的地方去瞎溜达,一顿饭按二十块钱来算,应该还能剩下一两百才对。姑娘啊,别怪妈多说两句,我这也是为你好。除了妈,谁还能跟你说这些真心话啊,是不是?你要学会攒钱,衣服有两件换着穿就行,没事儿也别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聚,家都不是本地的,有什么好聚的呀?你有那闲钱不如拿出来孝敬孝敬你妈。再说了,妈苦了一辈子为啥?不就是为了你将来能有个好生活?你在大城市赚了钱,要知道帮妈妈分担点生活,这店里水啊,电啊,燃气什么的,走的都是商用表,比居民楼里的贵多了。你得理解妈妈的不容易,你小时候身体多不好啊!要不是我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咱娘俩能有今天的生活吗?现在你大学毕业找工作了,也该是时候孝敬孝敬妈了。”
于浅浅这样千篇一律的内容,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听几次,从大学的第一份兼职一直念叨到现在,转成文字格式应该可以绕地球三十圈。
“等下转给你,先不说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手机锁屏的那一刻,黑屏的表面映照出于浅浅的脸,清晰得像是有另外一个人正从里面望着她。疲惫的眼睛下是昂贵粉底都盖不住的青紫黑圆圈和浅棕色的泪沟。她穿着一件灰白格子衬衫裙,腰间的皮带扣在最后的那个孔位,松散的低马尾披在脊背上,黑色的发丝稍显凌乱毛躁。打底裤过着细瘦的小腿,白得近乎耀眼的帆布鞋露着一点袜边。
她这个妆容精致的都市丽人,不过是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
于浅浅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十七层的办公大楼开着窗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闷热潮湿,窗外的乌云从远处滚过来,焦黑棉花糖下面是炽热的夕阳,警示着一场滚烫的风暴来袭。天色昏暗得让人心慌,天花板好像越来越矮。
于浅浅看了一眼窗外,问道:“微微,好像快要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左微微翻了一下包说:“没有哎。”
于浅浅拿过一旁的雨伞,递过去说:“把我的雨伞给你吧,我还有一件雨衣。”
左微微摆手拒绝说:“不用,我让我对象开车来接我,看来今天是看不成电影了。你今天就别加班了,早点回家知道吗?赚钱也不差这一天。”
于浅浅觉得今天的这个雷声很是熟悉,好像很多年前他们就见过一次面。她记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天,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刘萍那天对她说过的话:
“就你写的那些破玩意,还想当作家?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内块料!”
时过境迁,现在的于浅浅是一家时尚公司的网络编辑,也算是靠着自己的“破玩意”曲线救国,混了口饭吃。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天赋,而于浅浅恰好拥有这份“不缺”。面试的时候,她带上了自己以前写过的几篇随笔和一些不伦不类的押韵,即便是专业不对口,也还是成功拿到了这份工作。其实一开始她心里也没底,毕竟写作只不过是她的爱好,她的工作应该是顺应家里的想法——回到老家,成为一名舞蹈老师。
于浅浅不喜欢跳舞,至少现在不喜欢跳舞了。但母亲刘萍喜欢——喜欢有个能在家庭聚会上表演才艺的女儿,喜欢逢人被夸的瘦高身形,更喜欢红色封皮的录取通知书。只要是离家最近的一本大学就行,学什么专业无所谓。
键盘敲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自动感应灯灭了好几次,于浅浅看了一眼手机,感觉自己也该回去了。屏幕上那个毛茸茸的锁屏壁纸让她突然想起什么。
“糟了!猫粮!”
今早出门前,于浅浅倒光了袋子里的最后一颗猫粮。原本想着下班后去买,结果专心码字就忘了时间。大超市关门了,只能求助附近的宠物商店。
“您好,一共135元,要袋子吗?袋子两块。”
于浅浅回答了一句“不用了,谢谢。”随后将新买的猫粮装进了自己单肩背着的帆布袋。
市中心商店的物价,不是一个漂泊的牛马支付得起的物价,刚刚本想给猫主子买个玩具“赔罪”,结果店里最便宜的猫草香蕉也要七十五块钱。买一包一周份的猫粮应急,于浅浅也算是下了血本。难怪大家都说养猫人是猫奴呢,这主子的吃到就是比奴才吃的贵。
雨点细密的敲击着地铁站入口泛黄的塑料棚上,潮湿的味道被疲惫的皮囊带进了车厢。一旁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门口,转过身对着玻璃整理领带和发型,随后看了看表,应该是还有一个应酬要赶。年轻的大学生穿着松垮的浅灰色运动帽衫,被洇湿帽顶晕成深灰色,旁若无人的刷着手机。靠门口的大娘穿着塑料拖鞋,肉色丝袜在脚腕高一点的地方卷了个边儿,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小腿旁边停放着买豆油送的红色拉杆车,绿色的大葱叶子支棱在外面,随机剐蹭下车人的衣角。于浅浅站在两节车厢交界的地方,呆滞的盯着对面黑漆漆的车窗,等待着属于她的那块广告牌出现。
于浅浅住在五环外的一个小区里,楼盘不算老旧,就是周边没什么繁华街道,最近的一家商场也要三站地铁。好在房子便宜,新北票租得起,老北也漂买得起。楼道门口的感应灯在头顶闪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电梯门上贴满了满长方形的纸片,有的边角翘起,露出下面另一层纸张,通下水和开锁的师父总能搞到好记的手机号码。隔壁邻居家,门口红色地垫,“出入”两个字被各种鞋盒压住,“平安”上散落着一双脏球鞋,散发着运动后的味道。
楼里的住户很好分辨,深猪肝色的防盗门是老北漂的家,灰白破旧的防盗门是新北漂那群人。于浅浅住在九楼最里面的一间,本应该是猫眼的空洞被卫生纸塞了个严实,铜锁旁一道道弧线灰色的划痕,是每一位租客留下的痕迹。
拧开那个可有可无的防盗门,于浅浅在客厅短暂的停留了两秒,确定隔壁几个房间没回来人,这才踏实了脚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鞋子在猪肝色的塑料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还记得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住在大学附近的一栋老楼房里。四室一厅的房子里,十二个人挤在逼仄的空间里。客厅倒是很大,只不过正中间堆积着房主的旧家具和一些杂物,只留下狭窄的两侧可以通过。厨房里布满油渍翠绿色的胶合板柜子上,放着一个被菜油包浆了的简易燃气灶。聒噪泛黄的洗衣机里总是泡着别人的床单,布满脏手印儿的冰箱拥挤的关不上门,东西放进去就找不见,不小心扯出来的东西,塑料袋里带着浑浊的“鲜榨果汁”。
现在住的地方虽然是个半隔断的房子,但还算干净,下班之后还有热水洗澡,已经很好了。
冰箱里面有上次吃剩的炒菜,于浅浅看了看,又低头闻了闻,自言自语的嘟囔着:“热水烫一下,应该能吃吧?”
于浅浅实在是太累了,累的懒得下楼买东西,累的懒得点外卖,累的懒得吃饭。更何况猫主子的口粮花掉了她的预算,也就是能省则省。对她来说吃什么无所谓,只想尽快完成“进食”这个过程,给身体提供每日所需的能量供给好继续工作。吃饭,从来都不是为了享受美食,而是例行公事的必要流程。
于浅浅突然想起来以前奶奶说过的一句老话:“揪着猫尾巴上炕。”朝九晚五的工作,加班是常态,每天三小时的地铁通勤,再加上平日上班时,公司里不得不承接的勾心斗角,几乎榨干了她的所有力气。每次回到出租屋,她就像是一块电量即将耗尽的电池,只有在与猫咪相拥入睡后,才慢慢开始充电。
水从煮沸到回归平静,一共不超过两分钟,极速的大功率让房间的顶灯闪了两下,壶嘴儿冒出的热气让房间稍微暖和了一点。于浅浅呆愣愣的盯着米粒在热水中慢慢散开,平拖着摇晃几下,扣上盖子翘一道缝隙把水倒掉,也顺带倒掉了饭盒里仅存的一点油星。
窗外突然一个炸雷,房间的灯又闪了两下。这场雨来的蹊跷,拉着黑夜的幕布提前盖住了城市,就连往日对面楼里的万家灯火也被一同淹没,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孤高的灯塔上。
脚边柔软的触碰和时大时小的呼噜声是“讨饭”的讯号。橘猫阿四是于浅浅路上捡的“零元购”,因为是在大年初四捡的,所以就起名叫阿四。都说橘猫亲人,一点不假。这小家伙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扒拉着于浅浅的手要摸摸,睡觉时也要和她分半个枕头,额头贴着她的脸。
于浅浅晃了晃手里的高档猫粮,说:“小阿四,饿了吗?今天我们吃点好的。”
猫主子先是小心翼翼的闻了闻猫粮袋子,又谨慎的走到猫碗前面嗅了嗅,试探性的叼起一颗,在猫碗外面嚼了一下,应该是觉得味道不错,这才嘎嘣嘎嘣的嚼起来。于浅浅就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光了一整碗猫粮,甚至还舔光了碗壁上的渣渣。果然连猫都知道,贵的更好吃。
于浅浅伸出手,表扬似得摸了摸阿四的头,说:“你吃饱啦?那我也该吃饭了。”
起身后的一瞬间,于浅浅觉得眼前一阵灰黑,眩晕让她觉得脚下一软。好在房间不大,即使摸随着步子也能走到床边坐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下班回来,于浅浅总是会出现不固定的头晕和颤抖,有时候甚至觉得正常呼吸都很困难。但她不惜命,也就从来没把这当一回事。渐渐的也就喜欢了这种感觉,甚至很有经验的给自己空出时间,平静的等待着这种感觉从身体里消失后再起来正常生活。
今晚的感觉有一点不一样,于浅浅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倒扣着的玻璃杯里面,时钟的走动和飞虫撞击灯泡的声音震耳欲聋。周围白色的墙体也会开始发生变化,整个房间逐渐被白色挤压,包裹,从原本的空间,无限延伸成一个看不见边际的纯白空间。钟表的声音逐渐放大,飞虫似乎在她的耳道里啃食着神智。
于浅浅深吸了一口气,早就习惯了胸口那股疼痛。顺势朝后面一躺,将整个身体瘫软在床上成一个“大”字,顺便适应着后背和手臂的疼痛感。她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还在抖。随后缓慢地闭上眼睛,努力从身体最深的地方,抽出最后一口气,证明自己还活着,一切就好像是在执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等待着某种力量的降临……
这是一种分离情感与身体自我控制的指令——
将白日里的旁观者放回到主位,
将所有被屏蔽的情绪移回顺位,
将脆弱的开关从压制调节至正常,
将那个叫作“我没事,我很好”的按钮,暂时性关闭。
这一刻,她可以有情绪,真实的情绪。
眼眶泛起的生理盐水夹杂着垃圾的情绪,堵住了她思绪的下水道,像用生锈的泵抽取沼泽污水。污水灌满胸腔,撞击到情绪,喉咙里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于浅浅侧身抱住自己,蜷缩着膝盖,尽可能的将身体缩小,像是要把胸口的空气一寸寸挤干。肩膀止不住的颤抖,身后像是生出一对黑色的翅膀,黏腻柔软的匍匐前进,缓慢的扩散、贴合,最终将她包裹,从远处看上去,像一个紧绷的黑色垃圾袋。
这个世界,总算安静了,就连哭都被调成了静音模式。
“叮铃铃~”
厚重的幕布被手机铃声豁开了一道口子,打断了那颗正在正顺着下巴滴在床单上的泪滴。老天爷好像是故意的,叨扰她那并不重要的情绪,在她借来的安静里塞进一声嘲杂,总之就是不想给她一点可以脆弱的时间。
于浅浅摸索了一阵才找到手机,清了清嗓音,接起电话:
“喂?”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于浅浅的声音平静自然。仿佛刚刚那个蜷缩在床角,哭得瑟瑟发抖无法呼吸的人,只是她在梦里见过的一幕。只是她脑海中的一场幻境。她的灵魂刚刚在出窍,是那个哭泣的躯壳,而此刻理智正在帮她讲电话。
刘萍问:“姑娘啊,妈妈问你,下个月工资能开多少?”
于浅浅平静的回答:“五千左右吧。”
于浅浅揉搓着手里的纸巾,它半湿的质感在指尖的抚摸之下,逐渐变形——摊开,折叠,再折叠,然后攥紧,指腹轻轻摸索着上面的褶皱。
刘萍有些不高兴,抱怨说:“怎么就五千多!上个月不是还开了七千吗?”背景音是麻将牌摔在丝绒桌布的闷响。
于浅浅回答:“公司要限制,每个编辑最多不能写超过五千字。”她指尖的动作仍在继续,纸巾被揉得越来越皱,越搓越紧。
于浅浅的公司给的底薪只有一千五百块,剩下多的部分就全凭本事,每个月底主编会为稿件评级,优稿一百块,剩下的一篇二十块。本着勤能补拙的想法,于浅浅每天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写,用最保守每篇二十块的可能来预估工资底线。她下班挤不上高峰期的地铁,索性就晚走,周末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多半时间都窝在公司写稿子,每个月的稿量是其他编辑的两倍,挣的自然也比其他编辑挣的多一些,为了保持组内的“平衡”,公司从这个月开始,限定了稿子的上线。
刘萍问:“你是不是得罪你们领导了?怎么凭本事赚钱还能有上限?你没问问其他同事都开多少?是不是因为你是新来的,所以就给你开的少?”
又说:“姑娘啊,不是妈说你,你初来乍到,脾气可不能跟在家似得娇生惯养。领导让干啥你就干啥,平时会来点事儿,眼里要有活儿,手脚也要勤快些。在人家手底下干活,得学着和领导搞好关系,学会讨好领导才行。适者生存懂不懂?”
于浅浅说:“写好写坏都是用作品说话,搞关系没有用,反而让人看不起。”
刘萍说:“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儿呢,告诉你道理怎么就不听呢!适者生存懂不懂?要学会变通知道吗?工作能力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得懂人情世故,有眼力见,会来点儿事儿,你不适应社会就生存不下去。我这都是在为你着想,(碰!八万)你也得为我想想是不是?妈妈离婚后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你多不容易!当年我离婚的时候才不到三十岁,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健康成长的童年?(杠!)为了你,我算是操碎了心……你记不得记得,你小时候,妈可是把什么都给了你,你小时候,咱娘俩多不容易啊……”
听筒的另一边啪的一声响,一个女人的声音:“胡了!”
刘萍将电话拉开一段距离,声音远了些说:“哎呀,我这打电话,没注意咋还点炮儿了呢,真是的,再来再来。”之后传来洗牌的声音。
于浅浅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
隔了好一会,电话另一边再次传来说话声:“哎呀,行吧,等你发工资,先给我打过来吧。我看你以后每个月留个一千五就行,交房租,你合租也不经常回家,一个月水电费应该也没多少。平时也就是上下班通勤,交通费也都是固定的,剩下的吃饭也够了。你一个人在外,平时少出门,不安全,手里不用留太多钱,留了你就乱花,不如交给妈,妈帮你存着。咱们现在挣了钱得省着花,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
于浅浅一只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阿四。它被她养的很好,毛色饱满油亮,圆润又敦实,性格稳定对她十分依赖。阳光好的时候,它会翻着肚皮躺在阳台的地板上,像一颗冬日里被阳光抱在怀里的句子。
电话那头母亲刘萍的老生常谈,逐渐变得遥远,像是在梦里轻轻回响。于浅浅盯着窗户上的一道水痕,随着雨点掉落,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浇醒,那个锈迹斑斑的钥匙,正在粗鲁的撕开她残破不堪的秘密。窗外的雨声渐弱,邻居空调外机的震动频率竟与记忆中的放学铃声共振,
“我小时候……”于浅浅喃喃的回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