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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为你 ...

  •   生养之恩,
      像长进骨髓的藤蔓,靠着血肉的滋养存活;
      像是嵌在喉管的倒刺,吞咽是伤,咳出是罪,
      像冬原上的雪,看似轻盈圣洁,却也能堆成活埋的坟,
      看不见的债,磕不完的头,在血脉里利滚利,压住新生的灵魂,
      请跪在道德神坛前面,割肉偿还,不能哀怨,伤口必须在黎明前愈合;
      记忆深处毒牙啮骨的痛,连眼泪都是廉价的赎罪券;
      在亲情的地牢里,我的刑期是心脏跳动的次数。
      ——

      1996年8月

      日头透过杨树叶筛下的光斑,柏油路面蒸起透明的蜃影。青石围墙下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形,泛白的黄色翻领上衣,衣领口外红领巾打了个死结,绿白相间的校服盘在腰间,露着红色的绒裤边,脚上一双白到反光的跨带胶鞋蒙着一层土。

      同为一年级,和其他同学比起来,于浅浅的身形更加干瘦。也正是因为干瘦,身体也格外轻盈,这会儿她正跳上一旁低矮的石墩上,伸长了脖子朝远处望去。

      小城市,学校里的设施都很简单。教学楼是老气的土黄色,每一层的上半截还加刷了白边儿,楼座角落里的锅炉房外还特意贴了一层小石子作区分。低矮的门卫平房,一扇门开在栅栏门里面,拐角的窗户朝着栅栏门外面,窗户角掏个洞,给煤球炉子当烟筒。里面坐着一个老头,整日穿着破旧的军绿色套装,戴着个变形的绿军帽,脏兮兮的手指上夹着一根收卷大炮,戴着碎了一半的老花镜,镜腿儿上贴着一块白胶布。北侧是旱厕,就是在巨大的深坑上搭了几根木条子,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提议,将木条子全都换成水泥墩儿。

      冬天上面结出的冰碴子,一蹲一出溜,没个防滑大棉鞋都不敢上厕所。孩子们上课和同桌抢桌面上的地盘儿,下课和同学抢没冰的水泥墩儿。课间操的高峰期,一个同学在蹲坑,前面还站着两三个观摩排队的。老师的坑位倒是不用抢的,她们左右带隔板,旁边有东西挡着,脚底不怕打滑。这地方夏天练憋气,冬天练扎马,是个锻炼身体的好地方。

      学校的四周筑起围栏,下面是青石墙,上面是铁栅栏,栅栏顶上还有个三角尖。教学楼的正门对着操场,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出口,从二楼广播室一眼能看到校门口。

      放学以前,爷爷奶奶就已经在门口扎堆儿,手上提着刚买的菜,和其他家长唠家常。门卫大爷好像和谁都能聊两句,但每次说话之前先咳一下,然后啐一口痰,他有个独门绝技,堵着一个鼻子眼往外喷射鼻涕。男人单脚挎着二八大杠,妈妈们讨论市场今日的菜价。放学铃声一响,教学楼像是被掀开的蜂巢,满眼都是涌动的小书包。搭帮结伙的臭小子们一边走,一边捡着地上的石头,女孩子们的手里提着漂亮的卡通水壶,麻花辫稍显凌乱。孩子们各回各家,小商贩越来越少,校门口只剩下一个瘦小的身形蹲在地上。

      于浅浅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直溜儿树枝,玩起来很是顺手,打算等下把这根树枝带回家。

      书包蜂群来的快,散的也不慢,毕竟没有人想错过动画片的播出时间。校门口摆摊的远商贩们卷着地上的花床单,动作很轻,不想带起地上的干土。手工缝制的四角沙包、泡泡胶和铁壁青蛙被小心翼翼塞回到身旁的红蓝色蛇皮袋里。蛇皮袋拎着放进三轮车,片腿儿上车,佝偻着一点一点朝着夜市的方向蹬去。

      “于浅浅,今天没人接你吗?”

      于浅浅仰头,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缓了几秒才看清楚一条深红格子背带裙,白色的蛋糕边裙摆像是翻起的奶油浪花。目光顺带着落在程子怡身上,那条深红与浅红格子交错的背带裙应该是“永清市场”的流行款,最近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都在穿。搭配上珠光色的脚蹬裤在太阳底下映出五彩斑斓的白。她叫程子怡,家就住在学校正对面,一楼开着个窄长的租书铺,门口还有公用电话。

      于浅浅说:“今天我爸接我。”

      程子怡说:“这都放学半天了,他咋还没来?”

      于浅浅说:“不知道。”

      程子怡说:“要不,你去给家里打个电话?我跟我姥爷说一下,这次不收你钱。”

      于浅浅说:“不用了,我再等等。”

      程子怡的皮肤有些黑,那张瘦削的瓜子脸上是一道挺直的鼻梁,衬得五官立体好看。她总是穿的很漂亮,发型也很时髦,听说他姥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她做裙子。于浅浅盯着她头顶那对马尾辫出神,程子怡的发丝油亮,乌黑的头发上还绑上了漂亮的墨绿色蝴蝶结。木梳齿痕在她头皮压出工整的痕迹,被猴皮筋儿勒得紧绷的后脑勺没有一根碎头发。她是怎么每次都能把两个马尾扎得一模一样高?每次看到她,于浅浅的心里总是忍不住疑问。这样的发型她也尝试过,每次对着镜子弄很久,不是左右高矮不一致,就是前后不一样,再不就是总有几缕头发乱七八糟地垂在耳侧。奶奶总是笑她:“梳头留一撮,家里要来且(qiě)啊?”这样的发型她在家也尝试过,只不过程子怡梳的头发很长,能梳个双马尾再编起来,她只能梳两个羊角辫。

      于浅浅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她用树棍儿在地上画着一道道蚂蚁的“战壕”,干土轻轻飞溅,散成细小的土渣,迸溅到白色的胶鞋上。鞋面沾满灰尘,用指尖轻轻一弹,灰土便散了开来。

      程子怡问:“我要去买瓶饮料,棒冰你吃不?”

      于浅浅回答:“我不吃,我爷说那玩意都是色素,没啥营养。”

      天气很热,她也好想要来一根棒冰,哪怕就买一根和小伙伴对半分,掰开时清脆的响声,举在手里讨论着谁吃长的那一半,谁要短的那一截。于浅浅下意识的扣着绒线裤上面起的球,黄色上衣胸口唯一的口袋上有几针蓝线缝补。她没有零花钱,家里人不让她在外面买东西吃,说外面的东西太脏,没有家里自己做的放心,夏天最“合适”的就是喝凉白开,健康还便宜。

      往常这个时候,于浅浅是要坐在爷爷前院的葡萄腾下,吃着地窖里冰过的西瓜,看着他在院子里面干活。今天都到了这会儿,空旷的街道上,却始终看不到父亲那独树一帜的自行车。

      父亲于长庆的那辆车和别人的二八大杠可不一样,虽说外形看上去很像,但于长庆的那台自行车骨架更细,还是少有的乳黄色和深蓝色的配色,在人群和车辆中格外显眼。那是于浅浅她大爷于长军从外地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后来大爷出国了,这车就留给了她爸。可是于浅浅觉得还是爷爷的那台永久牌二八大杠更好,因为爸爸的那辆自行车,没有后座,大梁坐起来还硌屁股。

      于浅浅嘟囔着:“要不我往回走走吧,万一路上碰见了呢。”

      阳光懒懒地趴在身上,于浅浅后背的衣服和书包被汗黏在一起,又热又塌。红色蜡笔小新书包很吸热,一走一敦,装了七斤半的课本,这是奶奶用老秤杆子吆出来的重量。学校一天五门课,加上每门课一个作业本和一个练习本。作业本皮必须用统一的红黑色硬纸板前后装订,买三本练习本,摞在一起上面扎两个洞,绳子穿过去再穿回来,打个活扣儿,就算是钉好了。教育局提倡“减负”,学校这才提前放学。但每天还是五门课,这“减负”好像没有减到书包的上,而是把原本一天要上的课,统一集中到了上午。

      一阵凉风从街角吹来,再往前走几个路口就快到家了,熟悉的街道,老旧的楼房和粗壮的杨树,这一路上,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在最后一个岔路口时,于浅浅犯难了——要往哪边走?

      左转是爷爷奶奶家,直走是爸爸妈妈住的房子。爷爷这会儿应该会在前院里浇菜,奶奶估摸着是在后院和几个老太太唠嗑打扑克。爸爸每天下班以后,会先给爷爷奶奶做了晚饭后才回去睡觉,妈妈下班的时间也不固定,更何况她今天忘记带家门钥匙了,要是给妈妈知道,又该抱怨她做事不细心。

      虽然,妈妈并不喜欢她往奶奶家跑。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爷爷和奶奶的家是楼区里的一栋红黄相间的楼房,旁边还有一栋一样的,一号楼和二号楼,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退休老干部。两栋楼之间围出个院子,红砖砌墙,中间还有个小平房,是看车棚的。早两年院子还有个大栅栏门,后来生锈动不了,就给拆了,后面还有个小门,旁边爱这个锅炉房,看锅炉的老头一死,这里就成了仓房。爷爷奶奶家住在一楼,阳台前面带个小院儿,种点蔬菜和花草。

      于浅浅进屋的时候,堂姐婷婷正窝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茶几上散着剥好皮的橘子和几张揉皱了的黄色大虾糖和彩色的牛轧糖的包装纸。中间果盘上放着旺旺仙贝,下面压着橘色包装纸的小淘气糖。堂姐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胸前有一只黄色的小猫图案,这是奶奶亲手做的。她的头上两个摇摇晃晃的犄角辫绑着粉红色的猴皮筋,颜色鲜艳又结实,比黑色的猴皮筋贵一块五毛钱。

      听见有人开门,婷婷回头看了一眼,问:“小浅浅,你怎么来了?”然后继续转头看电视,随手拿过一颗花生牛轧糖,剥开,先吃掉里面的糯米纸,然后才将糖块送进嘴里。

      于浅浅撇了一眼旁边关着的房门,回答:“我爸没去接我放学,你一个人来的?”

      婷婷回答:“和我妈一起来的,她在屋里睡觉呢。”

      于浅浅说:“哦。奶,我回屋了啊。”

      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不知道是不是油烟声太吵,没有注意到于浅浅进门。于浅浅打小就知道,她那个大娘不待见她,她总是嘲笑于浅浅,说她长了个黑车轴的脖子,说她是“大脑袋,小细脖,干吃饭,不干活。”,但其实每次她才是什么都不干的那个。还会经常提起,当年刘萍嫁过来时戴的戒指比她的粗,语气里带着酸溜溜的较劲,总之每次都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的像冷掉的面汤,没完没了的倒腾。

      “老太太当初就是偏心眼子,那么偏疼二的,结果还是没抱上孙子。”

      “还得是我们大婷婷招人稀罕,你看小浅浅那干瘦的模样,一看就没什么福气。”

      “我女儿是学钢琴的天才,老师都夸塌很有天赋。这钢琴可不是什么人想学就能学的,能弹钢琴的人呐,那天生就是富贵命,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小浅浅啊,你一看就不是上大学的料,也没什么特长,不如念完初中就抓紧出去打工赚钱,上餐馆扫地刷盘子的,也算是能挣点钱,反正以后都是要嫁出去了,抓紧自己挣钱攒嫁妆,给你爸减少点负担。”

      于浅浅在门口换了拖鞋,顺手将婷婷的鞋也一并放在鞋架上,在厕所洗了个手才进了屋。进门后,先换鞋,后洗手,从小爷爷就在她耳根子旁念叨。

      父亲于长庆的卧室和餐厅正对着,蛋炒饭刚出锅就被端上桌,米饭与鸡蛋焦香交织着,混合着油的热香味从门缝溜进来。厨房和餐厅只隔着一层落地窗,于浅浅进来的时候奶奶应该是看到她的。

      奶奶从厨房出来,对房间里的堂姐招呼道:“大婷婷,吃饭啦!”

      于浅浅背着七斤重的书包在太阳底下走了几个小时,只觉得整个人快散架了,连脚底板都走软了,现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父亲房间里有张很大的床,是当年结婚时置办的大物件,于浅浅有很多儿时的照片,都是它在当背景板。后来老平房动迁,一家人搬进了新楼房,复式二楼有两张镶死的大床,这床便被安置到了爷爷奶奶家北侧的次卧里给姑姑用,再后来,姑姑嫁去了南方,这间屋子便成了爸爸于长庆偶尔暂住的地方。

      不知道睡了多久,于浅浅翻身了个身,觉得有些闷热,想要将盖在肚子上的毛巾蹬开了透气。发丝和汗液贴在脖子上烀的难受,毛巾在腰上缠了好几圈,像是被捂热的软蛇缠住了腰。东北的夏天都是开窗户的,家里没有电风扇,南北通透的过堂风比风扇舒服,但有时候窗户也飘不进来一点风,房间里热的让人喘不过气,躺在凉席上也能热出一身汗。

      半梦半醒之间,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像是一株细小的狗尾巴草,在于浅浅的耳朵旁时进时出,搅的人又烦又痒。于浅浅贪觉,屋子里也没个亮光就更不想起床。索性将枕巾扯过来盖在头上,想把那声音隔在布料之外。但那些声音还是能从空气里慢慢渗进来,在耳膜里一点点汇聚放大,彻底地驱散了她的睡意。当脑子开始捕捉那含糊不清的句子,并且试图理解的时候,就是毫无睡意的开始。

      “这么大老远的,你让孩子一个人走回来,你咋想的?这要是遇上拍花子可咋办?”母亲刘萍声音穿过门板,尖锐的透进来。

      “我今天单位有事,早上不是跟你说过了让你去接她!”父亲于长庆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刘萍说:“你什么时候跟我说了?不都是一直你负责接,再说这孩子提前放学的事,老师不是上周就通知了,你单位就算再有事,也给你时间请假了,孩子的事你是一点都不上心。”

      于长庆说:“我单位不让请假,再说你咋不去接?全指着我一个人折腾?”

      刘萍说:“哟,单位不让请假?不让请假是吗?你闺女发高烧你说你请不下来假,结果呢,转头就去给你嫂子接孩子!姓于的,谁是你闺女啊?她于婷婷是没妈吗?用得着你欠儿欠儿的去给人接孩子?”

      于长庆说:“你别没完没了,胡搅蛮缠啊!”

      刘萍说:“咋地,你做错事了还不让人说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么个玩意,一天天的,钱钱挣不到,孩子孩子不管,没见过你这么没能耐的老爷们儿!”

      于长庆说:“你厉害,你多能耐呀,成天就知道在外面晃,说自己天天忙,忙,忙你倒是往家里赚钱啊?拿忙当借口不顾家,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下班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看看谁家老娘们像你?”

      刘萍叫喊着:“谁家老娘们好你找谁去!你看谁愿意嫁给你这个窝囊废。也就是我当初瞎了眼,看上你这个废物。要钱,钱没有,孩子也不管,家里哪样不是我管着?自己家的事都管不明白,还有那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孩子的事,你哪样管过?”

      于长庆也来了脾气,辩驳说:“我怎么不管孩子了?怎么?那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就不该多操点心吗?别总拿我说事,你就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生了儿子,不比这好养活,至于还用天天接着上放学?”

      刘萍的调门又拔高了几分,嚷道:“当初我就说要再要一个,是你们老于家死活不乐意,现在跟我翻小肠?没能耐,啥也不是,还怪媳妇没生儿子,咋的?就你挣的那仨瓜俩枣,真生个儿子你能养咋地?”

      父母门外的争吵,像两团无法熔合的岩浆,从门缝里钻进来,直奔于浅浅的耳朵,窜进她的大脑,带着刚脱口的余温,在她的脑子里面翻滚、震荡。偶尔溅出的花火,带着灼烫的尖刺,烫得她脑仁发疼。她眼睛里的水不够多,浇不灭这两团火焰。那种冰冷的怒火,将整个空间缓缓吞噬,逃不掉,跑不了,留不下,藏不住。

      于浅浅起身走到门外,争吵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停下,甚至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她就像是个局外人,无法引起任何注意。于浅浅本能地躲到妈妈身后,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爸爸,又将目光挪向他身后的爷爷奶奶身上。他们的脸上像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他们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懂,却又好像听不懂。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

      另一个人附和着说:“对,离婚!明天就离,这一日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声音逐渐远去,又渐渐放大,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将陷入回忆的于浅浅拉回到现实。

      “我一个离婚的女人,独自一人将你抚养成人,妈多不容易啊。妈跟你说,做儿女的得听话,我是你妈,还能坑你不成?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好。”

      那些“为你好”的句子,于浅浅每一次听到,都觉得它像是一张沾了水的粗草纸,一层层将她包裹起来,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稀薄,周围的光线愈加昏暗。

      于浅浅试探性的问:“妈,这个月,我可能需要多留一点钱吗?”

      听筒随即传来熟悉的深吸气声为接下来要说的做铺垫:
      “姑娘啊,这钱,妈也不是非要不可,我就是想着给你攒着,将来你有的是用钱的地方。你说咱俩娘俩,钱放谁那不都一样?再者说,你一个人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没事儿少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聚,衣服有几件够穿就得了,别往你那出租屋里买东西,搬家了也带不走,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你说,这么多年来,妈还能指望谁?自从离婚带着你,咱娘俩相依为命,多不容易啊?你先放妈这里,等你不够花的,再跟妈要。”

      对于母亲刘萍的要求,于浅浅想拒绝,却又觉得不该这么做。她想说“不”,但又觉得如果说出来,就好像是一种忤逆。因为母亲手里攥着一块免死金牌,上面刻着“你是我妈,是我生了你养了你。”,而这些钱,她是要给的,从开始赚钱一直给到其中一方离开,这是她生养税。钱一旦进了母亲刘萍的口袋,就再难要出来。她的社交圈很忙,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生活里的应急开销、几瓶三无牌子的保健品、朋友聚餐的随份子、还有为她社交圈“打点关系”的人情世故。总之都是用钱的地方,用的也都是她替于浅浅“攒的钱”。

      于浅浅说:“妈,过几天有一个国际大学招生展,我想去看看。地方有点偏,我让朋友陪我去一趟,回来之后想请人家吃顿饭,感谢一下。”

      刘萍的声音再度从听筒里传过来,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说:“吃什么饭啊?外面吃饭多贵?你有那闲钱不如好好的孝敬孝敬你妈!再说了,都是北漂,今天是朋友,明天转身回老家,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你跟他们走太近有啥用?朋友这事儿吧,就是现用现交的。帮得上忙的才叫朋友,帮不上忙的,就没必要浪费时间来往。”

      从小到大,于浅浅想要“交朋友”,从来都是一种奢望。

      于浅浅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好朋友杨舒邀请她去家里写作业,说她妈妈给做炸酱面,吃完饭还能一起看动画片。放学后于浅浅特地给母亲刘萍打电话过去报备,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去什么去,不许去!咱家还不至于穷到要到别人家蹭吃蹭喝的地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是缺心眼儿吗?好赖话听不明白?人家家长说客气话你就当真?”

      于浅浅小时候,每到寒暑假就会被锁在屋里。母亲刘萍都说外面不安全,“不是偷就是拐,还容易遇见拍花子。”门从外面反锁,遥控器被随身带走,除了写作业,只能写作业,写完了就趴在阳台窗户上,看着楼下车棚里进进出出的人解闷。后来也养过两次狗,但每次刚养熟,就被母亲刘萍以“掉毛太多,不好打理”为由给送走了。

      刘萍又说:“交朋友,就得找能帮你的人。向上社交明白吗?人脉是用来利用的,没用的朋友,早点断干净最好。”接着,她语气一转,语气忽然软下来,好像还带着点哽咽与委屈:“姑娘啊......你可不能学那些人,在外面随便认识个什么人就跟人家谈恋爱。妈还指着你嫁个好人家,咱娘俩以后就不用过这餐风露宿的日子了。你知道,这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妈当年就是看错了,才嫁给你爸这么个窝囊废。”

      电话陷入短暂的停顿,刘萍像是在等一个顺从的回应,等那句“妈妈辛苦了”的标准台词。

      可是于浅浅没有说话,电话另一边的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脚下那块老旧的地毯上,毛绒的纹理歪歪斜斜,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用梳子把它们一根根顺起来的冲动。出国留学,是于浅浅从高中开始有的念头。起初,父母对她的这个想法是坚决反对的,并且以她英语不好为借口,告诉她打消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为了补上这块短板,她大学时还专门找了家英语培训学校做兼职。理想中,她可以跟学校里面那些留洋回来的老师学学英语、听一听他们的留学经验。但理想总是要比现实脆弱,那些教育中心的“老师”们,大多是家里条件不错,高中毕业后,找个靠谱的中介,随便找个国外的大学,出去呆两年之后回国就业。外在学历亮眼,内在技能干瘪。能教的都是统一培训后的教案,应试技巧,写作模板、考试套路、押题技能。纸上谈兵的学霸,张不开嘴的哑巴。

      刘萍继续说:“姑娘啊,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知道,当年你出生那会儿,妈遭了多少罪,差点死在产房里,妈可是豁出去半条命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要知道感恩啊。这些年,我一个人拉扯着你受到过多少人的白眼,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活了。你知道当初妈刚离婚的时正年轻,有多少人给妈介绍对象妈都不同意,生怕委屈了你。你爸一家人都看不起咱娘俩,所以啊你要出息点,得给妈争口气啊!咱娘俩得过上好日子,让他们看看,咱也能活得风光!”

      后来,电话是怎么结束挂断的,于浅浅已经不记得。

      再次回过神来,整个房间只有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觉得脑袋开始发胀,像被塞进潮湿、发霉的棉花。心头沉闷,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穿过胸腔,一把攥住心脏,像是在玩解压玩具一样,肆意揉捏。房间深处那种熟悉的黑暗又冒了出来,正朝她一点点逼近,她要被吸进去了,被看不见的那片黑暗。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害怕,可是所有的情感被冻结在身体的某个角落,无法触及,她伸出手,眼前一片虚无,什么都抓不住。

      这时,手机推送了一条新闻:
      “中央气象台发布蓝色预警,预计未来几天将持续强降雨,提醒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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