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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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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梦太大,不该去追。
你说,不够好,别瞎折腾。
你说,想没用,不切实际。
你说,不自量力,什么东西。
你说,幼稚天真,异想天开。
我的翅膀,还没展开就被折断,
我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打散。
你说——
我不能,因为我想的太简单。
我不能,因为我不是那块料。
我不能,因为我没有那种命。
可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
——
办公厅晕黄的天花板上,雨水干涸后留下的褐色痕迹清晰可见,空气中混杂着打印机的油墨、线路板过热的气味。头顶一排排苍白冰冷的灯光,几个长明的带着三两个蹦迪的,工位上泛着蓝光,键盘的敲击声密集起伏,四周的人影模糊又疏离,偶尔有人站起身伸个懒腰,是慢了半拍的失魂人,起身准备去接一杯热水,去一去这空调房的寒气。
左微微问:“浅浅,你真的决定离职吗?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于浅浅回答:“新工作虽然离家远,公司也小了点,但每个月能多拿一些,况且咱们组的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
就在不久前,原老板将她们他们整个团队打包“卖”给了大公司。空降的领导者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她舅舅和集团高层有几个合作,所以给她买个团队练练手。如果新领导真有本事,跟她着干也不是不行。可问题在于这种人用着你,还得踩着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有钱就是了不起。谁有钱谁说了算。”这样的每一天,赚的窝囊费,还没有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来得快,被人踩着后背还要笑着说:“感谢领导用我作为上马石!”
大城市的许多公司都是这样的一套“升迁流程”,像于浅浅这样既没有背景、也没有人脉,又不是关系户的“外来牛马”,碰上这种“富还没过三代”的小领导,大多都会成为他们人生起步阶段的一块磨刀石。
左微微朝旁边不远处看了一眼,心领神会的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出国那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上次不是说看中了个不错的学校,打算什么时候申请啊?”
于浅浅回答:“资料都交上去了,应该问题不大。还得再花点时间走银行的流水账,说起这个,微微,我还得谢谢你每个月的帮忙。”
左微微摆摆手,说:“客气啥,我和我男朋友每个月家里都有补贴,反正也花不完,就当让你帮我存着啦。不过这样也好,小公司人少,事也少,你也能专心准备出国。但说真的,出国这么大的事,你家里真的一点都不帮吗?”
于浅浅摇了摇头回答:“指望不上。”
左微微问:“哪怕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也好啊……你家里不就你一个孩子吗?这些以后不都是你的,先过后过不都一样。”
于浅浅回答:“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爸妈有多少钱。算了,靠自己吧,这样我觉得更踏实一点。”
于浅浅除了靠自己,她还能靠谁呢?靠家里?他们真的靠得住吗?不抱期待,就不会失望,这是她战战兢兢的童年里,学到的第一课。
父母离婚后,两个人的关系就一直很别扭,于浅浅那时候最大的奢望,就是父母不要靠着她的传话来吵架。那些听上去就十分伤人的话,她把带着刀片的话吞进肚子里,拧成一团再重新塑造后小心翼翼的拖出来,送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于浅浅问:“爸,我妈问你下个月的生活费什么时候给?”
于长庆回答:“这刚几号啊就花没了,除了要钱还会干嘛?让她等着吧。”
于浅浅回应刘萍:“我爸说他这两天周转不开,过几天就给。”
刘萍说:“穷养儿子,富养女,他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每个月给那么点钱够干嘛吃的?要指着他那么点生活费,咱娘俩都得喝西北风。告诉他给你涨生活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买啥不花钱啊?”
于浅浅问:“爸,我妈说我最近长身体,吃的多,你给的生活费有点不太够用。”
于长庆说:“咋的,她一分钱都不给你花啊?有钱出去打麻将喝酒,没钱给你花啊?养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啊?告诉她,能养就养,养不起你就麻溜的给我滚回来。”
于浅浅回应刘萍:“我爸说他最近手里也没钱,但周末可以去爷爷奶奶家吃饭,这样可以节省一点开销。”
刘萍说:“这是嫌我没给你花钱,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没钱怎么啦?没钱不还是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我一个单亲母亲带孩子生活有多不容易,他知道个屁。我们娘俩还不至于穷到跑到他们家门口去要饭。”
刘萍在外一直都是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孩子生活的人设,她们算不上富足,但也还算是吃穿不愁。平日里没什么开销,学费也都是于长庆在支付。于浅浅平日一周五天要穿校服,也就是逢年过节时候买两件新衣服,最大的开销应该就是用在吃饭上。青少年长身体,学生用脑量大,吃的多,饿的也快,很多家长怕营养跟不上,中午都会选择给孩子带饭。刘萍不太会做饭,能想到的方法就是每个周末带着于浅浅出去下馆子。
北方的冬天寒风刺骨,老一辈闯关东的时候,若是只在家吃几个白面馒头,棉布门帘子还没撩起来就已经冻得直哆嗦。所以,北方人很能吃肉,一方面是御寒,另一方面,一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的,除了土豆茄子豆角大辣椒,也看不见什么绿叶菜。
于浅浅的家乡,烤肉是特色,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自己的煤炭烤肉炉子。夏天拎到江边,一边烤肉一边游泳;冬天放在阳台,一边烤肉一边看雪。即使后来电烤锅开始普及,到江边去烤肉也成了北方人暑假必备的活动之一。在东北孩子的童年里,一年四季必备的活动:春天的放风筝,夏天的烤肉,秋天的运动会和冬天的刺溜滑。
母亲刘萍经常会把一些话挂在嘴边:“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儿生日,娘苦日。”“儿要百般好,娘要千般苦。”“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样既能将“母亲养儿不易”的思想渗透给于浅浅,同时又能显得特别的有学问。
于浅浅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家庭状况哪里是拿不出手的,又或者说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家庭环境来区别分类?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班级做调查,老师每说出一个标准,就会有一些同学站起身走出教室。最后教室里面只剩下于浅浅和另一男孩,他们是班上唯二的离异家庭,不同的是,男孩的母亲早年癌症去世,父亲是车辆厂的高级技术工人,老师给他家申请了贫困资助。而于浅浅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两个课桌拼缝中间的位置。
于浅浅觉得母亲刘萍很漂亮,无论是在什么年纪,都有符合着那个年纪的漂亮感。她不用刻意的去挑选衣服打扮,偶尔烫头赶时髦,明亮的颜色穿在母亲刘萍的身上,总能把她的皮肤衬得白皙又水润,衬得她温润有气色。
每次开家长会,于浅浅都很乐意挎着母亲走在学校的走廊里。但母亲刘萍不许她挎着自己,甚至不太愿意让她沾边。
“考那么点成绩还好意思叫我来开家长会,下次叫你爸来,我丢不起那人。”
“你那手脏不脏啊?我今天穿的可是浅色的毛呢大衣。”
开家长会,好学生是在为父母脸上争光,成绩不好的学生,是在经历成长时的必修课。为人子女,就像商品一样,要有价值。学费是“投资”,家长会是“返现”。小的时候比成绩,老的时候比孝顺,中间那段就比谁的牛马棚更华丽,为人子女从一出生就是一场比赛。
于浅浅小的时候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好在中间那段时间的牛马棚还算华丽。只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而人们总是在说:职场如战场。而纷争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上,随机投放的枪林弹雨。
六点刚过,于浅浅就关电脑起身准备离开。一想到下周才能离职,这个工位于浅浅是一分钟都多待不下去。
“于浅浅,别人都没走,怎么就你这么着急?”
那声音在办公区壁上弹撞了几次才打进于浅浅的耳朵里,撞的她忍不住皱眉。于浅浅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是新编辑部的人,平日里和于浅浅不怎么说话,只知道大家都管她叫——大发。会不会“发”不知道,但是肯定算不上“大”,因为于浅浅要低着头跟她说话。
大发手里拿着个极具现代艺术的马克杯,杯口冒着热气,杯壁旁耷拉着立顿的茶叶标签,看上去应该是刚从茶水间出来。她正斜靠在一旁的墙上,圆白的脸蛋上架着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裂出的两道缝正向她投射出不友好的目光。
于浅浅继续低头玩手机,全当做没听见,实在是懒得搭理她。
大发往这边踱了两步,在距离她更近一点的墙边停住。没有硬骨头支撑的皮囊再一次瘫软,斜着身子靠在墙上,一只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环在腋下,从上到下将于浅浅打量了一遍。
“啧啧……你看看你这一身穿的,这又是在街边夜市哪个地摊上淘的吧?这么便宜的货色,你还真敢穿出来上班?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公司是做时尚的,不是捡破烂的,这么便宜的东西你也好意思穿出门。”
于浅浅连头都懒得转,朝着电梯门的方向说了句:“我的这个身高比例,穿什么应该都还挺好看的。”
听说这个大发在公司里混得还算,唯独身高这个硬伤让她一直没什么机会高升。就像她说的那样,公司是做时尚的,对外貌的要求自然要比别的公司高。而大发因为不够漂亮,所以很多抛头露脸的机会都轮不上她,没机会出场自然就搭不上什么好用的人脉。好在她“技术过硬”,虽说身高只有一米五出头,身材稍显圆润,但对穿什么、配什么牌子、限量版、轻奢、高奢等等的相关信息了如指掌。办公室里谁背个新包,她总能第一时间认出型号和专柜价。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叫职业素养知识库储存。”
大发喝了一口手中的热茶,轻咳一声正了正音色,说:“嗯,咳~前两天邮件那事儿,要不是看在小新姐的面子上,我早撕了你了!会写点东西,你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那是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罢了。一个三线城市来的小妞儿能什么文化,还什么‘英式下午茶三指捏杯’、‘翘小拇指喝茶’,啧啧啧,娘不娘啊你?要不是看在你们前老板和我们老大是好朋友的份儿上,你们整个组早就被炒了。”
于浅浅回问她:“炒了我们组,谁给你们顶锅啊?没有我们忙活,你们哪来那么多的机会“外出采访”?”
自从合并进新公司后,于浅浅所在的团队成了不折不扣的“干活牛马”。除了原有的工作量,大发一组的所有项目也都砸在他们头上,而且每次都是急茬儿。要求多、任务急,一个人两台电脑加班加点的干,也赶不上她们催片甩锅的速度。而新公司的那几位编辑,包括大发在内的那几位关系户,平日里最大的工作量就是夸赞领导的皮肤好,身材棒,今天衣服真好看。聚在一起讨论一下附近的哪家奶茶好喝,再不就是哪个大明星的活动有免费门票。“出公差”这样的事情,光今年上半年就已经去了三次。
于浅浅接着说:“我们做编辑的,任何和历史有关的内容,都是需要查找过确切的文献之后,才可以被写在文章里。这一点你在大学毕业写论文的时候,你的导师没有告诉过你吗?顺便稍微给你科普一下...英式下午茶,早在17世纪初的欧洲,因为当时的杯体较小,但茶的温度较高,为了避免烫伤,饮茶者通常仅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握杯,其他手指自然伸展,所以才形成了翘起小拇指的姿势。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动作逐渐被模仿,成为上流社会的标志性姿态,怎么?这个知识点不在你的职业素养知识库里面吗?”
“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来的很是时候。
大发在公司里有没有背景,于浅浅不知道,只知道她好像也不是本地人。但她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搬弄是非的劲头,薄如窗纱的边界感和那强悍无耻的内核,于浅浅着实的佩服。这社交悍匪的性格,加上脱离羞耻的面皮,自成一套免疫机制,在职场的硝烟里可算是四平八稳,无懈可击。前段时间英国下午茶的专题内容,大发毫不客气的羞辱于浅浅的“工作失误还没脑子”,明明她和于浅浅是同级,但她总是像个领导一样的语气命令着于浅浅,总公司的上司是大发组她们自己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干脆私底下劝于浅浅:“做人要圆滑。”
于浅浅不擅长争吵,更不善于处理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刚刚那两句回击,已经消耗掉了她所有的力气,多等一会恐怕连呼吸都会带着后坐力,下了电梯,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心脏乱跳得像是在试图撞开胸腔逃出去,快步的跑出大楼,贪婪的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对她来说,解决冲突只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把火气折成纸,揉进肚子里,烫也不能说;
一种是不计代价的挣扎,想要来个鱼死网破。
无论选择哪一种,于浅浅明白,结局都是一场自我消耗。这个教训,一生有一次就足够了。
况且她也不是一开始就不懂反抗......
第三中学,初三十班。
门卫大爷从小窗户里探出手来,招呼着:“于浅浅!又有你的信。”
寄信的人是她曾一起学舞的小伙伴——罗念安。
于浅浅和罗念安,幼时在舞蹈兴趣班认识。自小两人就长得又瘦又高,老师总把她们排在一组,那时候,她们是“班里招收过最有条件的苗子”。
一年前,罗念安考进了专业的舞蹈附中,转到大城市去读书。
罗念安说:“我喜欢跳舞,跳舞是多么美好的的一件事情啊!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会觉得快乐、激动,那种感觉……激动得像飞起来了一样。”
于浅浅点头回答:“嗯,我也喜欢那种感觉。”
罗念安说的那种感受她也喜欢,喜欢旋转时裙摆飞扬的轻盈,喜欢音乐响起时身体自然涌出的节奏感。只是她从来不敢说,因为母亲刘萍告诉她,未来还轮不到她来为自己做主。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罗念安是一样的: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有梦想。她们一起流汗,一起练功,一起在舞蹈教室里追着节拍跑。可后来她慢慢明白,她们不一样,从出生后就不一样。罗念安是被爱包裹着的,带着期待长大的孩子,而她只是父母为了晚年能老有所依,不得不繁衍的人类。
罗念安的新学校,她考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罗念安的妈妈对刘萍说:“浅浅妈,要不你也给孩子报名?两个孩子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考不上也没事,就当给孩子一次锻炼的机会。”
罗念安的妈妈是个语气温柔的漂亮女人,总梳着漂亮的黑色卷发,眉眼柔和,妆容细致,举止温柔优雅。她每次送念安来上课帮她打点好一切后就出去转一转,等下课时带着街边的小吃或者一杯冰汽水在等她。从她身边经过,总是能闻到一股淡淡香味,闻上去让人觉得安心。
刘萍摆了摆手,回答:“我家浅浅可不是个搞艺术的料。她可不像你家安安那么优秀,舞跳的好,学习也好,在班里还是班长,还是学校的领操员。要我说,你干嘛非要让孩子走艺术,受这罪干嘛?”
念安妈妈说:“我家安安喜欢,我就让她试试呗。跳舞也挺好的,女孩子学跳舞更有气质。我看你家浅浅也挺好,你也让孩子试试呗?难得孩子喜欢,又这么有积极性。”
刘萍摇头否认,说:“知子莫若母,她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给她报个业余班,省得周末在家看电视,她那个形象,吃不了文艺这碗饭。再说,我家也没那闲钱,这舞蹈课下学期我都不打算再让她跳了,耽误学习。”
念安妈妈说:“我觉得吧,孩子既然喜欢,就让她试试也没坏处。你家浅浅不光舞跳的好,在学校写作文还经常拿满分,我家安安老跟我念叨着,可羡慕了。好好培养将来要能当个作家,那不是更好。”
刘萍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说:“就她那两把刷子,跟狗挠门似得,还当作家?我看她考大学都费劲,还当作家?就她那两撇子,还赶不上我年轻时候的一半儿。再说,作家的作品,都是死了以后才值钱。我就是等到死估计也看不到她赚大钱回来孝顺我。”
……
几个月后,晚饭时,本地新闻电视台:
“我市第三中学为庆祝建校五十周年,出版纪念书籍。书中共收录百余位学生的优秀作品……”
正在看新闻的爷爷转过头问:“浅浅,这是不是你们学校出的书?”
于浅浅抬头看了看,回答:“是啊。”
爷爷又问:“里面有没有你写的作文?”
于浅浅回答:“有啊,就是上次得奖的那篇。”
爷爷很是高兴,开心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假牙,说:“我孙女真厉害啊,才上初中就出书了!继续努力啊,贵在坚持,知不知道?咱家人都有这个艺术方面的天赋,你看你老爷爷,还是那个什么协会承认的画家。哎呀,爷爷当年的书法写的也不错啊,就是没坚持。”一边说,一边抬手习惯性地扶了一把假牙,因为上次就是笑的太大,把假牙掉在地上,摔掉了几百块钱。
小时候,于浅浅经常因为想看动画片和爷爷抢电视的遥控器。每次爷爷想要看地方台新闻,于浅浅都会提前将遥控器藏起来,因为地方台的新闻刚好和她的动画片时间段重合。后来,于浅浅干脆坐在爷爷旁边守着,手指头放在遥控器上,读秒一样地看着时间,等新闻一播完,立刻换到动画频道,争分夺秒地抢看完最后那几分钟。再后来过了看动画片的年纪,她还是习惯每天都呆坐在这里,也不是在等着看动画片,就这么贴着爷爷旁边坐着,好像爷爷沙发上旁边的那个位置,是这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
于浅浅一家是后来才搬到东北的,但她很少听爷爷提起过去关于老家的事情,只知道祖籍是河北的一个小县城。爷爷年轻的时候随军来到东北,后来因为部队一夜之间紧急撤离,爷爷被落下,从此也就在这里扎了根。爷爷当年在部队担任文职,一手楷书遒劲工整;至于爷爷的弟弟——“老爷爷”,好像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艺术家,泼墨山水,炫彩油画,甚至是雕刻都很在行。印象里,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小老头,常年穿着一套深色的中山装,每年会来他家两次,大年初一的上午和爷爷生日的下午。
听父亲于长庆说,老于家祖上其实是个很讲究的传统家庭。
族谱上每一代人的名字都规规矩矩、各有字辈。曾祖父死后,曾祖母心思单纯良善,轻信他人,被亲戚们骗光了家产。爷爷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但却架不住那些后院宅斗,亲戚合谋算计,最终将原本属于爷爷的家产,连骗带抢,瓜分的一分不剩,爷爷和曾祖母也被赶出了祖宅大院。曾祖母死后,爷爷身无分文,只有一身单衣,食不果腹的险些饿死在街上。后来听说部队管饭,还有住的地方,这才参军北上,再后来就经人介绍认识了奶奶。
于浅浅指着墙上的挂画笑道:“对,咱们老于家都有艺术细菌。”
于浅浅手指的那幅《松鹤延年》,是老爷爷的画,爷爷的字。每年爷爷生日,老爷爷就画一幅,爷爷在一旁提字,年年一幅,寓意“年年有福”,《松鹤延年》寓意着两位老人延年益寿,这一画就是十几年。
爷爷问:“书发下来了没有?”
于浅浅回答:“发啦,就在书包里,我这就去拿。”
于浅浅现在住的那间,就是于长庆之前住的那一间。床还是当年父母结婚时的大件,绿色法兰绒靠背厚实又笨重,贴着窗户放占了大半个屋子。一个老款式的实木办公桌,左边四个抽屉,中间一个大抽屉,下面留个空间放腿,右边上面一个抽屉,下面一个柜子。木板凳上放个垫子,在那时候算是“高配”的办公室置办。房间不大,门往里推,开门就磕到木板凳。书桌和床之间挪了木板凳,勉强能侧身走。
于浅浅的动作有些急,从书包里抽出来时没有注意,夹在里面的信件散落一地。
“浅浅,地上的是什么?拿过来我看看。”
于长庆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声音突然,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压迫。
于长庆弯腰捡起信纸,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随手翻了两页,纸张被他折得劈啪作响。
于浅浅小心翼翼的回答:“这是...我和安安的信。”而后伸手想拿回。
于长庆手臂一扬,抬手避开,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懊恼与失望,那表情像极了电视剧里皇上发现太子谋反的信件。
于长庆说:“你怎么什么都跟人家说,爸妈离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你到底懂不懂!你现在马上要考试了,心思能不能放在正地方?”
于浅浅回答:“和安安有什么不能说的,她现在考到外地读书,一个人肯定也觉得孤单。”
于长庆说:“人家罗念安有出息,考进大城市读书,以后会成为有用的人才,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人家长胳膊长腿长得还漂亮,天生吃文艺这碗饭。你再看看你,干啥啥不行,学习不咋地,舞也跳不好。别上杆子巴结人家,往自己脸上贴金。”
于长庆一边说着,一边将毫不在乎的将手里的信对折,然后猛地一扬手。
于浅浅上手去抢:“不能扔!”
于长庆似乎是很不满意女儿忤逆了自己的意思。手顿了一下,原本平碾的动作变成了握拳捏紧,前后错开一用力,信件在他指间被撕成碎片,像残破翅膀的蝴蝶,在空气缓缓飘落。
厨房的锅灶传来咕哝声,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锅铲有序地敲击翻炒着生活,只有客厅里,回荡的是撕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