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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纸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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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如山,高处冷眼静静注视;
父爱如山,高耸不语从不俯身。
我仰望,求索,期待,碎在岩缝里。
他稳固,伫立,沉凝,静在高山上。
父爱如山,可这座山,压在谁的身上?
我不呼喊,怕打扰山的宁静;
我不落泪,怕模糊山的轮廓;
我不反驳,怕打破山的权威;
我站在原地,不愿长大,也不想离去,
等了许久,直到连影子都消散,连回响都消亡,
最终咽下声息,缩进风里,带着失落离开。
风疾语,山无应,各自沉默。
——
于长庆将撕碎的信纸扔在地上,说:“一天到晚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把地扫了,吃饭。敢捡起来,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成天不好好学习,把心思都花在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
于长庆说完转身走进厨房,被撕碎的信纸像玻璃碎片一样散落在地上,油锅里发出噼啪的响声。
于浅浅垂着眼看着那些被撕成碎片的信纸,她知道,父爱与友情,她只能选一个。
厨房里传出于长庆的催促声:“还杵在那干什么?等我请你啊?过来拿碗,拿筷子,叫爷爷奶奶吃饭!”
于浅浅把碎纸扫进簸箕里,连同其他的什么东西一同倒进了垃圾桶。再把扫帚搁回墙角,顺带着将另外的东西也塞了进去,转身走进厨房。
一切都还是和往常一样,爷爷在看书,奶奶在做针线活,父亲在做晚饭。只有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于浅浅站在客厅里喊道:“爷爷,奶奶,吃饭了!”嗓音有些撕破,只有耳背的爷爷,听不见她此刻的委屈。
听到声音的爷爷转过头,朝着客厅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后将书平摊在面前的玻璃面茶几上,用眼镜盒压在书的右侧,又将遥控器放在书的左侧,让摊开的书保持平衡。伴随着老旧藤椅的噼啪声,夹杂着老年人独有的沉气声,扶着扶手站了起身。松垮的拖鞋和蹒跚的步履在地板上一声一声的叩动,到电视机旁停顿片刻,拿起一旁充电的无线耳麦,戴上,调到CCTV新闻,这才朝着客厅走来。
“知道啦!”
奶奶的声音洪亮的声音,应的最是积极。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房门被从里面拉开,她先是站在房门口,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了几秒。贴着厨房的外墙走到洗手间,开着门在里面洗了个手,随后走到餐桌旁,又习惯性地环视一圈饭菜,围着餐桌转了一圈,顺带将她喜欢的菜摆放得距离自己的位置更近一些。脚上那双手工缝制的羊皮厚底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厚重的声响。
爷爷落座,奶奶斟酒,厨房里是忙碌的父亲,孩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将菜一盘一盘的端上桌,这场景任谁看了都会感叹一句:家庭和睦。家里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继续着,只是厨房的垃圾桶里,比往常,多了几片纸屑。
玻璃茶几上书页平摊开,作文题目显得格外讽刺——《家与爱》,作者:于浅浅。
饭桌上很安静,“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的老讲究,让本该热闹的餐桌上少了点人情味。没有人察觉到于浅浅的情绪,又或者是根本没有人在乎她的情绪变化。从小到大,于浅浅总是觉得自己与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自己好像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
学校的秋季运动会,是她一年当中最讨厌的活动。
于浅浅很不喜欢集体活动,但又不能不参加集体活动。在以群体为单位的成长环境中,特立独行的人向来是不被允许的。不合群就代表着异类,就代表着有问题,就代表着被排挤。学校就是这样一样,讲究群体,讲究整齐划一,讲究凡事以集体利益为前提的地方。即便是有个人的见解,那也只能憋着。“为什么别人都行,就你不行?怎么就你搞特殊?”是班主任用来敲打她的“金句”。
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晨光与红旗,国歌庄严肃立,是独属于中国学生的仪式感。这么彰显身份的时刻,怎么可能少的了教导主任的发言稿。学生们站在操场上,从阳光正好晒到一半脸被晒得发烫,一半脸还凉着,生生晒成了阴阳脸。听着教导主任那裹脚布一样的发言,能用的词儿不多,倒是重复的次数不少。这种领导讲话都有一套模板,首先,语气要慢,很慢,沉吟的时间要长,要很长,这样才能体现出“贵人语话迟”的特点。其次,讲话的时间要长,很长,一个问题反过来倒过去,反反复复咀嚼到实在没有词汇可以使用了,才能进行下一个讨论点。好像必须说的时间足够长,才能凸显出他的重视与权威。最后,就是不能让废话听上去很像是废话。那种比鲁迅文学还要鲁迅文学的表达方式,最早的起源应该就是领导们的演讲稿。
每天上午十五分钟的课间操,也是一样的道理。原本活动身体,提神醒脑的好时间,所有人被迫全部拉到操场上,谁管你是来例假不能运动的女孩子,还是容易身体孱弱容易中暑的同学。教学楼里每个班只能留两个人打扫卫生,其余的人从楼里清空,全部推到操场上晾晒。操场上站着的学生,横竖对齐,前后对齐,左右对齐,动作整齐,方阵齐步,好像人齐了,就听话了。
听说监狱里面,放风时候的犯人都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但学生们的课间操必须是整齐划一,平日里的广播体操,到了运动会时候还要精益求精的拿出来表演,后来一些喜欢起高调的班主任,为了凸显自己班级的独树一帜,运动会上会单独出一套不一样的广播体操。既能帮体育老师上课,也能鹤立鸡群的格外显眼。
秋季运动会是集齐了仪式感、演讲稿、课间操的大日子。连续几天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小时,穿着统一的衣服,喊着统一的口号,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坐在操场上,从青春洋溢的花朵,晒成非洲土著的肤色。
好像每个班级都有个荒唐的想法,学跳舞的,体力肯定很好,长跑肯定没问题;学跳舞的,柔韧度肯定很好,弯腰过杆肯定没问题;学跳舞的,弹跳力肯定很好,跳远肯定没问题。学跳舞的,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平时学习好不好,运动会上都挺好。因为只要班里有学跳舞的,所以必须要给班级拿个什么奖回来,才算是个学跳舞的。
于浅浅上初一的时候,身高就已经窜到了一米六几,加上舞蹈生的长胳膊长腿,她站在弯腰过杆的比赛的队伍里,还差一点就要比杆儿还高。她就算是向后对折,也不可能比个子矮的人有优势。
拿不到名次,回到班级的方阵里,免不了被人议论:“她不是学舞蹈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淘汰了?”
“啥也不是!你看看人家罗念安,都考到大城市去了,再看看她,连个杆儿都过不去,还舔个脸到处跟人说说自己跟人家罗念安是在一起学跳舞的。”
“她哪一点能和罗念安比?人家学习好,长得漂亮,还是重点班的班长,哪回考试不是年级前十?再瞅瞅她,我听说她可是靠关系进的重点班,听说她妈妈和班主任是打麻将认识的。”
身后的窃窃私语,于浅浅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个人,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课代表,自己惹不起。
这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她:“于浅浅,把你的气球给我。”
说话的人是叫杨浩,是班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男生。短寸发型紧贴头皮,黝黑瘦长的脸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两片厚嘴唇有些外凸,青春期的白色痘痘和浅褐色的疤痕在脸上分布得毫无章法,几处甚至还有尚未结痂冒着细小的血珠,显然是刚刚被抓破。
杨浩想要的是于浅浅绑在帽子上的气球。
于浅浅懒得搭理他,转过头去,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杨浩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语气命令的说:“我说,把你手上的气球给我!”随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你这个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
好像每个班里都有这么几个人,他们很普通,普通的近乎透明。他们的名字很少被提问,同学之间也很少互相提起。好像他们的存在,单纯的就只是为了给班级凑个人数。不过学生时代,大家很单纯。友情很单纯,思想很单纯,无辜升起的“恶”也很单纯。这个世界上或许不会有单纯的好,但肯定有的人,就是纯坏。而当这些不被人注意的普通学生开始发坏,多半都很难被察觉。
杨浩就是那个“纯坏”。他的坏,老师和同学或许看不到,但生性敏感的于浅浅看到过。
她看到过杨浩故意踹倒那些崭新漂亮的自行车,掰断车条去扎别的车胎;她看到过杨浩故意将前面女同学的发丝夹在椅子背的缝隙里;她看见过杨浩朝着楼下扔图钉,往同学的白鞋上甩水笔芯儿。总之就是他每次做坏事,都刚好会被于浅浅看到,但是老师没看到。
于浅浅有些烦躁感,小声说:“你别碰我!”
“少废话,赶紧把你手上的气球给我!别逼我扇你!”杨浩边说边伸手扯她帽子上的丝带。
于浅浅伸手阻拦,理论道:“这是我自己买的,凭什么给你!”
于浅浅一时看不清他的脸,杨浩背着光,站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于浅浅看到他手抬起,落下,再次抬起,落下,一次,接着一次,重复了好几次。伴随着黑影一次次的落下,她只觉得手背上传来阵阵刺痛。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才发现手背上出现了几道针孔,细细的、渗着血——杨浩的手里藏着一枚掰直的别针,他拇指链接手掌的位置与其他四根手指紧密的贴在一起,将别针藏的严实,只在蜷缩的小指和掌心外侧漏出一个细小的尖头。
秋老虎的季节,日头高照,晒了几个小时的热血沸腾,正愁没地方窜。鲜红温热的血从于浅浅的指缝里流出,一滴又一滴,恰到好处的砸碎了于浅浅的理智。滴在水泥地上,能听到滋啦声。灼热滚烫的血,湿冷的情绪,被血腥味唤醒,愤怒在她的心口钝钝的蠕动,身体深处那个沉睡已久的“怪物”被血腥味唤醒,最终张开了双眼睛,猛地张开口吞下了她所有的理智与教养。
于浅浅猛的站起身,朝杨浩踹过去,嘴里骂道:“杨浩,我XXX。”
杨浩似乎早有准备,往后一屯,刚好躲开了这一脚,嘴里说:“哎哎哎,踢不着,干气猴儿。”
于浅浅先是拿起自己的小板凳,随后另一只手抓过地上的可乐,胡乱的朝着杨浩的方向扔了过去。
两个人的争执很快引起了身边同学的注意,有人围上来,有人远远张望,很快引来了班主任的制止。
后来呢?
连于浅浅自己也不记得。她隐约记得自己哭了,咆哮得哭着,怒骂着,嘶吼着,像街口的精神病一样破口大骂。她感觉心口处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样疼,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思维像被水浸湿,模糊不清,时断时续。她恍惚记得有人在拦住她,有人用沾满汗渍的校服袖口试图捂住她的嘴巴,又有人上前拉开了杨浩,周围几个同学对她避之不及,她被身后的人强按着肩膀坐在了地上。
一些画面时而闪现,时而消失,像电视机坏掉时的雪花屏,景象忽然一片空白,又仿佛某些片段隐约可见。她还记得杨浩被同学拉走的时候,高举着双手,一脸无辜的后退,挂着胜利者的笑容,眼里带着奸计得逞后的得意。她记得操场边人声嘈杂,广播站刚好读到她送过去的那篇广播稿。
“男儿拼搏豪迈,女子拼搏不怠,热血激昂慷慨,胜负彰显风采。”
周围的人吵吵闹闹,运动场上锣鼓喧天,于浅浅的心里却有一种诡异的寂静。她记得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发疯,第一次的歇斯底里,第一次的毫无顾忌的反抗。她记得滚烫的泪水伴随着她脱口而出的脏话滑进喉咙,烫的沙哑,余温灼热,味道是一种新奇的苦与酸涩。
她记得,那一刻她感到恐惧和委屈,她一辈子都记得。
班主任的厉声呵斥终止了这场闹剧:“于浅浅,把你家长找来!”
再次回过神,于浅浅看到的是一圈围观的人——同学和老师的眼神里是满是厌恶,清清楚楚的厌恶,毫不避讳,无需掩饰。而那个蹲下身,替她认真包扎伤口的人,是昨天还在巷口叼着半截香烟,被叫作“问题少女”的那个女孩。
事情很快就被定了性——是她品学败坏,有辱班风,在集体活动中影响了其他同学。
于浅浅站在教导处门口的走廊上,染血的校服像块破抹布,走廊另一边几个班级门口站着学生们,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十班的,那女的突然发疯,把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给打了。”
“我去,这么猛的吗?因为啥打架啊?”
“听说是物理课代表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那女的就不乐意了,对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破口大骂。”
“不就是被撞了一下吗?至于吗?”
老师要求于浅浅向全班同学道歉,于浅浅不愿意,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她的错,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于浅浅辩驳道:“明明是他先惹的我!”
老师说:“但是你扰乱集体秩序,就是你的不对。”
于浅浅说:“他拿别针扎我,难道我还不能还手了?”
老师问:“你说他拿东西扎你,谁看到了?”
于浅浅说:“旁边的人都看到了。”
老师又问:“谁看见了?你指出来。”
于浅浅将目光投向同学,看见的是他们闪躲的目光。因为她学习不好,同学们不愿意给她作证,但杨浩是物理课代表,他说什么都对。
这时,站在一旁的杨浩突然说:“我很抱歉打扰了集体活动,我想于浅浅同学对我应该有什么误会。”
于浅浅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这个同龄人,他看上去一脸无辜的朝着全班同学鞠了个躬,放在身侧的手朝着于浅浅的方向偷偷比了个中指,前排有同学看到了,捂着嘴巴偷笑。
老师说:“于浅浅,你看看杨浩同学,明明不是他的错,还主动出来承认错误。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于浅浅委屈道:“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的错,我凭什么道歉啊!”
老师失去了耐心,索性说:“这节课你站着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向大家道歉,什么时候坐着听课。你要是不能道歉,以后就别在这个班里呆了。”
一个“品学兼优”的物理课代表,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去欺负个成绩打狼的学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同学们选择的冷眼旁观也不过是不想要趟这趟浑水。一个学习不好又出口成“脏”的学生,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学校的重点班发生这样的事,于浅浅被变向“劝退”了。
那一年,只有于浅浅一个人被钉在“道德品质败坏”的耻辱柱上。同学的冷漠,老师的厌恶,父母的不理解。于浅浅懒得争辩,也不想解释,反正也没有人会相信她。
当丑恶只存在二人之间,往往那个说出真相的,会被视为真正的“说谎者”。
“他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还不是因为你的问题!”母亲刘萍之丢下这样一句话,就给她办了同校留级。
于是,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于浅浅不得不面对一群小她一岁的新面孔,接受新班主任的阴阳怪气和各科老师的冷嘲热讽。她就像是批量生产的模具,带着上一批次的花纹,滞留在了下一批次的货柜里,即便图案一样,颜色一样,外形一样,但因为是上个批次的“货物”,所以她和别人不一样。
风从操场吹过,吹翻了杂志的页码,也吹起校服后摆那串辨不清笔迹的签名。于浅浅的脸上盖着一本开外读物,一动不动地靠在石柱旁,阳光顺着藤蔓缝隙洒下来,叶片的影子《意林》上随风摇动。学校操场的北侧,有一处长廊,紧挨着一棵弯垂的百年柳树,长廊上面爬满了藤蔓,石柱被历届学生的流言蜚语粉刷成灰白色。古树,藤蔓,长廊,校园,多么诗情画意的场景。但这个建筑,是用来连接教学楼和厕所的地方。
被迫留级的这一年,于浅浅成了别人口中的“问题少女”,甚至成了这届重点班同学们口中的“校霸”,即便她什么都没做过,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但依旧谣言四起。
一个路过的女同学对另一个女同学说:“她就是那个留级的?听说她打架很厉害。”
另一个女同学示意她小点声,提醒道:“班主任不让我们和她说话。”
女同学问:“听说她之前把一名物理课代表打的满手是血。”
另一个女同学回答:“我听说她还和很多校外的人接触。”
女同学惊呼:“难怪班主任叫咱们离她远点,真是的,怎么什么人都往咱们班塞啊。”
几个同学快步从于浅浅身旁走过,有一个趁机白了她一眼。
于浅浅对着其中一个翻白眼的学生说:“看屁看!”
刚刚还在翻白眼的女同学自知理亏,小声回答:“又没看你。”
下一年级的校服款式不一样,刘萍觉得反正就穿一年,没必要买新的,所以只要于浅浅穿着校服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留级生。
一个身影出现,遮挡了她晒得正舒服的阳光。
于浅浅拿开杂志,视线里闯进一张白净的脸。他笑的干净,只是头发有些乱,被风吹得翘起一撮。身形高挑甚至有点干瘦,黑亮的眼睛,眼底有一颗浅褐色的雀斑。
男孩说:“你叫于浅浅对吧?我叫丛杰。”
于浅浅看了一眼,又将杂志盖回到脸上,不咸不淡地说道:“辛老师没告诉过你吗?离我远一点。”
自从来到这个班级,于浅浅能明显感觉到所有老师对她“恰到好处”的“照顾”。重点初中的老师,从初二下学期就会开始选拔自己班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毕竟多一个考入重点高中的,就多一份提成,更何况如果自己班级学生考入高中的百分比高,对自己的下一次提拔教师职称也有帮助。所以像于浅浅这种一看就是给班级拖后腿的,又是个留级生,自然不受待见。
数学老师嘲笑她是个“猪脑子”,英语老师会随意拿过她的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生物老师懒得发给她卷子,物理老师会以没有多余的设备为由,让她坐在一旁看着别的同学做实验。就连一向最喜欢的语文课,新的老师连分都懒得给她打,只是在她递上去的作业右上角随意的写个“阅”。
那件事之后,母亲刘萍在她面前翻出她所有的日记本,一本一本的撬开,一页页的撕下来,丢进火里面烧干净。她的舞鞋被剪断,舞裤被撕烂,再也没有跟随音乐翩翩起舞的时间。笔袋里所有的笔被拦腰掰断,鲜艳的色彩在墙壁上飞溅,就像她所有的热爱,一瞬间被打的尸骨无存。
如果有机会,于浅浅想要穿越回古代,修改《三字经》——因为人之初,性本“私”。
杨浩的私心;老师的私利;父母的私德。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只有冷眼旁观的各自为盈。
于浅浅的思绪被丛杰提出的问题拉了回来。
丛杰问:“辛老师说,下周要自主排座,你能做我的同桌吗?”
于浅浅回答:“你和同学打赌别带上我,我没兴趣做你们的赌注。”
丛杰又问:“不是打赌,我是真的想问你,能不能做我的同桌?”
于浅浅问:“你不是有好朋友,那个平时跟你一起上放学的小胖子?”
丛杰回答:“你是说高健?他是我兄弟,他要和刘美辰坐同桌。我想要个女同桌。”
于浅浅说:“随便吧,你要是不嫌弃夏天卫生角的拖布有味道,你就搬过来吧。”
于浅浅来这个班级已经有半个学期了,她还是第一次有同桌。一直以来她被安排的位置不是“卫生角”的门房儿,就是破桌椅的“守护者”,这个班里本来就没有她的位置,也没有人想要和她做同桌,所以她向来都是单人单桌,随意挪动。
然而,坐在一起以后,于浅浅发现,丛杰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将书本立在桌面上,一只手扶着课本,另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脖子后面,趴在桌面上歪着身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不像是在听课,典型的人在听课魂儿不在。于浅浅有的时候会将耳机藏在校服袖子里,也歪着一边儿身子,把耳朵伸进袖口听音乐。
“我,如果对自己妥协,如果对自己说谎。即使别人原谅,我也不能原谅。……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于浅浅喜欢五月天的洒脱,也喜欢任贤齐的温柔。虽然S.H.E和张韶涵歌也很好听,但她不相信爱情。于浅浅上课多半的时间都在看课外杂志。她感受着《意林》杂志中旅行者看过的风景;向往着《萌芽》故事里朦胧的诗情画意;也嘲笑着《男生女生》上无脑的校园小说。她喜欢《故事会》里是富有年代感的写实派,也热衷于《恐怖故事》里带着封建迷信的幻想,那些富有东方魅力的文字力量,她通通都喜欢。
看得多了,她就会忍不住想要自己写小说。地摊上买的廉价信纸本,凤舞龙飞地写满一整本,留在学校的桌堂里。每隔一段时间,班主任都会在其他同学桌面上搜到这种手稿,问一圈没人认领,没收,然后丢进办公室的垃圾桶。同学之间的免费读物,没人在乎作者是谁,丢了也就丢了。初三的年纪,杂志上形容青苹果一样的校园爱情开始蠢蠢欲动。“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于浅浅在那个叫高健的同学眼神里读看出了端倪。那种出卖兄弟的暗爽和拙劣演技下故意制造的二人世界,是青春校园小说的惯用套路。
于浅浅随手撕了张纸条,上面写:“你是不是喜欢我?”
丛杰用嘴巴拔掉笔帽,打开纸条看了一遍,又快速地合上,又偷偷看了一眼,紧张地把纸条攥在手里,将头埋进手臂。
这还是于浅浅第一次见到什么叫作脸红到耳朵根儿,就连耳朵尖都红得发亮。
过了好久,丛杰才将脑袋从手臂里拔出来,快下课的时候才慢吞吞的将纸条重新展开,慢慢写下,折好后又揣进校服兜里,等到打铃下课时递回来,然后飞快的跑出教室。
“我喜欢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