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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休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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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星空,像一块浸着水果汽水的鹅黄色抹布,
缓慢地坠落,覆盖着灵魂,带着绝望而甜腻的芳香。
水的安静,像一床湿冷又柔软的棉被,
轻裹着神智,好像在低声诱哄着谁去沉眠。
是蓄谋已久,还是一瞬间的觉醒?
连自己也分不清。
那有什么退隐江湖的传说,不过是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
就此投降,请让我在湖底腐烂,
无梦,无声,无归期。
——
灶台锅里的蒸气缓缓升起,在厨房的玻璃门上映出一片雾气。于长庆有些疲惫,但手上的动作依旧忙个不停。
自打和刘萍离婚后,他就一直住在父母家里。年迈的母亲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每顿饭都要荤素搭配来养身体。但从小生活富足,现在若是餐桌上没有肉,便索性一口饭菜都不吃,坐在沙发上喝茶吃椒盐酥;老父亲牙口不好,却又只喜欢吃些养生清淡又十分便宜的食物,切丝要细,切块儿要薄,东西太贵就说是自己不爱吃。九十岁的老人,平日里也是闲不住,小区规划,填平了菜园子,依旧每天坚持拄着拐杖,在外面转上几圈。于长庆不放心,就一路跟着。年近九十的老父亲,走起路来比他还要轻盈,也搭着于长庆有腰间盘突出,走路的时候腿使不上劲儿。
于长庆和刘萍,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见了两次面,觉得还算是门当户对、条件尚可,便定了日子结婚。那时两人都已经二十七岁,在父母一辈人眼里,能找到个人结婚就不错了。刘萍晚婚是因为挑剔,于长庆纯粹是因为生不逢时。
于长庆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全国性□□,母亲靠着米糊糊吊着一口气活下来。上小学,又赶上□□,父亲被扣着大高帽弯着腰游街,学校有事没事就组织红小兵上街游行,“斗□□”成了主要任务,根本没有人在认真念书。等到了初中“上山下乡”“支援农村”的大字报贴的到处都是,母亲跟着知青们下乡插队,顶着烈日给别人干农活,社会动荡粮食依旧短缺。初中毕业的于长庆索性就不再继续上学,留在家里劈柴做饭,照顾年幼妹妹和脾气古怪的爷爷,为了能吃上一口米,瘦小的身子拎着三十斤土豆换一张粮票。好不容易熬到家里逐渐不再为吃穿发愁,这才有心思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么一拖就成了大龄青年。
于长庆的性格像父亲,性格沉稳,喜欢文学,更是写得一手好字,在那个只有收音机的年代,熬夜听BBC自学了英语,中英文写的都很漂亮。恢复高考的时候,他已经算是工作稳定,索性就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想法。却没反倒成了别人对他挑剔的门开,女方家一听他学历不高,便都婉拒了。
于长庆不善言辞,第一次和刘萍见面时写了封信。这也成为刘萍日后经常絮叨的小辫子:
“当时看你字写得这么漂亮,我以为这人多少有点文化呢。”
结婚以后,于长庆和刘萍商量着,等条件好一点再要孩子。两个人都吃药控制,可刘萍还是怀孕了。
或许是因为药物的缘故,于浅浅打小身体就不好。但刘萍觉得是因为自己怀孕的时候没吃上好东西。
刘萍经常抱怨道:“平时除了面条就是面条,好不容易我嫂子给拿了二斤红皮鸡蛋,还让你妈给你嫂子送去了。”
每次只要挑起关于过去的话题,刘萍一定会拿这“红皮鸡蛋”说事儿。于浅浅打小就瘦得像根竹竿,就连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不稳当。脾胃失调,吃东西不吸收,光长个不长肉,眼瞅着就抻的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市里的几家医院跑遍了,医生的诊断大都是相同的:这孩子活不过七岁,有条件就再要一个吧。
但是于长庆觉得,“好歹是条性命,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没了。”
为了挣钱给女儿治病,于长庆辞掉了国营的稳定工作,独自一人南下深圳,在一家酒店做帮厨。于长庆很聪明,一教就会,上手很快,手艺日渐精湛,为人老实本分,师傅们都很喜欢他。眼看着就要正式掌勺儿了,刘萍打来电话,说自己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病弱的孩子实在顾不过来,就在隔壁楼找了个退休的老太太帮忙带孩子。于长庆不放心,请了个假想回家看看。
从深圳到老家没有直达,于长庆得在北京转车,六十几个小时的硬座。下车后于长庆连家都来不及回,就直奔着去接孩子。按照刘萍给的地址和门牌号,于长庆找到了那个老人的楼门洞。老旧的小区,走廊的过道里堆满了杂物,楼梯转角处的垃圾灰桶子冒着酸臭的味道,地上零星的口水和痰渍泛着搅黄,水泥台阶被油渍浸的黑黄发亮。老太太的家里堆满了杂物,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厨房里的塑料布熏得黝黑,靠窗的单人床铺上铺着破旧拼接的地板革。窗户过期旧报纸的缝隙里透着昏黄,房顶的一颗灯泡落满了灰尘是整栋房子里的唯一光亮,棕褐色的石灰地上,一些年代久远的水渍层层叠加。明明是在楼房,却住的比农村的仓房还要破旧。
四岁的于浅浅,乱糟糟的头发,脸颊两侧还带着口水干涸的痕迹,穿着一件脏得发亮、几乎褪了色的小花袄,墨绿色的棉裤脏成了发光缎面。此刻正奋力的扣着破旧的墙面,一步一晃地朝他走来。
幼小稚嫩的声音,亲切地喊着:“爸爸。”
于长庆说,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女儿瘦小可怜的身影成了他不再远游的绳索。
第二天于长庆便打电话辞去了酒店的工作,即便对方开出了很好的价钱挽留,他也没有一点犹豫。
于长庆说:“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赚钱,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整日不着家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赡养的老人,再强壮的男人也熬不过岁月的疲惫;再柔软的心,也抵不过柴米油盐的磨砺。或许正是因为时间的拉扯,让一切在岁月的摩挲下慢慢变形,早就遗忘了原本的模样。
于浅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爸,舞蹈班这学期的补课费……”
于长庆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背影僵硬了片刻,菜刀在案板上重重一拍,转过身,满是烦躁的说:“又要钱?补课费上个月不是刚给过你?怎么又要?你妈呢?你找她要去。”
于浅浅解释说:“我妈她说……她最近生意不好,手里没有钱,让我来找你要。”
“没钱?”于长庆嗤笑了一声说:“我看她的钱又花到酒桌、牌桌上面去了吧!天天在外面瞎跑,有钱打麻将,也有钱喝酒,怎么就没钱给你交学费?”
厨房的灯光闪了一下,映出于长庆满是皱纹的额头,浓密的头发上,染发膏努力掩盖着斑驳的银丝,却遮不住岁月悄无声息的侵蚀。他皱着眉,手上的纹理像是被石灰水泡过的墙皮,硬邦邦、干裂。
在于长庆的印象里,刘萍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她为了赶时髦,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六十块,也要花一百多块买一条裙子;毛呢大衣非得穿白色的,每个月都要送去朋友店里干洗;跟人借钱,也要买一辆红色的凤凰牌自行车,骑了两天觉得累就扔在了一边;每个周末必定要逛商场买衣服做头发,没离婚的时候,还会叫上他一起去,发廊一呆就是一整天。她不跟他要钱,但赚的钱也极少往家里贴补。女儿身上穿的,都是亲戚家孩子穿过的旧衣服,或是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货。平日里刘萍也是几乎不进厨房,逢年过节更是指望不上;脾气更是说不得、怨不得,管得多就是吵,吵的凶了就回娘家。于长庆原本还抱着希望,以为婚姻是两个人慢慢磨合的过程,可一直到于浅浅六岁,刘萍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随不着家,于长庆这才冷下心来决定离婚。
于长庆越想越生气,又补了一句说:“她要是真管过你,能让你学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跳舞能当饭吃吗?”
于浅浅站在那里没说话,她不好站队,也没有办法解释,更别说替另一方反驳。
于长庆继续说:“跟你妈一个德行,整天就只知道花钱!”不耐烦的将手里的锅铲猛地摔在灶台上,声音在小小的厨房发出巨大的响声,“要不是为了你,老子一天天至于这么累?!”他抓过抹布,开始胡乱擦拭着厨房的灶台,继续抱怨道:“没有你,老子的日子说不定比现在好着呢!”
厨房里蒸腾的水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于浅浅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是转身回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于长庆扔下一句话,“饭好了,你们吃吧,我还有事,出去一趟。”摔门而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声音在房子里回荡着。
于浅浅忍不住问自己:“爸爸是从什么时候,不再爱我了?”
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爸爸会花三十块钱,给她买一件可以双面穿的小夹克,哪怕那时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十几块;会带她坐火车去北京,站在天安门广场前拍照;她是班里第一个吃过肯德基的人,还穿过一双叫作旅游鞋的时髦玩意,买的时候很贵,她穿了五六年都舍不得扔;那时候她生日,爸爸就算是租个相机,也要带她去淘气堡晚上一整天。
于浅浅站在原地,脑袋里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爸爸是爱过我的,对吧?”
“铃铃铃——”老式座机刺耳的铃声突兀地响起,随后开始报出来电号码:“136……”
奶奶的老花镜架在鼻子上,头也不抬的忙着缝被面儿,嘟囔了一句:“浅浅,去接一下电话。这个点儿,除了你妈也没别人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母亲刘萍的声音:“姑娘啊,钱要到了吗?”
于浅浅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电话那头的安静了几秒,一声叹气,刘萍随后拔高了个调门:“你爸是不是又不想给钱了?我就知道!那个废物!一点屁事都办不了!每个月也就找他拿那么几百块钱,还整天他那个摆架子,哪个男人像他一样,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还结什么婚。”
于浅浅劝阻道:“妈,别这样说我爸,他也不容易。”
刘萍的更是生气,连同于浅浅一块骂:“你还替他说话?钱没要到,你还有脸替他说话!你就知道替他说话!你们老于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告诉你,他不给钱是吧,你别指望我再给你掏一分钱!”
于浅浅继续解释说:“我不是替他说话,我只是觉得,就算你们已经离婚了,你也不应该在我面前诋毁我爸,你这样看上去一点都不大度……”
刘萍的语气更加愤怒,说:“小王八犊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育我了?”声音愤怒像是烧的滚烫的热油,毫无顾忌一股脑的泼下来。
刘萍继续骂道:“跟你那死爹一个德行,你俩合起伙来气我,气死我你们就省心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啊?要不是为了让你那点破分数,你以为我想让你走艺术啊?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读那么二两半的墨水,倒是反过来教育你老子?我告诉你,我生了你养了你,你的命是我给你的,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教育我!”
于浅浅努力想解释,说:“我……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刘萍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越飙越高,带着疯狂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天跟你那个死爹一样一样的,就是白眼狼!我这辈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个废物,还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要不是因为你们俩,我的生活能比现在好一百倍!我这么多年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倒好,帮着他对付我!你是不是觉得没了我这个妈,你和你那个死爹照样生活?我告诉你就算考不上大学,以后也必须给我养老,反了你了,小*崽子。上了几年学,不知道自己是谁生的了。”她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变得愈发激烈,每一个字,都像尖锐的铁钉,从听筒那头钉进于浅浅的耳膜,混着滚烫的岩浆一路乱撞,从脑子到心脏。
于浅浅只觉得胸口像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下一秒,这块石头好像又在瞬间崩碎,细密的碎屑带着锋利的尖刺,缓缓的扎进她的肉里。将她死死地埋在底下,就算留有缝隙呼吸,但也别想着逃出去。
刘萍对着电话喊道:“反正你们一个姓,你们是一家人。当初要不是因为生了你,我的日子至于过程今天这样?你这么偏袒他,那就滚去跟他过!”
“嘟——”
电话断了,夹杂着另一端余怒未消的咒骂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于浅浅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耳边的嗡鸣,用她的身体做跳板,在屋子里来回弹撞。
听筒在手里握了很久,于浅浅的脑子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真的会更好吗?”
奶奶从卧室出来,去厕所洗了个手,在餐桌旁招呼道:“过来吃饭,一会儿该凉了。”
爷爷奶奶落座,于浅浅看着眼前的白米饭发呆。
奶奶随手给于浅浅夹了口菜,说:“好好吃饭,别掺和他们大人之间的事儿,别把那些话放心上。”
于浅浅脑海中交错着回忆着父母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话,对眼前的食物完全提不起兴趣。
爷爷说着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额头,问:“咋的了?是不是不舒服?咋不吃饭呢?是不是感冒了?”
奶奶用筷子敲了一下爷爷的手,朝他使了使眼色。
于浅浅这才回过神来,说:“爷爷,奶奶,我不吃了,等下上课要迟到了。”
卧室和客厅挨得近,于浅浅刚关上门就听到奶奶责备爷爷的声音:“别啥都打听,上舞蹈班的学费没要来。”
爷爷耳背,听不清楚,问:“啊?馒头咸?今天也没买馒头啊?”
奶奶也懒得解释,敲了敲菜盘子边儿说:“哎呀,你耳朵聋就别瞎打岔,吃你的饭得了。”
于浅浅的房门上镶着一块玻璃,挂着一道帘子,上面画着一只歪着头的小鹿。淡淡的光线从客厅透进来,借着光亮,于浅浅摸索着拉开了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那里放着一些常用药。她记得之前有一些药,吃了以后会犯困。那如果吃得够多,是不是……就能好好的睡上一觉,不醒,再也不用醒过来了?
“或许,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对我们三个人都好的结果。”
一颗、两颗、三颗…半瓶,一瓶…两瓶。
她将能找到的药丸统统吞了下去,吞咽的动作机械又急促。她怕剂量不够,只怕落得半死不活的结局,直到顺药片的水快溢到嗓子眼才停下。
这时她又想起了母亲刘萍平时说过的一句话:“要死死远点,别在这碍眼。”
也对,如果真的死在家里也是麻烦,奶奶有心脏病受不得刺激,她也舍不得看见爷爷难过。
于浅浅在房里翻了翻,看了一眼,没什么想要带进棺材里的东西。那件紫色的灯芯绒外套是她最喜欢的衣服,上面的一圈毛领总是让她觉得安心。裤子穿那条黑色的,那个面料不容易沾到雪。鞋子的话,只有一双,没什么可选的。其实穿什么都一样,烧完了还不都是一堆白骨,她都不知道当年姥姥死的时候穿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装进盒子里的只有一堆白骨。
刚从房间出来,就被爷爷叫住了。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新钞票。“浅浅啊,舞蹈班的学费,爷爷给你。你爸妈的事儿,别放在心上。好好念书,身体健健康康的,有些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于浅浅看着手里的几张崭新的钞票愣愣神,觉得喉咙微微发烫,强忍着眼泪说:“爷,这钱你先收着,舞蹈课下周交就来得及。”
爷爷听了连忙点头,以为是刚刚自己耳背有听错了,解释道:“哦,哦,补交学费啊,那我先收着,你下次交学费想着跟我要哦。要出去啊,是约了同学吗?那快去吧,别迟到了。坐车有钱吗?外面冷,记得戴帽子口罩。”叮嘱了几句,便转身回了屋。
楼道门口的风很大,于浅浅原本湿润的眼眶,被吹进楼道的风搜干。不能哭,眼泪会在寒风中作的刀片,顺着泪痕一路切割着她的愧疚。
于浅浅站在楼门口,看了一眼里面,又看了一眼外面,自我安慰道:“好在爷爷奶奶他们还有堂姐可以承欢膝下。”
如果说这世界上最让她舍不得放不下的,应该就只剩下爷爷和奶奶。这个世界,除了他们,没人爱她。她是意外,是废物,是累赘,是错误,更是白眼狼,她什么都是,唯独不是女儿。但在爷爷奶奶的家里,她是不会做蛋炒饭的孩子,是拎不起一箱牛奶的小细胳膊儿,是睡觉前还要被叮嘱盖好被子的孙女。
“爷爷……对不起。”
出门没多久,于浅浅就觉得身体开始变得很轻,又很重。意识模糊,脚下时而踩在棉花上,时而好像陷进了泥里。她奢侈的叫了一辆出租车,想将自己最后的时光送去湖边。以前每次觉得伤心难过时,她都会去的湖边;那个她在三九天,穿着短袖走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冷的湖边;那个可以看到万家灯火的湖边。她听说人如果死在户外,那么灵魂可以化作一只自由的鸟,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后来的事,大多她都不记得。恍惚间,好像去了一趟熟悉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自己一直想要却舍不得买的糖果。在湖边看日落,看路灯亮起,看万家灯火通明。她看见恋人含羞热烈的拥吻;看见一家三口手牵着手笑着走;看见老人步履蹒跚地互相搀扶;看见路人投给她的目光,或怜悯、或嫌恶。
“我也想有个家。”
于浅浅再次醒来时,不是急诊室,不是病房里。
眼前的世界轮廓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能够辨析那熟悉的味道。耳边的声音若有若无,空荡荡的回声一如往常。于浅浅想要伸手去抓,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她的身体沉在湖底,浮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隐约中,她听见有人在唤,唤她的名字。
“浅浅,浅浅你醒醒……”
带着明显的哭腔,急促而慌乱,有些似曾相识,但多了陌生的温柔。
她不想回应,因为她不想醒。
原来,人的身体疲惫到极致是这样的感觉。意识像风中的残烛,飘摇欲灭,在这片混沌中游荡。
于浅浅想着:“这就是,生命结束前的回光返照吗?”
她记得当年姥姥突然从床上坐起身,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说自己怀里抱着小九妹,那是姥姥卧病瘫痪在床上以后,这么多年第一次坐起身来。人们说,回光返照的人,做的是她在这世上最惦记的事。
于浅浅在姥姥家有五个表哥,三个表姐,于浅浅最小排行老九,表哥表姐平日里都叫她:小九妹。
此刻的于浅浅闭眼躺着,什么都不管,她在等,等一道白光出现,等姥姥来向她伸出手,带着她离开。然而,此刻的四周一片漆黑,地板上仿佛有水,每走一步都泛起涟漪,安静且柔软。她只是静静地任凭自己沉沦,不听,不看,不想。恍惚间,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妈妈坐在床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手心冰冷而颤抖。她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她听不见。
于浅浅忍不住疑问:“不是说走马灯会播放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段,为什么我的濒临是黑暗的?”
于浅浅在心里轻声问自己:“终于,要结束了吗?”
如果能够灵魂出窍,她能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那么此刻她的脸上一定挂着释然的微笑。
于浅浅闭上眼睛,任由晕眩一波波袭来,意识像被拽入一个无底深渊。她害怕再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天堂,而是吵醒美梦的闹钟。她甚至在心里一惊想好了留给爸爸妈妈最后的一段话:“我走了,在别人眼中花一样的年纪,在别人嘴里所谓的叛逆期,在别人说着不屑一顾的评价里——“父母养她这么大多不容易”,“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青春期的孩子果然是太叛逆”。就这么结束吧!我这短暂又廉价的一生,如果是这样,也挺好啊……”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此刻她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问题:“自杀的人,上不了天堂。我从地狱来,又到哪里去?”
半梦半醒之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窜进耳朵里,二姨刘梅火急火燎的说话声音:“咋回事啊?孩子咋地了?赶紧让我瞅瞅!”
刘梅是那种典型的东北女人,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刘梅凑到床边看了看,又摸了摸于浅浅的额头,随后从包里拿出一瓶药递了过去,说:“估计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发烧烧迷糊了。吃这个,睡一觉就好了。”
刘梅不是大夫,但很显然,久病成医这个道理在母亲的刘姓家族思想里根深蒂固。但或许是而已刘萍给的药似乎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于浅浅不小心错过了地府的通勤;也可能是轻贱生命的人不配被收割灵魂,总之于浅浅在第二天奇迹般的苏醒过来。
在家里休养了一天,于浅浅就被送回了学校。只是在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体像是一具不能与灵魂契合的躯壳,操控起来有些生疏。
自那场休眠之后,她忘记了许多事情,好像也忘记了很多人。
照片上拥抱我的人是谁?我们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开心?
我为什么要跳舞?为什么不能再跳舞?
带锁的本子里写了什么?锁为什么是坏掉的?
潦草飞扬,写了一半的手稿,想要表达些什么?
她的性格变得安静,依旧喜欢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校墙外天空飞过的白鸽。
同学都说:“于浅浅,你转性了?最近变了好多,怎么都不逃课了?”
于浅浅回答:“是吗?我可能只是没睡醒吧。”
她醒了,在第二天的清晨。
那一夜,某样重要的东西,永远留在了那片黑暗的休眠仓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