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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孤舟 ...

  •   种一棵树,在选好的峭壁上;

      剪掉枝杈,但必须长得挺拔;

      夜的星星,不许比火把更亮。

      一切,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

      爱得不多不少,给得刚刚好。

      光再暖,浪再轻,夜再静,都不及愧疚拴得牢固。

      码头上停泊的船,未出海,在避风港的水里泡得稀烂。

      静夜,沉在水底的锚,无声地啃食着泊索。

      ——

      阳光透过写字楼的落地窗,安静又诡异的投射在惨白的办公桌上。办公区里几个人的目光偶尔交汇,又很有默契的迅速移开,低下头假装摆弄手里的文件,伸长了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过了好久有几个人悄悄压低身子,缓步挪动着滚轮办公椅,凑成小圈低声讨论。

      一个同事问:“于浅浅这是又被叫去开小会了?”

      另一个同事回答:“应该是,我早上到工位就没看见她。这不,早餐的包子才咬了一口,肯定是又进了小黑屋。这都连续一周了,什么重要的项目啊,至于天天开会?”

      同事说:“还不是因为前两天那个破事儿闹得,招的那个新人,刘主管特别看中。说是之前在总局实习过半年,这不,要让他做主编,但稿子还得让于浅浅来写,于浅浅不愿意,这才被天天叫去开小会。”

      另一个同事问:“前两天那个新来的男生?不就是个应届生?刚来就当主编?又是谁家的关系户?”

      同事回答:“好像不是关系户,但听说是本地人,XX大学毕业。”

      旁边的一个同事说:“XX大学……我知道,外省三本,本地的话算是个专科。”

      同事接着说:“再怎么说,于浅浅是一本毕业,来之前还有工作经验,刘主管找了个应届大学生成她上司,这谁也不服气啊。”

      另一个同事搭话道:“嗨,刘主管那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他本身专业就不对口,要不是他爸和咱们上头是老战友,还能轮得到他坐这个位置?”

      旁边的同事感慨道:“用着人还踩,刘主管这算盘打得哟~”

      同事继续说:“职场嘛,聪明人的搞关系,没本事的靠关系,像我们这什么都没有的,要么背锅,要么做垫脚石。”

      旁边的同事小声说:“哎,别说了,出来了,出来了。”

      小会议室的门“咔哒”一声打开,原本还低声交谈的几人立刻散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迅速回到各自的工位,低头敲键盘、翻资料,假装埋头苦干,眼睛时不时的往这边偷看,竖着耳朵听。

      “啪!”

      记事本被于浅浅狠狠摔在办公桌上。

      刚要回办公室的刘主管脚步带风地朝她工位走来。刘主管用膝盖猛顶了一下于浅浅的办公桌,电脑前的笔筒跟着摇晃了两下。挂着他一贯软绵的笑容,说话时会故意将尖细的声音压的低而拖长,开头和结尾带着浓重的闷鼻音,总有一种清理不净的浓稠感。

      刘主管问:“你这是摔谁呢?”

      于浅浅回答:“没谁。”

      刘主管短粗的手指意味深长地在她桌面敲了敲,不轻不重,力道刚好可以磕掉他指甲里的污垢。脸上挂着极其不自然的微笑,说话时还会习惯性地摇头晃脑,不知道是小人得志,还是眼球震颤。

      刘主管说:“于浅浅,我也就是看你年纪还小,才愿意教你做人的道理。出来工作要懂得变通,你不好好想一想,他要是能力不行,能进总局实习半年?再者说,人家是本地的,不用租房,工资要得也低,逢年过节不用请假早走,也没有你们女人那些什么来姨妈的那个矫情期,以后结婚更不用休产假。再看看你,一个外地来的,也干不长远。过几年,还不就是回老家,嫁人后伺候老公孩子公公婆婆,工作上差不多就行了,何必较这个真儿?”

      于浅浅回怼道:“他要真那么有本事,实习的时候不就在总局留下了?非得来我们这小公司干嘛?少爷出来体验民间疾苦?我之前给他十个专题,三天写了不到100字,还有错别字。组里面哪个拎出来不比他强?”

      刘主管话里有话的说道:“我看小将人就很不错,老实、本分,穿着也很朴素务实,以后肯定能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工作上,将来能带队伍扎扎实实干事。公司未来靠的就是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而不是一些只知道化妆打扮,把心思花在招蜂引蝶的穿着上的人。”

      大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外来的人才,不如本地庸才;外来创业,不如本地啃老的;外来实干,不如本地认识“人”;外地排队的,不如本地插队的;外地租户,不如本地拆迁户。明明是靠牛马才壮大的城市才能让本地人有更好的生活,到头来本地人却最看不起这些牛马。

      于浅浅气愤地说:“文章不代笔,这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最基本的底线,他难道连这点职业素养都没有吗?他如果需要枪手,可以去找别人,这活儿我干不了。”

      在于浅浅眼里,做别人的代笔是一个文字爱好者最唾弃的事情,即便自己没有文人傲骨,但也不至于混到要赚这样的窝囊费过日子。

      刘主管面色上明显有些挂不住,原本杵在桌上两根黑粗的手指变成了握紧的拳头,又重重敲了两下桌面,说:“这件事儿就按我说的办,就这么决定了,周五之前我要看到你们下周的内容。文章必须由你来写,署他名字。这工作你爱干不干,有的是人干。不想干了,趁早走人。”

      办公室内的气氛紧张而又微妙,于浅浅想了一整天,最终在下班后递交了辞呈。

      SOHO商务区只要错过下班高峰,周围便迅速冷清下来。遛娃的老人在空旷的广场上打转,地下一楼便利店还亮着灯,办公室恋人下班后会在这里买上一份关东煮,坐在面对玻璃的单排高脚凳上分享着一天的疲惫。

      天很冷,冷到寒意清楚,冷得刺骨。昏黄的路灯,被一层浓重的雾霾罩得发灰,抬头望去,天幕低垂得令人喘不过气。路过的行人,双手插在兜里,脑袋缩在领子里,低着头数着回家的路,匆匆前行,匆匆离开。本就狭窄的人行道上,电动车压在盲道上,一边的摊贩们扩音器里,刺耳地循环着低价促销的喊声。不小心碰倒一辆自行车,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连带着倾倒一片,最倒霉的永远是中间的那几辆,站不起来也抽不开身。机动车道上,一辆红色卡车轰鸣而过,卷起一路沙土,呛得人止不住咳嗽。

      于浅浅坐在路旁的石墩子上,手里捧着一杯冷掉的奶茶。她喜欢在热奶茶里加红豆,虽然喝的时候吸不上来几颗,但只要知道杯子里有,就觉得很合心意。

      地铁站出的人比进的多,为了错过地铁高峰期,于浅浅下班后都会在这条街上坐一会,餐馆多半都已打样,没有什么能坐下来消磨时间的地方。左边是耍皮影戏的退休老人,右边是推着简易衣架推销的商人,中间是她这个闲人。于浅浅看着周围的商贩和过往的行人,顺便数一数那些打算趁夜色偷溜进市区的卡车。

      太多的人想要在这个大城市里安家,可家的概念真的只是一套房子吗?以前不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多少人在这里为了拿到一份通关文牒,披星戴月的熬上好几年,最后在银行贷款的追逐下草草的过完一生。城市中立体长方形的平层,是多少人的人生值得?又是多少人燃烧生命后租借来的三寸温床?他们想要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于浅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她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好像也不能完全执掌自己的人生。

      电话铃声在冷空气中突然炸起,猛地拉回她游离的思绪,于浅浅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奶茶杯。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每天,准时,准点,就像一颗设定好但不致命的定时炸弹。

      电话中,母亲刘萍问:“姑娘啊,下班了没有啊?我掐着这个点儿,你应该在下班的路上了。内什么,妈问你啊,上一个房子的押金从中介要回来了吗?”

      于浅浅回答:“没有。”

      刘萍说:“那得抓紧要回来啊。妈跟你说,你就天天去他们那儿等着,一有空就去,天天去,天天要,就不信他们不退钱!”

      大城市租房子的潜规则,租房的时候什么都好说,退房时候的什么都别说。牛马们窝棚的押金,有几个能要回来的?退租时不赔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更别说,那家中介的大哥还很“好心”地提醒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租房,凡事别太较真。他们的信息渠道通透,劝她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浅浅觉得今天很累,实在是不想要继续聊下去,就问:“完了再说吧,还有别的事吗?”

      刘萍说:“还有个事儿,上回你说你们公司合作的那个电影上映了?听说卖的挺好啊,你有时间多给妈买几张票,要市中心那家带沙发躺椅的电影院,最好买个套餐票,带可乐爆米花的种,妈带着你二姨三姨一块儿去看看。”

      于浅浅回答:“那个APP就能买,你不是会用么?我只不过负责普通的宣传文案,是人家导演有格局,要求在结尾处加上为电影出力的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名字。电影成功是导演有本事,跟我没多大关系。”

      刘萍听上去有些不高兴,抱怨道:“哎呀,还要我自己买啊?”随即又问:“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啊?海报上我看有好多公司的名字,你也没告诉我,到底哪个是你们公司的?”沉吟了片刻,没听到回应,又继续说:“不过我这么一寻思吧,那家电影院在百货中心顶楼。要是约着你二姨三姨去,下面几层是商场,她们肯定还得顺道逛街。你二姨家有钱,买的那些衣服,妈都穿不起。你毛毛哥现在也出息了,听说在一个手机公司做主管,每个月挣不少钱。这不你二姨说,明年打算给他在郊区买套房子。你丽丽姐也不错,找了个在石油公司上班的小伙子,下个月还打算把你三姨接过去一块住呢。”

      于浅浅,握着快要冷透的奶茶杯,寒风里听着别人的故事,心里泛不起半点涟漪。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一转,刘萍的语气变得低沉起来:“姑娘啊,妈跟你说,老家最近变天儿了,妈这膝盖呀,哎呦~老毛病又犯了,前两天打球都使不上劲儿。现在偶尔买个米啊面啊油什么的,上楼咱家那七楼,可费劲了,这老房子也没个电梯,上楼下楼的可不方便了。不过吧,我这么一想,要不电影票还是算了吧。等抽空我还是自己去吧,听说午夜场的票是半价。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兜里偷偷揣个面包,随便对付两口就行。”

      这是母亲刘萍一贯的做法,话里话外一圈圈地绕着,先是问些无关痛痒的事,再把所有的小苦小难拢到一处,无非就是想让于浅浅在不自觉中生出亏欠感。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妈妈好不容易生下你,你得知道感恩。”

      于浅浅说:“电影票我等下给你买。没别的事我就挂了,马上要进地铁站了,没信号。”

      挂断电话后,于浅浅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眼神呆滞地盯着过往的车辆,每次下班经过这条路,于浅浅都会在脑子里排演一遍自杀的过程:血迹、碎片、尖叫声,一幕幕像倒放的胶片在脑海里翻滚。心里想:“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所有的烦恼会不会就烟消云散了?看不见,听不到,是不是能轻松一些?”

      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觉得脚尖一阵冰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好踩在唯一的一块带着裂痕的砖块上。

      又一辆红色卡车呼啸而过,风裹着沙尘卷起了的发丝塞进嘴里,额角的几根碎发有意无意的撩拨着她眼尾的干涩。于浅浅低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认命似的转身,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叮咚~”

      手机上收到一条微信,是合租的室友湘玉。

      于浅浅和湘玉是在一次粉丝见面会上认识的,湘玉是个山东妹子,性格直爽开朗又热心肠。那时候湘玉刚到这个城市,正忙着找工作,于浅浅顺手帮她做了一份简历。后来于浅浅换工作,刚好湘玉在招室友,两人便一拍即合,搬到了一起。

      湘玉:浅浅,你快到家了吗?我新学的排骨玉米汤,给你留了一碗在冰箱里。我公司发了月饼,就放在厨房门口,那个莲蓉味儿的我觉得还不错,你也尝尝。我今晚在老婶儿家过夜,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记得睡觉前锁好门。

      于浅浅:好的,谢谢。

      又是一年中秋节,每到这个时候,街上,地铁上,好像成了月饼礼盒的展示T台,行人三三两两地提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礼盒,匆忙在灯火里穿梭。而她,空着手,逆着人潮,一个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出租屋,于浅浅洗了个澡,整理好一天的心情,给爷爷奶奶拨了个电话。

      于浅浅凑到话筒旁边大声的说:“爷爷,中秋快乐。”

      爷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贯缓慢的温和:“哦——是浅浅啊,好,好,快乐,快乐,你也快乐呀。”

      爷爷接着说:“浅浅呐,你寄的月饼爷爷收到了。哎呀,以后别乱花钱买这些东西,有这份心意,爷爷就高兴啦。你知道的,爷爷这假牙不太好使,啃不动那些硬的东西。”

      爷爷的声音顿了顿,好像是在想什么,接着又说:“过节的时候,我们这儿都会发月饼,你爸今天还去老干部中心拎了两盒回来,邦老硬,赶上石头了。豆浆泡不软,粥也泡不开,假牙差点没给我搁坏喽。哎呀,现在的东西是越来越赶不上从前了,偷工减料就知道糊弄人,还都是香精和添加剂,很容易吃出病来。我看还不赶那早市儿上十块钱仨的五仁月饼好呢。昨天上早市儿给你奶奶买了两块红果儿的,现在这月饼馅儿是越做越花哨,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么多选择,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啊。”

      每次打电话,家长里短地唠叨着,反反复复,语气里满满的挂念,让于浅浅光是听着就觉得安心。年近九十的爷爷,可能记不住钥匙放在哪儿了?也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更记不住子女们多久没打过电话回家。但他肯定记得早市买哪家的大饼子和豆腐脑,因为他的孙女浅浅最喜欢吃这家的味道。平日里领着丰厚的退休金,身上确穿着一件带着补丁的破棉袄,袖口补了又补,因为他记得那是浅浅给他买的第一件衣服。书架两侧挂着密密麻麻的小物件儿,他记得每个物件儿的故事。他甚至记得她写过的每一篇作文,用透明塑料袋封存着她拿过的每一个奖状。过年过节的时候会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水蓝色画着小鱼牙杯,再买一条新的淡蓝色、画着小鱼或者是小猫的毛巾,因为他的孙女要回来了。

      爷爷继续絮叨着:“浅浅啊,今天过节,你吃月饼了没有啊?可别光顾着忙,肚子还是要顾好,别让自己饿着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没时间做饭也没关系,在外面买着吃也行,要尽量找干净的地方,填饱肚子是主要,但可别吃出病来。你自己在外面要多多注意安全,下班回家的时候提高警惕,开门前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晚上睡觉要锁好门。早上一定要吃早饭,记着啊,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身体最重要,知不知道?”声音温吞又细碎,一句接一句,像是缠在指尖的旧线团,轻轻地,把于浅浅一点点包围住,带回童年时葡萄架下乘凉的那个午后。

      爷爷的耳朵一直不太灵,每次和他说话,于浅浅都要抻着脖子使劲儿喊。要是用平常的音量,那对话的内容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搭茬。往常在家里,也总是会因为爷爷耳背而闹出好多笑话。

      于浅浅说:“爷爷,今天是情人节!”

      爷爷回答:“啊?给我买了新鞋?不用给我买,我脚上这双挺舒服的。”

      于浅浅大声说:“不是,今天是情人节,你得给奶奶买束鲜花。”

      爷爷把耳朵凑近了回答:“啊?你奶爱吃香瓜?我知道你奶爱吃香瓜,但现在香瓜也不到季节啊,反季的东西吃了不健康。”

      于浅浅更大声的说:“不是,送——花!”

      爷爷认真的回答:“谁是,傻瓜?”

      ……

      于浅浅在电话里叮嘱说:“爷爷,我给你买的是个新品种,叫冰皮月饼,要放在冰箱里,是您喜欢的绿豆味。您抓紧吃啊,别放坏了,挺贵的呢。”

      爷爷回答:“哎呀,绿豆糕好呀,绿豆糕好啊,清热去火,吃着舒服。挺贵的呀?那我可得抓紧尝尝,我孙女挣钱买的馅皮月饼。”

      爷爷总能轻易地接纳于浅浅带回来的所有新鲜玩意,不埋怨,也不排斥。会一边嘀咕着快餐不健康,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汉堡吃,感慨着:“这东西是好吃哈,难怪你们年轻人爱吃。”;会嫌弃于浅浅的指甲跟鬼一样,却又一脸认真地夸赞孙女的手生的漂亮,干涩的手掌纹轻轻拂过细嫩的手背,感慨着:“小女孩就应该爱漂亮,你这新鲜玩意我是看不懂,但你喜欢就好。”;会埋怨猫砂盆有细菌有味道,没养猫的时候嚷嚷着:“那玩意有细菌,可别往家里抱。”,却去市场买小鱼闷烂了喂给小猫吃,嘟囔着:“要健健康康的陪着我孙女嗷。”;会嫌弃她破洞牛仔裤像乞丐,然后塞钱让她去买条新的,嫌弃的道:“这啥时尚啊?这不就是丐帮吗?我年轻那会可没少穿。”

      这就是爷爷的宠爱,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嫌弃,用世界上最温暖的语气。

      爷爷继续说:“浅浅啊,工作累不累啊?累了,就回家来休息一段时间。不喜欢大城市咱就回来,在家里找份工作也一样,咱家也不指着你赚大钱,有爷爷养着你呢,爷爷今年退休金又涨啦。”

      于浅浅原本挂着微笑的脸微微一滞,随即声音哽咽的回答:“内什么,爷爷,先不说了,我这有个电话进来,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我刚到家,准备热饭呢,我过两天再给你视频哈。”

      爷爷回应道:“哦,哦,对对,到点儿吃饭,那快去吧,快去吧。”

      爷爷的叮嘱一如既往温暖,可电话还未挂断,于浅浅的泪水就已经夺眶而出。手机从她发抖的指尖滑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整个房间瞬间变得空旷,声音在墙角反复回响。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从心底被彻底击碎。感觉像一道看不见的潮水席卷而来,溺没了她费劲支撑的伪装。

      “累了就回家来。”

      在外漂泊了这么久,爷爷是第一个问她她累不累的人。于浅浅以为自己从来都没家,只有一个可以睡觉过夜的一亩三分地。但原来,有爷爷的地方,就是家。

      爷爷或许不会明白,不是累不累——而是于浅浅敢不敢累。怎么能不累?可又怎么敢说累?

      说累,就是吃不了苦,挣不了大钱,不能给父母养老,就是辜负了生养之恩;

      说累,就是小城镇里的山猪吃不了大城市的细糠,不能适者生存;

      说累,就是别人都行她不行,干啥啥不行的废物;

      说累,就是女人本来就不如男人,生女孩不如生男孩好;

      说累,就是懒惰,就是没出息,就是不争气。

      她怎么敢累?她的身后,不是港湾,不是归宿,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绝壁悬崖,她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路紧追不舍的寸断。

      于浅浅清楚地知道,但凡身体察觉到她的一丁点疲惫,情感就会顺着发丝的缝隙渗出来,像裂开的水坝,一发不可收拾。这些脆弱会凝成千斤重的负荷,将她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她不能,也不敢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哭,只不过是懦弱,是无能,是努力奋斗的人不该有的奢侈情绪。

      刚刚的那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像个开瓶器,砰的一声拔掉了堵死的软木塞。于浅浅觉得手抖得厉害,胸腔被什么东西挤压,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杂乱。空气稀薄,怎么努力,也吸不进肺里,一用力就被皮囊勒得生疼。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苍白,墙壁逐渐融为一体,黑暗从房里每一个物件儿的影子里窜出来,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试图放大她的懦弱,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吞没,看不见,动不了,逃不掉。

      但今天是中秋节,放声大哭,怕惊扰了月亮,怕眼泪浇碎最后一片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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