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雨伞、走廊和天气预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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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雨彻底停了。
温眠站在宿舍楼下，手里攥着那把黑伞。伞面已经干透，折叠得整整齐齐，伞柄上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只在尾端有一个很小的银色字母“S”，刻得很深。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把它塞进了书包侧袋。
去教室的路上，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气味，有点腥，但很清新。阳光穿过湿漉漉的树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温眠走得不快，耳朵里塞着耳机，播放的是英语听力材料。但那些句子只是声音，并没有转化成意义。
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条短信——“不客气。雨大，注意安全。”——和那个缝补过的裙子的针脚。
针脚很密，很匀。
“温眠！”肩膀被拍了一下。是同班的陈晨，一个总是精力过剩的男生，“发什么呆呢？叫你两声了。”
温眠摘下一边耳机：“怎么了？”
“物理作业，”陈晨压低声音，“最后那道大题，你解出来了吗？借我看看呗。”
“解了，但不确定对不对。”
“没事没事，参考一下。”
温眠从书包里翻出作业本递给他。陈晨接过去，快速翻看着，嘴里嘀咕着“原来是这样”。还回来的时候，他忽然问：“对了，周五那天，我好像看到你上了沈先生的车？”
温眠的动作顿了一下。
“雨太大了，”她平静地说，“司机顺路送一下。”
“哦。”陈晨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沈先生人确实挺好的。听说他还打算捐建一个新的实验楼，连设备都包了。啧，有钱真好啊。”
温眠没接话。
早读课照例是沉闷的。班主任走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叠表格。
“有个通知，”她敲了敲讲台，“学校准备设立一个‘卓越学子助力计划’，由沈延之先生个人资助，面向家庭有困难但品学兼优的同学。不只看成绩，也看重综合发展潜力和个人品格。每个年级有五个名额，除了学费生活费补助，还有额外的课外拓展资源，比如名师辅导、研学活动、甚至未来实习推荐。”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温眠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作业本的边缘。
“有意向的同学可以到我这里领申请表，周五之前交。”班主任继续说，目光扫过台下，在温眠身上停留了一瞬，“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希望大家认真考虑。”
下课铃响，几个学生围到讲台边。温眠坐在座位上没动，直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起身走过去。
班主任正在整理表格，看见她，笑了笑：“来了？我想你也会感兴趣的。”说着抽出一张申请表递给她。
表格很简洁，但需要填写的内容不少：家庭情况、学习经历、获奖记录、未来规划，还有一栏是“申请理由及个人陈述”。
“慢慢填，不着急。”班主任温和地说，“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谢谢老师。”
温眠拿着表格回到座位，折好，夹进笔记本里。
一上午的课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公式，那些符号像一群游动的蝌蚪，怎么也抓不住重点。她第三次看向窗外时，同桌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嘿，老师看你呢。”
她立刻收回视线。
午休时间，温眠没有去食堂。她去了图书馆，在三楼最靠里的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这里很少有人来，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些老旧的专业教材，蒙着一层薄灰。
她摊开申请表，盯着那些空白栏。
家庭情况：父亲（缺席），母亲（纺织厂工人，长期夜班）。年收入：她粗略估算了一个数字，填上去。住房情况：租赁，四十平米老式公房。
这些她都写得很顺畅。直到“个人陈述”那一栏。
她咬着笔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卓越学子助力计划”。卓越。她离这个词有多远？年级排名三十七，没有拿得出手的竞赛奖项，社团活动也只是勉强参与。班主任说她“态度认真”，但她知道，很多时候那种认真只是因为别无选择——不认真学习，还能做什么呢？
图书馆的窗户开着一道缝，有风吹进来，翻动了桌上的纸页。温眠按住表格，目光落在“申请理由”四个字上。
理由。
她需要钱吗？需要。母亲上个月还说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降薪。她的校服已经穿了两年，袖口有些磨白了。下学期的参考书又是一笔开销。
但仅仅是因为需要钱吗？
她眼前忽然闪过那把黑伞，那盒马卡龙，那只握住她的手。还有那句“暴雨天，适合甜食”。
温眠深吸一口气，在“申请理由”那一栏写下了第一句话：“我渴望一个不被天气左右的学习环境。”
然后她停住了。
这句话太矫情了。她划掉，重新写：“我希望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学业和未来规划。”
还是不对。
她烦躁地合上笔，把表格推到一边。窗外阳光正好，有学生在操场上打球，奔跑，呼喊。那些声音很远，像隔着一层玻璃。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温眠坐在看台的阴影里，看着林薇和几个女生在打羽毛球。林薇今天穿了新买的运动鞋，亮粉色，很扎眼。她打球的时候笑得很大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某种理所当然的自信。
温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洗得发灰的白色帆布鞋，鞋带换过，颜色和原装的不太一样。
“温眠！”体育老师在远处喊，“过来帮个忙，把这几箱器材搬回储藏室！”
她站起身。
储藏室在教学楼的地下室，光线很暗，有股橡胶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温眠和另外两个男生一起把箱子搬进去，出来的时候，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在一楼的洗手间洗了把脸，抬头看镜子时，发现自己脸颊有点红。头发被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她用手捋了捋，没什么用。
走出洗手间，走廊里很安静。这个时间大部分班级都在上课，只有她的班级因为是体育课，教学楼里空荡荡的。
然后她看见了他。
沈延之。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布告栏前，侧对着她，正在看上面贴的一些活动通知。今天他穿得很休闲，浅灰色的针织衫，深色长裤，手里拿着一件薄外套。看起来比周五那天少了几分正式感，多了些……人味儿。
温眠的脚步停住了。
她应该转身走另一条路，或者退回洗手间，等他离开。但她没有动。
沈延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两秒，两个人都没说话。走廊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上课铃声，和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温眠同学。”他先开了口，语气很自然，就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沈先生。”温眠的声音有点干。
他朝她走过来，步子不快。“体育课？”
“嗯。”她点头，“刚搬完器材。”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她微微汗湿的鬓角上。“辛苦了。”他说，接着很自然地转了话题，“伞好用吗？”
温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把黑伞。
“很好用。谢谢。”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洗过了，今天带过来了。您需要的话，我现在……”
“不急。”沈延之打断她，语气温和，“你先用着。天气预报说这周还有雨。”
“……哦。”
又是一阵沉默。但奇怪的是，并不太尴尬。沈延之的态度太坦然了，坦然到让温眠那些微妙的紧张显得有点多余。
“申请表领了吗？”他忽然问。
温眠抬起头。
“班主任应该跟你们说了，‘助力计划’。”沈延之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在聊今天的天气，“我看到你的名字在初步名单上。”
“……我领了。”
“有什么困难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温眠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我在写个人陈述，”她斟酌着词句，“不太知道该怎么写。”
沈延之点了点头，好像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看了一眼手表：“我接下来还有二十分钟空闲。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那边坐坐。”他指了指走廊另一头，那里有几张给老师休息用的桌椅，靠着窗户。
温眠犹豫了。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和资助人单独交谈，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这听起来……不太合适。
但另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说：只是二十分钟。只是关于申请表。
“好。”她听见自己说。
他们走到窗边的桌椅旁。沈延之先拉开一把椅子，示意她坐，然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下。这个动作很小，但温眠注意到了。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浮动。
“陈述的核心，是让评审者看到一个真实的、有潜力的人，而不是一份完美的简历。”沈延之开门见山，“你不需要罗列所有优点，那没有意义。你需要讲一个故事——关于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想去哪里，以及，为什么这个计划能帮助你到达那里。”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有力。温眠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我……”她开口，又停住，“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有没有价值。”
“价值不是由故事的起点决定的。”沈延之看着她，目光专注但并不压迫，“是由你面对起点的态度，和选择的路径决定的。”
温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
“我妈妈在纺织厂工作，经常夜班。”她慢慢地说，声音很轻，“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下雨的时候，屋顶会漏，要用盆接。冬天很冷，暖气总是不足。但我……其实已经习惯了。这些都不算困难。”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真正的困难是，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就是这样了。读完高中，也许考个还行的大学，找份普通的工作，然后重复我妈妈的生活。”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迎上沈延之的目光，“我不怕吃苦，但我害怕……没有选择。”
沈延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那天您说，教育是投资。”温眠继续说，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那如果……如果我被投资，我想证明，这笔投资是值得的。我想变得……不一样。不是变成多么了不起的人，只是……”她寻找着词汇，“只是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天气。而不是永远等着天晴，或者被淋湿。”
说完这些话，她感觉脸颊有点发烫。太直白了，也太幼稚了。
但沈延之没有笑。他认真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他说，“把这些写下来。不用华丽的辞藻，就用你刚才说话的语气。”
温眠有些意外：“就这样？”
“就这样。”沈延之站起身，“真实比完美更有力量。”他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还有事。”
温眠也连忙站起来。
“伞，”沈延之走到走廊口，又回头，“先放你那里。下次下雨，如果还需要，就再用。”
“那……什么时候还您？”
“等真正放晴的时候吧。”他说，然后笑了笑——一个很浅的笑，但足够温和，“不是天气预报说的那种晴，是你觉得不再需要它的那种晴。”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温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一片明亮。
她走回刚才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申请表和笔。在“个人陈述”那一栏，她写下了第一行字：
“我写这篇陈述，不是为了证明我多么优秀，而是为了请求一个机会——去成为一个不必永远等待天晴的人。”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的操场上，体育课的集合哨声吹响了。温眠没有动。她继续写着，一行又一行，把那些盘旋在脑海里很久、却从未说出口的话，都倾泻在纸上。
她写了母亲的疲惫，写了自己对深夜独处的熟悉，写了那些因为省钱而放弃的课外书和辅导班，也写了那些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与书本为伴的宁静午后。
她写了自己对物理的微妙兴趣——虽然成绩不算顶尖，但她喜欢那些公式背后简洁的逻辑，喜欢那种“如果……那么……”的确定性。在充满不确定的生活里，那种确定性像一个小小的锚点。
最后，她写道：“我知道自己离‘卓越’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我愿意走这段路。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个起点，我保证，我会走到我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表格上的字迹不算漂亮，但很工整。有几处涂改，她没有用修正带，只是画了一条线，在旁边重新写。这样看起来更真实。
她把表格折好，放回书包。
走出教学楼时，体育课已经结束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往教室走。林薇看见她，跑过来：“你刚才去哪了？老师点名了！”
“有点事。”温眠说。
“哦。”林薇也没多问，挽住她的胳膊，“走吧，下节是化学，要小测呢。”
温眠被她拉着往前走，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
回到教室，她从书包里拿出化学书，翻开要测验的那一章。那些方程式和反应条件密密麻麻，但她今天看得格外专注。
放学铃响时，温眠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锁好门，走下楼梯，在布告栏前停了一下。
沈延之下午看过的那些通知还贴在那里。其中一张是关于“卓越学子助力计划”的宣讲会，时间是本周三下午。主讲人一栏，印着他的名字：沈延之。
温眠看了几秒，然后转身朝教师办公室走去。
她把填好的申请表交给了班主任。
“这么快就填好了？”班主任有些惊讶，接过来大致看了看，点点头，“写得不错，很真诚。我会尽快交上去的。”
“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温眠没有直接回宿舍。她去了操场，在跑道上慢慢走着。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凉意。天空是干净的湛蓝色，西边的天际开始泛起淡淡的橘红。
她走到看台最高处坐下，看着整个校园在暮色中渐渐安静下来。
书包侧袋里，那把黑伞安静地躺着。
她把它拿出来，展开。黑色的伞面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举起伞，在头顶撑开一小片阴影。
没有雨。阳光透过伞布，变成了温暖的暗金色。
温眠举着伞，在空无一人的看台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她收起伞，仔细折好，放回书包。
走下看台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几颗星星已经出来了，很亮。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气象app的推送：“明日晴转多云，南风二级，气温15-23℃。”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昼夜温差大，建议携带外套。”
温眠关掉推送，把手机放回口袋。
她走回宿舍楼的路上，脚步比平时轻快了一些。不是因为有了什么确切的希望，而是因为——她终于把那些沉甸甸的话，说出来了。
写出来了。
交给了一个可能改变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的地方。
但至少，她做了。
回到宿舍，她照例洗漱，做作业，预习明天的课程。一切如常。
临睡前，她打开手机，看着那条只有七个字的短信。
然后她打开浏览器，搜索了“沈延之”的名字。跳出很多条目：公司新闻、财经报道、慈善活动。她点开一篇最近的专访，是他关于科技与教育结合的演讲报道。
文章里配了一张他在演讲时的照片。他站在讲台后，一只手扶着话筒，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像是在阐述某个观点。表情专注，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温眠看了很久，然后关掉页面。
她躺下，闭上眼睛。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很大的旷野上，天空是灰蒙蒙的，但没有下雨。她手里拿着一把伞，却没有撑开，只是拿着。前方有什么看不清楚，但她一直在走，脚步很稳。
然后天边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洒了下来。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看。
只是继续往前走，手里的伞在阳光下，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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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雨伞、走廊和天气预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