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于他掌心》隗夏

3、 晴雨之间

　　申请表交上去一周了，没有任何消息。
　　温眠照常上课、做作业、去图书馆。生活像一列按部就班的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行驶，看不出要拐弯的迹象。那把黑伞一直放在书包侧袋，再也没有用过——这一周都是晴天。
　　周三下午的宣讲会，她还是去了。
　　阶梯教室里挤满了人，除了申请的学生，还有很多纯粹来看热闹的。沈延之坐在台上，身边是学校的几位领导和项目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他今天穿回了正装，白衬衫，深蓝色领带，袖子一丝不苟地折到小臂中间。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分明。
　　宣讲的内容很官方：计划宗旨、选拔标准、资助内容、考核机制。沈延之讲话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是负责项目的老师在介绍。但当轮到他时，整个教室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这个计划，”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平稳清晰，“不是慈善，也不是施舍。它是一个双向的选择。我们选择你们，是因为看到了某种可能性；而你们选择加入，是因为愿意接受挑战，愿意在更好的资源支持下，走一条更艰难但也更开阔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温眠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
　　“坦率地说，被选中不代表成功，只代表你获得了一张入场券。真正的考验在后面。”沈延之继续说，“我们会提供支持，但不会铺平所有的路。有些坎，必须自己迈过去；有些问题，必须自己解决。我们需要的是有韧性的人，而不是仅仅需要帮助的人。”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这话听起来有点严厉。
　　沈延之似乎察觉到了，语气缓和了些：“当然，韧性不是天生的。是在一次次面对困难、解决问题中磨练出来的。而这个计划，希望能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让你们在跌倒时有地方扶一把，但不会剥夺你们跌倒的权利。”
　　提问环节开始。有学生问资助金额，问实习机会，问未来是否必须进入沈延之的公司工作。沈延之一一作答，回答都很直接，没有含糊其辞。
　　“没有绑定条款。资助是纯粹的。”他说，“至于未来，我希望你们去最适合你们的地方，而不是我认为最好的地方。”
　　温眠静静地听着，手里转着一支笔。
　　最后一个问题是一个男生问的：“沈先生，您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有什么建议给我们吗？”
　　沈延之沉默了几秒。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我走过的路，你们复制不了。”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时代不同，机遇不同，个人条件也不同。我能给的建议只有两点：第一，保持清醒。知道自己有什么，没什么，想要什么，能放弃什么。第二，对自己诚实。可以骗别人，但别骗自己——尤其是别用‘我已经尽力了’这种话骗自己。尽力没尽力，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宣讲会在一片掌声中结束。人群开始往外涌，温眠坐着没动，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收拾东西起身。
　　走到门口时，她看见沈延之正被几个学生围着说话。他微微低头听着，偶尔点头，表情专注。有个女生似乎在问很详细的问题，他耐心地回答，还从助理手里要了张名片递过去。
　　温眠垂下视线，准备从另一侧离开。
　　“温眠。”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
　　沈延之已经结束了谈话，正朝她走来。那几个学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延之，识趣地走开了。
　　“沈先生。”温眠轻声说。
　　“宣讲听得怎么样？”他问，很自然的语气，就像老师课后随意问学生一句“听懂了吗”。
　　“……挺好的。”温眠说，“很实在。”
　　沈延之笑了笑：“‘实在’是个好评价。”他看了眼手表，“要回教室吗？”
　　“嗯，下一节是自习。”
　　“一起走吧。”他说着，很自然地朝教学楼方向走去。温眠跟上，落后半步。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学生从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
　　“申请表我看到了。”沈延之忽然说。
　　温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写得不错。”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会走到我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温眠的手指蜷了蜷：“……谢谢。”
　　“不过，”沈延之放慢脚步，侧头看了她一眼，“有个问题。”
　　“什么？”
　　“你说你对物理有兴趣，但成绩不算顶尖。”他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点尖锐。温眠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她斟酌着词句，“可能方法不对。或者，不够聪明。”
　　“物理不需要特别聪明。”沈延之的语气很平淡，“需要的是耐心，和愿意从头想清楚的勇气。很多学生学不好物理，不是因为智商，是因为他们习惯性地想走捷径，想套公式，而不愿意真正理解那些公式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温眠没有说话。
　　“你的陈述里提到喜欢物理的逻辑性。”沈延之继续说，“这是个很好的起点。但喜欢和能学好是两回事。如果真的有兴趣，你需要证明。”
　　“怎么证明？”温眠抬起头。
　　沈延之停下来，转身面对她。走廊里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很深。
　　“下次物理考试，进年级前十五。”他说，“做得到吗？”
　　温眠愣住了。她现在排名三十七，离前十五还有很远的距离。而且物理一直是她的弱项。
　　“我……”
　　“不是要求，只是建议。”沈延之说，“如果你真的想抓住这个机会，需要一些具体的东西来支撑你的陈述。成绩是最直接的证明。”
　　温眠咬住下唇。
　　“当然，”沈延之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不是选拔的唯一标准。但如果你想脱颖而出，总得有点什么让人记住。”
　　远处传来上课铃声。
　　“我该走了。”沈延之说，“好好想想。”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助理在不远处等着，见他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朝行政楼方向走去。
　　温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物理前十五。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书包带子。
　　---
　　从那天起，温眠的生活多了一项固定内容：学物理。
　　每天放学后，她会去图书馆多待一个小时，专门做物理题。周末除了帮母亲做些家务，大部分时间也泡在物理上。她把过去两年的物理试卷都找出来，一题一题地重做，分析错因，整理知识点。
　　刚开始很痛苦。那些力学图示、电路分析、电磁场模型，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有些题看了答案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解。她好几次烦躁得想把书扔出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深呼吸，从头再看。
　　周三晚上，她遇到一道难题。关于斜面摩擦力和动能定理的综合题，她算了三遍，答案都和标准答案对不上。图书馆快要关门了，管理员已经开始清场。
　　温眠看着那道题，心里涌起一股挫败感。她收拾东西离开，走到教学楼时，看见三楼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那是物理教研组。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上去。
　　办公室里只有李老师一个人，正在批改作业。李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说话直接，但教得很好。
　　“李老师。”温眠站在门口，轻声说。
　　李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温眠？这么晚了，有事？”
　　“有道题……想请教您。”温眠走过去，把题目摊开在桌上。
　　李老师看了看题目，又看了看她草稿纸上的计算过程。“思路是对的，”他说，“但这里，”他指着其中一个步骤，“斜面摩擦力的方向，你画反了。”
　　温眠仔细看了看，脸一下子红了。这么基础的错误。
　　“学物理，图一定要画对。”李老师拿过一张草稿纸，快速画出示意图，“力是矢量，方向错了，全盘皆错。你看，物体沿斜面上滑，摩擦力应该沿斜面向下，不是向上。”
　　他讲得很清楚。温眠听着，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问题：她太急于套公式，却忽略了最基本的分析过程。
　　“谢谢老师。”她低声说。
　　李老师看了她一眼：“最近很用功啊。我看到你在图书馆总是一个人做物理题。”
　　温眠点点头。
　　“有目标是好事。”李老师说，“但别太急。物理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跳不过去。”
　　“嗯。”
　　离开办公室时，已经九点半了。校园里很安静，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温眠没有直接回宿舍，她走到操场边的看台上坐下，拿出那道题，借着路灯的光，重新画图，重新计算。
　　这一次，答案对了。
　　她看着那个正确的数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夜风吹过来，有点凉，但很清爽。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这周末我加班，不回来了。钱打到卡上了，自己买点好吃的。”
　　温眠回复：“知道了，妈你也注意休息。”
　　她收起手机，抬头看天。夜空很干净，星星很多。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还没走的时候，有一次带她去郊外看星星。父亲指着天空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太阳，离我们很远很远。
　　“那它们会冷吗？”她问。
　　“星星自己会发光发热，”父亲说，“不会冷。”
　　温眠坐在看台上，看着那些遥远的、安静的光点。它们确实不会冷。它们只是在那里，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不管有没有人看。
　　她站起身，走回宿舍。
　　---
　　周五，物理小测。
　　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温眠深吸了一口气。题目不算难，但陷阱很多。她放慢速度，每一道题都先在草稿纸上画图分析，确定思路再动笔。
　　交卷的时候，手心都是汗。
　　成绩当天下午就出来了。李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表情严肃。
　　“这次小测，整体成绩不理想。”他说，“很多同学粗心大意，基础题都丢分。不过，”他顿了顿，“也有进步很大的。”
　　他开始发卷子。叫到温眠的名字时，李老师看了她一眼，把试卷递过来。
　　八十六分。年级第十二名。
　　温眠接过试卷，看着那个红色的数字，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最好的，但对她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突破了。
　　下课后，林薇凑过来：“哇，温眠你这次物理考这么好！怎么做到的？”
　　“就是……多做了点题。”温眠说，把试卷折好收进书包。
　　“厉害。”林薇由衷地说，“我这次才七十分，被我爸妈知道又要念叨了。”
　　温眠笑了笑，没说话。
　　放学后，她又去了图书馆。但今天她没有立刻开始学习，而是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只有一条短信记录的号码。
　　她想告诉沈延之，她做到了。物理前十五。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太幼稚了。他只是随口一说，可能早就忘了。而且，用一次小测的成绩去邀功，算什么？
　　她收起手机，翻开数学作业本。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始做题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短信。发件人正是那个号码。
　　内容很简单：“物理小测，第十二名。不错。”
　　温眠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十秒。
　　他怎么知道的？成绩才出来几个小时。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第二条短信来了：“继续保持。周末有空的话，可以看看动量守恒和能量转化的综合题，下次月考会重点考。”
　　温眠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最后，她只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对方没有再来信。
　　她放下手机，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做题了。图书馆的窗户开着，有风吹进来，翻动书页。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变黄，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飘下。
　　秋天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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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母亲果然没有回来。温眠一个人在家，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洗了积攒的衣服，然后去了市图书馆。
　　市图书馆比学校的大很多，人也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物理辅导书。沈延之说的没错，动量守恒和能量转化确实是她的薄弱环节。她找了相关的专题练习，一题一题地做。
　　中午，她在图书馆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面包和牛奶，随便吃了点，继续学习。
　　下午三点左右，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
　　“温眠同学吗？”是个女声，有点耳熟，“我是沈先生的助理，上周在礼堂我们见过。”
　　温眠坐直了身体：“您好。”
　　“沈先生让我问一下，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的。”
　　“关于‘助力计划’，初步筛选已经完成了。你的申请进入了第二轮。”助理的语气很专业，“下周一下午放学后，需要参加一个小组面试，地点在行政楼三楼会议室。具体时间会发短信通知你。”
　　温眠的心跳加快了：“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另外，”助理顿了顿，“沈先生建议，面试前可以看看最近一年的科技新闻，特别是关于人工智能和新能源方向的。不需要深入研究，但要有基本了解。”
　　“……好。”
　　“那就这样。祝你顺利。”
　　电话挂断了。
　　温眠握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进入第二轮了。她真的有机会。
　　她立刻打开手机浏览器，搜索人工智能和新能源的相关新闻。那些术语很陌生，什么“深度学习”“神经网络”“光伏转化效率”，看得她头晕。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看下去，不懂的名词就记下来，一会儿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温眠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走出图书馆时，她才发现下雨了。不大，细细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闪着光。
　　她没有带伞。
　　那把黑伞在家里。
　　温眠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有带伞的行人匆匆走过，也有没带伞的用手挡着头跑过。她犹豫着要不要等雨停，或者直接冲进雨里——反正不大，跑回家也不会湿得太厉害。
　　这时，手机又响了。
　　还是助理的号码。
　　“温眠同学，”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刚才忘了说，沈先生让我提醒你，今天有雨。如果你在外面，记得找个地方避一避，或者打车回去。不要淋雨。”
　　温眠愣住了。
　　“……谢谢。”她低声说，“我……在图书馆，正准备回家。”
　　“需要帮你叫车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温眠说，“雨不大。”
　　“那好。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温眠看着手机屏幕。雨丝飘进来，落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最后还是没有冒雨跑回去。她在图书馆门口的便利店买了把最便宜的透明塑料伞，撑开，走进雨里。
　　塑料伞质量很差，雨打在上面声音很大，伞骨也在风里摇晃。但至少挡雨。
　　回家的路上，她路过一家甜品店。橱窗里摆着精致的蛋糕和马卡龙，和她那天收到的那盒很像。她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
　　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收起那把廉价的塑料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把它靠在门边。
　　然后她从柜子里拿出那把黑伞。黑色的伞面光滑平整，伞柄上那个小小的“S”字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她撑着黑伞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
　　伞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但她只有一个人。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永远下不完似的。
　　温眠收起伞，把它放回柜子深处。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路灯在雨水中晕开一团团暖黄色的光，像一个个小小的、潮湿的太阳。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下周的天气预报：周一，多云转晴。
　　小组面试就在周一。
　　温眠深吸一口气，关上了窗户。
　　雨声被隔在外面，变得模糊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