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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静默的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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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是周一早上开始的。
温眠走进教室时,原本嘈杂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去。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很快移开,带着某种刻意的回避。她脚步顿了顿,然后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早读课,林薇几次转过头想跟她说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递过来一张纸条:“你没事吧?”
温眠在纸条背面写:“没事。”递回去。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讲着古文,温眠盯着课本,那些之乎者也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在纸上爬,爬不进脑子里。她听见后座两个女生压低的交谈声,碎碎的,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沈先生”“特殊照顾”“肯定内定了”这几个词,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她握笔的手指紧了紧。
下课铃响,她去洗手间。刚走到隔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
“真的假的?沈先生单独找她谈话?”
“我朋友在行政楼做值日生,亲眼看见的。就在走廊里,说了好久。”
“难怪物理突然考那么好……你说,是不是提前拿到题了?”
“谁知道呢。反正‘助力计划’本来就不透明,谁上谁不上,还不是资助人一句话?”
“但她家确实挺困难的,补助一下也应该吧……”
“困难的人多了,怎么就她特殊?还不是因为——”
水流声响起,淹没了后半句话。
温眠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洗手间的灯光很白,照在瓷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黑眼圈有点重,嘴唇抿得很紧。
她转身离开了洗手间。
走廊里人来人往。她低着头往前走,撞到了人。
“对不起。”她下意识说。
“温眠?”
她抬起头,是陈晨。他看着她,表情有点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陈晨挠了挠头,“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就是嫉妒。”
温眠没说话。
“真的,”陈晨压低声音,“我听说沈先生对所有申请者都一视同仁的。面试也是好几个老师一起打分,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
“谢谢。”温眠轻声说,然后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她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拿出下节课要用的书。手指翻开书页时,微微发抖。
林薇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她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温眠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那就好。”林薇拍拍她的肩膀,“下午面试加油。用实力打她们的脸。”
温眠点点头,却没说话。
实力。
什么是实力?如果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机会来路不正,那就算你真的靠实力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午休时间,温眠没去食堂。她去了教学楼的天台。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风很大,吹得校服外套鼓起来。她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操场。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说笑着,像一群无忧无虑的鱼。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面试是今天下午吧?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温眠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回复:“嗯。”
母亲很快又发来一条:“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温眠没再回复。她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看着远处。天空是灰白色的,云层很厚,像要下雨,但又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午的面试,她该去吗?
如果去了,通过了,那些人会说什么?会说果然如此,会说早就内定,会说她靠的不是实力。
如果去了,没通过呢?那更糟。会成为笑话,会说你看,给了特殊照顾还是不行。
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痒痒的。温眠伸手拨开,手指冰凉。
她想起沈延之说的:“需要的是有韧性的人。”
韧性是什么?是顶着流言蜚语继续往前走,还是……选择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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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温眠向班主任请了假,说身体不舒服,想提前回去准备面试。班主任关切地看了她一眼,没多问,批了假条。
她没去行政楼。她回了家。
家里空荡荡的,母亲还没下班。温眠放下书包,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光线里。
她起身,从书包里拿出那张申请表。纸已经有点皱了,上面她的字迹工整清晰。她翻到个人陈述那一页,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话。
“我会走到我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现在呢?还没开始走,就要停了吗?
温眠把申请表放在茶几上,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从柜子深处拿出那把黑伞,撑开。黑色的伞面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片小小的夜空。她举着伞,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
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但温眠知道是谁。
她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没有接。
几分钟后,短信来了:“温眠同学,面试还有二十分钟开始。你到了吗?”
温眠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很久很久,最后回复:“对不起,我退出。”
发送。
几乎是立刻,电话又打来了。还是那个号码。
温眠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赶往某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方向。
只有她站在原地。
手机在桌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震了很久,停了。然后又开始震。
温眠没有去看。她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随便调到一个频道,是无聊的电视剧,男女主角在争吵,声音很大,填满了整个房间。
她就这样坐着,看着电视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
温眠身体一僵。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七点半。母亲通常八点以后才回来。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很稳,不疾不徐。
温眠站起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出去。
门外站着的人,让她呼吸一滞。
沈延之。
他穿着白天那身西装,但领带松了些,手里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楼道的光线不算亮,但他的轮廓清晰得像刀刻出来的一样。
温眠的手放在门把上,没有动。
“温眠,”门外传来他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闷,但很清晰,“开门。”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温眠的手指收紧。她该开门吗?开了门说什么?说我因为害怕流言所以退缩了?说我承受不起那些目光?
“我知道你在里面。”沈延之又说,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开门,我们谈谈。”
温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沈延之站在门外,看着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扫过她身后昏暗的客厅。
“不请我进去?”他问。
温眠侧身让开。
沈延之走进来,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狭小的客厅。老旧的沙发,玻璃茶几,墙上贴着过时的挂历。一切都简单,甚至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他在沙发上坐下,看向还站在门口的温眠:“坐。”
温眠关上门,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和他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为什么退出?”沈延之开门见山,没有寒暄,没有铺垫。
温眠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仔细想了想,可能不太适合。”
“哪里不适合?”
“我……”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我怕让您失望。”
“这不是理由。”沈延之的声音很平静,但有种不容回避的力量,“告诉我真实的原因。”
温眠咬住下唇,不说话。
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电视剧还在播,男女主角已经和好了,正在甜甜蜜蜜地约会。那些声音和此刻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延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因为我单独找过你谈话?”沈延之问,“因为有人说了闲话?”
温眠的身体僵了一下。
“所以,”沈延之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别人的几句话,就让你放弃了?”
“不是几句话!”温眠猛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们说……说我是靠关系,说早就内定了,说我不配……”
她停住,胸口起伏。
沈延之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
“如果我真的通过了,”温眠的声音低下去,带着颤抖,“他们永远都会觉得,我不是靠自己。永远。”
“所以呢?”沈延之问。
温眠愣住。
“所以你就认了?”沈延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她,“别人说你不行,你就真的不行了?别人说你是靠关系,你就真的觉得自己没实力了?”
“我没有……”
“那你退出什么?”沈延之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下来,“如果真的相信自己,如果真的想证明自己,那就去面试,去表现,去让他们闭嘴。退出算什么?逃跑?”
温眠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不是逃跑……”她喃喃地说。
“那你是什么?”沈延之问,“避嫌?自证清白?”他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动作里有一丝极淡的失望,“温眠,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缺说闲话的人。今天是因为我找你谈话,明天可能是因为你成绩进步太快,后天可能只是因为你穿了一件新衣服。你躲得过来吗?”
温眠的手指死死抠着沙发边缘。
“如果你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了,”沈延之说,“那就算我给你再多资源,你也走不远。”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温眠坐在那里,感觉自己一点点冷下去。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认清现实后的寒冷。
他说得对。
她就是在逃跑。因为害怕被议论,害怕被误解,害怕那些目光和窃窃私语。所以她选择最简单的方式:退出,消失,让一切回到原点。
这样,就安全了。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让您……白费心了。”
沈延之没说话。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温眠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他才开口:“我没有白费心。”
温眠抬起头。
“我确实看到了你的潜力。”沈延之说,语气缓和了些,“也相信如果你得到机会,能走得很远。但前提是,你自己得相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背影挺拔,却莫名有几分疲惫。
“选择权在你。”他没有回头,“如果你想退出,可以。申请表我会让人撤下来。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温眠的喉咙发紧。
“但是,”沈延之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想清楚。这是你的人生,不是别人的。你是要活给那些说闲话的人看,还是要活给自己看?”
他说完,朝门口走去。手放在门把上时,停顿了一下。
“伞,”他说,“如果觉得是负担,可以还给我。如果还觉得有用,就留着。”
门打开,又关上。
温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
客厅重新陷入寂静。电视关着,灯也没开,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她坐了很久,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停在路边。沈延之没有立刻上车,他站在车旁,点了支烟。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他抽得很慢,抬头看着天空,像是在想什么。
几分钟后,他掐灭烟,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尾灯在夜色里划出两道红色的弧线,然后消失不见。
温眠还站在窗边。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在礼堂,他站在台上,从容不迫。想起那个暴雨天,他让人送来的伞和点心。想起走廊里的谈话,他问她物理能不能进前十五。想起他发来的短信:“第十二名。不错。”
每一步,他都在推着她往前走。
而她,在最后一步,退缩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面试怎么样?顺利吗?”
温眠没有回复。
她走回房间,重新拿出那把黑伞,撑开,举在头顶。黑色的伞面挡住了天花板,挡住了灯光,挡住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她就这么站着,直到腿麻了,才收起伞。
母亲回来时,已经快十点了。看见温眠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吓了一跳:“怎么不开灯?面试结束了?怎么样?”
“我没去。”温眠说。
母亲愣住:“……为什么?”
“有点累。”温眠站起身,“妈,我先睡了。”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
门外,母亲叹了口气,没有追问。脚步声走向厨房,然后是水龙头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真实,很日常。
温眠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很累,累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手机又震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班主任发来的信息:“温眠,沈先生的助理刚才联系我,说你自己提出退出‘助力计划’的选拔。是真的吗?能告诉我原因吗?”
温眠看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打不出一个字。
怎么说?说因为我害怕?
她放下手机,爬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
窗外有车驶过,灯光在天花板上扫过一道又一道弧线,像流星,转瞬即逝。
她想起沈延之最后说的话:“你是要活给那些说闲话的人看,还是要活给自己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晚的天花板,看起来特别高,特别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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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温眠照常去学校。
流言并没有因为她退出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有人说她果然是心虚了,有人说沈延之肯定很生气,有人说她浪费了一个名额。
温眠一概不理。她上课,做笔记,下课,去图书馆。一切好像回到了一个月前,那个还没有“助力计划”、没有沈延之、没有黑伞和点心的日子。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物理课,李老师讲题时,目光扫过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移开。那眼神里有不解,也有遗憾。
林薇不再提面试的事,只是偶尔会用担忧的眼神看她。
陈晨有一次拦住她,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挺可惜的。”
温眠只是笑笑,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她不知道。
周三下午,她在图书馆遇到了沈延之的助理。对方显然也是来借书的,看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温同学。”助理的声音很轻,“沈先生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改变主意,明天是最后期限。申请表还可以重新提交。”
温眠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助理看着她,叹了口气:“其实那些流言,沈先生都知道。他说,如果你是因为这个退出,他理解,但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过了。”温眠说,“真的不用了。”
助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温眠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书架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那里侧袋空着——黑伞今天没带。
她走出图书馆时,又下雨了。不大,绵绵的秋雨,带着凉意。
她没有伞,也没有跑。就这么慢慢走着,任凭雨丝落在头发上,脸上,校服上。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头发已经湿了一半。她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忽然想起沈延之说的:“等真正放晴的时候还我。”
什么时候才是真正放晴呢?
她不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有那天。
雨渐渐大了。温眠转身走进教学楼,湿漉漉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
那脚印很快就被后来的人踩过,覆盖,消失不见。
就像她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