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于他掌心》隗夏

5、秋光与偶遇

　　月考成绩公布那天，温眠的名字挂在年级大榜的第二位。
　　消息像一阵风，半天之内传遍了整个年级。那些曾经议论过她的声音，忽然都变了调子——不是消失，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我就说她有实力吧。”
　　“之前退选可能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够格？”
　　“第二啊……只比第一少三分，物理还是单科第一。”
　　温眠经过布告栏时，听见这些低语，脚步没有停顿。她看了一眼榜单，自己的名字印在第二行，黑体加粗，后面跟着各科分数。物理那一栏，98分，确实是年级最高。
　　她看了几秒，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释然。只有一种很淡的平静，像完成了一件早就该完成的事。
　　林薇追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兴奋得脸颊发红：“第二！温眠你太厉害了！请客请客！”
　　温眠笑了笑：“好，想吃什么？”
　　“冰淇淋！现在就去！”
　　她们去了学校对面的甜品店。林薇点了一大份草莓圣代，温眠只要了一小杯香草冰淇淋。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桌面照得发亮。
　　“说真的，”林薇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一个月简直像变了个人。以前你也很认真，但这次……不一样。”
　　温眠用小勺搅拌着杯子里的冰淇淋：“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林薇歪着头想了想，“就是……更有劲了？像憋着一口气，非要证明什么似的。”
　　温眠没说话，低头吃了一口冰淇淋。很甜，凉丝丝的，顺着喉咙滑下去。
　　“不过现在好啦。”林薇笑着说，“成绩摆在这儿，看谁还敢说闲话。你知道三班那个谁吗？之前说得最难听的那个，今天我看见她，头都快低到地上了。”
　　“不重要了。”温眠轻声说。
　　“也是。”林薇点点头，“对了，马上就是国庆假期了，你有什么安排？”
　　“在家吧。我妈可能要加班。”
　　“那多无聊啊。”林薇眼睛一亮，“要不我们出去玩？就一天，去西山公园怎么样？听说秋天的枫叶特别好看。”
　　温眠犹豫了一下。
　　“去吧去吧。”林薇晃着她的胳膊，“你都学了一个月了，该放松一下了。就当……庆祝你考了第二！”
　　窗外有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笑声洒了一路。
　　温眠看着那些年轻飞扬的背影，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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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期第一天，天气出奇的好。
　　天空是清澈的湛蓝色，云很少，阳光明亮但不灼人。温眠和林薇约在地铁站见面，两人都穿了便服——温眠是一件浅灰色的卫衣和牛仔裤，林薇则是亮黄色的毛衣配短裙，在人群里很扎眼。
　　“你这身也太素了吧。”林薇打量着她，“出来玩诶，开心一点嘛。”
　　“这样舒服。”温眠说。
　　地铁上人不少，大多是趁着假期出游的家庭和情侣。温眠抓着扶手，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广告牌。林薇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的八卦，谁和谁好像在一起了，谁和谁吵架了，谁假期要去国外玩。
　　温眠听着，偶尔应一声，心思却飘得很远。
　　她想起昨晚母亲难得早回家，看见她的成绩单，愣了很久，然后眼睛红了。
　　“好，好。”母亲连说了两个好字，手指摩挲着成绩单，“我女儿有出息。”
　　“妈……”温眠不知道该说什么。
　　“继续努力。”母亲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进了厨房。那天晚上，她做了三个菜，都是温眠爱吃的。
　　地铁到站了。西山公园站，人潮涌出车厢。温眠和林薇顺着人流走上地面，公园入口就在眼前。
　　秋意已经很浓了。路边的银杏树叶子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枫树则是深浅不一的红色，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空气里有草木干燥的香气，混着远处糖炒栗子的甜香。
　　“好漂亮！”林薇举起手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公园里人很多，大多是全家出游，也有年轻的情侣手牵手散步。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笑声清脆。温眠和林薇沿着主路慢慢走，不时停下来拍照。林薇一定要和每一棵颜色特别好看的树合影，温眠就负责帮她拍。
　　走到一片开阔的草坪时，林薇忽然指着远处：“欸，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温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草坪边缘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深灰色的毛衣，黑色长裤，手里拿着一本书，腿上搭着件外套。他微微低着头看书，侧脸线条在秋日的阳光下，清晰得像一幅剪影。
　　沈延之。
　　温眠的脚步停住了。
　　“是沈先生吧？”林薇压低声音，带着不确定，“他怎么会在这儿？”
　　温眠没说话。她看着他，看着他安静看书的样子，看着风吹过他微乱的头发，看着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手指。
　　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林薇问。
　　“别。”温眠拉住她，“他在看书，别打扰他。”
　　“也是。”林薇点点头，但又忍不住朝那边看，“不过……他一个人来公园看书？好奇怪。”
　　不奇怪。温眠想。就像她一个人来公园散步一样，没什么奇怪的。
　　她们转身要走，但就在这时，沈延之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草坪，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们身上。不，是落在了温眠身上。
　　空气好像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合上书，站起身，朝她们走了过来。
　　温眠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地上。林薇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他过来了……”
　　沈延之走得不快，步态从容。阳光在他身后，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还拿着那本书，是精装本，封面看不清。
　　“温眠。”他在她们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好巧。”
　　“……沈先生。”温眠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
　　林薇在旁边小声说：“沈先生好。”
　　沈延之朝林薇点点头：“你好。”然后重新看向温眠，“来玩？”
　　“嗯。”温眠点头，“和我同学一起。”
　　“不错。”沈延之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月考成绩我看到了。恭喜。”
　　“……谢谢。”
　　空气有点安静。远处的欢笑声、孩子的奔跑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薇看看温眠，又看看沈延之，忽然说：“那个……我去那边看看枫叶，你们先聊。”说完，不等温眠反应，就转身跑了。
　　“林薇！”温眠叫了一声，但她已经跑远了。
　　草坪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延之看了一眼林薇跑开的方向，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很浅，很快就消失了。
　　“你同学很懂事。”他说。
　　温眠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坐一会儿？”沈延之指了指刚才他坐的长椅。
　　温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长椅是木质的，有些年头了，漆面斑驳，摸上去有粗糙的质感。
　　沈延之把书放在膝上。温眠瞥了一眼封面，是英文书，标题很长，看不懂。
　　“一个人来的？”她问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
　　“嗯。”沈延之说，“今天没什么安排，出来透透气。”他看向她，“你们呢？就你们两个女生？”
　　“嗯。”温眠点头，“国庆假期，出来走走。”
　　“是该放松放松。”沈延之的目光落在远处奔跑的孩子身上，“学习很重要，但生活不只有学习。”
　　温眠没说话。她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上的一个小线头。
　　“最近怎么样？”沈延之问。
　　“挺好的。”
　　“物理还能保持吗？”
　　“应该……可以。”
　　对话断断续续的，像卡顿的磁带。温眠觉得手心有点出汗。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更没想到会这样单独坐着说话。
　　“那把伞，”沈延之忽然说，“还在用吗？”
　　温眠愣了一下，摇头：“最近没下雨。”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是吗？”
　　“嗯。”沈延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天气app，递给她看。屏幕上确实显示着明天的降水概率：70%。
　　温眠看了一眼，把手机还回去。
　　“记得带伞。”沈延之说。
　　“……好。”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温眠感觉不那么紧绷了。也许是阳光太暖，也许是风景太好，也许是他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更……放松。
　　“您经常来这儿吗？”她问。
　　“偶尔。”沈延之说，“这里安静。”
　　确实安静。虽然周围有人声，但比起城市的喧嚣，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阳光，树影，草地，还有空气中淡淡的草木香。
　　温眠看着一片枫叶从树上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红色的叶子，边缘已经有些干枯了。
　　“枫叶红了。”她轻声说。
　　“嗯。”沈延之也看着那片叶子，“秋天了。”
　　简单的对话，没什么深意，却莫名让人心安。
　　远处，林薇在朝这边挥手，但没过来。温眠知道她在给自己打手势，意思是“要不要过来救你”。她微微摇头。
　　林薇耸耸肩，转身继续拍照去了。
　　“你同学很关心你。”沈延之说。
　　“她人很好。”温眠说，“一直很照顾我。”
　　沈延之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又拿起书，但没有翻开，只是拿在手里。
　　温眠看着他的侧脸。阳光下，能看清他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的鼻梁很挺，嘴唇抿着，下颌线干净利落。他今天看起来比在学校时年轻些，也许是因为没穿正装，也许是因为在这样放松的环境里。
　　“沈先生，”她忽然开口，话出口的瞬间，自己也愣了一下。
　　沈延之转过头看她：“嗯？”
　　“上次的事……”温眠的声音很低，“对不起。”
　　沈延之看着她，眼神很深：“为什么道歉？”
　　“我……辜负了您的期待。”
　　“你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沈延之的声音很平静，“你只是做了当时你觉得对的选择。”
　　温眠抬起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沈延之说，“有时候需要往前走，有时候需要停下来想一想。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你自己承担，就没有对错。”
　　他的话像秋日的阳光，温和，不刺眼，但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那……”温眠迟疑着，“您失望了吗？”
　　沈延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远处，那里有一对老夫妇在散步，手牵着手，走得很慢。
　　“有点。”他坦诚地说，“但不是对你失望，是对那个局面失望。”他转回头，看着她，“我希望你得到机会，但更希望你得到机会的方式，是让你觉得舒服、觉得有尊严的。显然上次不是。”
　　温眠的心轻轻震了一下。
　　“所以，”沈延之继续说，“不用道歉。如果你觉得现在这样更好，那就这样。”
　　风忽然大了一些，吹得树梢哗哗作响。几片叶子飘落下来，像金色的雨。
　　温眠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银杏叶。叶子完好无损，脉络清晰，像一把小小的扇子。
　　“其实，”她看着那片叶子，轻声说，“我有点后悔。”
　　沈延之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是后悔退出，”温眠继续说，“是后悔……用那种方式退出。我应该……更勇敢一点。”
　　她把叶子放在长椅上，叶子在木质的椅面上，显得格外鲜亮。
　　“现在也不晚。”沈延之说。
　　温眠抬起头。
　　“人生很长，”他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清晰，“一次选择不代表什么。重要的是，从每一次选择里学到东西，然后继续往前走。”
　　温眠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回答她这一个月来，在心里反复问自己的那些问题。
　　“我……”她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远处传来林薇的喊声：“温眠！这边枫叶超级好看！快来！”
　　温眠站起身：“我……我同学叫我了。”
　　沈延之也站起来：“去吧。好好玩。”
　　温眠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沈先生……”
　　“嗯？”
　　“……谢谢您。”
　　沈延之看着她，几秒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温眠转身朝林薇跑去。跑到一半，她回过头。
　　沈延之还站在长椅边，手里拿着那本书，看着她。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抬起手，很轻地挥了一下。
　　温眠也挥了挥手，然后跑进了枫树林。
　　林薇正在拍一棵特别红的枫树，见她过来，挤挤眼睛：“聊完了？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温眠说，脸颊有点发热。
　　“沈先生人还挺好的哈。”林薇一边拍照一边说，“我还以为他那种大老板会很严肃呢，结果看起来挺随和的。”
　　“嗯。”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就……随便聊聊。”温眠避开了林薇探究的眼神，“这棵树确实很红。”
　　“对吧对吧！”林薇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快，帮我拍一张，我要发朋友圈！”
　　温眠接过手机，帮林薇拍照。镜头里，林薇笑得很灿烂，身后的枫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按下快门时，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草坪的方向。
　　沈延之还坐在长椅上，重新打开了书。阳光，树影，安静看书的人，像一幅定格的画。
　　温眠看了几秒，然后收回视线，把手机还给林薇。
　　“拍得真好！”林薇看着照片，很满意，“走走走，前面还有更好看的！”
　　她们继续往前走，穿过枫树林，走过小桥，沿着湖边散步。湖面上漂着几片落叶，像小小的船。远处有游船划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温眠一直没怎么说话。林薇说了很多，她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
　　但她心里很平静。
　　那种平静，和看到月考成绩时的平静不一样。那是一种……更温暖、更踏实的平静。
　　就像在秋天的阳光下散步，不热，不冷，刚刚好。
　　傍晚时分，她们准备回去了。走出公园大门时，温眠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枫树在逆光里变成深色的剪影。草坪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长椅空着。
　　他已经走了。
　　温眠收回视线，和林薇一起走向地铁站。
　　路上，林薇还在兴奋地说着今天的见闻。温眠听着，忽然问：“林薇，你觉得……人能不能真的改变？”
　　林薇愣了一下：“当然能啊。你不就改变了吗？一个月前你还是年级三十七呢，现在是第二了。”
　　“不是成绩。”温眠说，“是……别的。”
　　林薇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觉得能。但改变不是突然发生的，是一点一点，像……像树叶变红一样。你看，夏天的时候叶子是绿的，然后慢慢变黄，变红。你不一定每天都看出来，但等秋天来了，你会发现，哇，全红了。”
　　温眠笑了：“你说得对。”
　　地铁来了。她们上车，找了位置坐下。
　　温眠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色。天快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她想起那片银杏叶，金色的，脉络清晰。
　　想起他说：“现在也不晚。”
　　想起他挥手的样子，很轻，很自然。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晚上回来吃饭吗？我炖了汤。”
　　温眠回复：“回。大概七点到。”
　　发送。
　　然后她打开天气app，看了一眼明天的预报。确实有雨，降水概率70%。
　　她退出app，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默认的壁纸，一片蔚蓝的天空。
　　几秒后，她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号码。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
　　最后，她没有拨出去，也没有发信息。
　　她只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闭上眼睛。
　　地铁在隧道里穿行，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