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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晴日还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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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下雨了。
不是暴雨,是那种绵密安静的秋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不紧不慢的,像要把整个城市都浸透。温眠起床时,听见雨点敲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嘀嗒,嘀嗒,很规律。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街道湿漉漉的,行人撑着各式各样的伞,像一朵朵移动的蘑菇。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更深,黄得更鲜。
母亲在厨房做早餐,煎蛋的香气飘出来。
“醒了?”母亲探头,“下雨了,今天还出门吗?”
“要出去一趟。”温眠说。
“去哪儿?”
“……还东西。”
母亲没多问,只是说:“记得带伞。”
温眠点点头。她走回房间,从柜子里拿出那把黑伞。伞面干净平整,折叠得一丝不苟。她握着伞柄,那个小小的“S”字母抵在掌心,凉凉的,很光滑。
早餐后,她给沈延之的助理发了条短信:“请问沈先生今天方便吗?我想把伞还给他。”
短信发出去后,她坐在书桌前等。雨还在下,窗玻璃上蜿蜒着水痕。她看着那些水痕,想起很多个下雨天——躲在教学楼屋檐下的,撑着破伞跑回家的,坐在车里接过毛巾的。
手机震动。
助理回复:“沈先生今天上午在公司。十一点后有时间。需要我派车接你吗?”
温眠回复:“不用了,我自己过去。请把地址发给我。”
地址很快发过来,是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名称。温眠查了查路线,坐地铁过去大概四十分钟。
她换好衣服——简单的白色衬衫,牛仔裤,外面套了件薄外套。然后把伞装进一个干净的布袋里,背上书包。
“我走了。”她对母亲说。
“路上小心。”母亲递给她一把折叠伞,“用这把吧,你那把不是要还吗?”
温眠接过伞:“嗯。”
出门时,雨小了些,但没停。她撑着母亲给的格子伞,走进雨里。那把伞很小,勉强遮住一个人,雨点斜打在裤脚上,很快就湿了一小片。
地铁上人不算多。温眠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装黑伞的布袋抱在怀里。地铁在隧道里穿行,窗外是流动的黑暗,偶尔有灯光闪过。
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表情平静,眼神却有点空。
要去见他了。正式地,单独地。
公园那次是偶遇,不算。今天是她主动约的,为了还一把伞。
还了伞,然后呢?
她不知道。
四十分钟后,地铁到站。温眠跟着人流走出地铁口,雨又大了些。她撑开伞,按照手机地图的指示,朝那栋写字楼走去。
市中心的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在雨中泛着冷光。行人匆匆,车流不息。温眠走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很渺小,像一滴水汇入河流。
写字楼的大堂很宽敞,挑高很高,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前台坐着两位妆容精致的接待员,看见她进来,微笑着问:“您好,请问找谁?”
“我找沈延之先生。”温眠说,“有预约。”
“请稍等。”接待员在电脑上查了一下,“温小姐是吗?沈先生在28楼。电梯在那边,请直接上去,会有人接您。”
“谢谢。”
温眠走向电梯间。电梯门是镜面的,映出她的样子: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脸色有点苍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布袋。
电梯上升得很快,轻微的失重感。数字一个个跳上去,7,15,23,28。
叮。
门开了。
一位穿着职业装的女性站在电梯外,正是沈延之的助理。
“温同学,又见面了。”助理微笑着,“请跟我来。”
温眠跟着她走过一条走廊。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走了,很安静。两侧是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里面有人在开会,有人在打电话,一切都高效有序。
最里面是一扇双开的木门。助理敲了敲门,然后推开:“沈先生,温同学到了。”
温眠走进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办公室,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雨景。房间布置得很简洁,深色的办公桌,书架,一组沙发。沈延之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正在讲电话。
“数据发给我看看……嗯,下午三点前要结论。”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
听见开门声,他转过身,朝温眠点了点头,示意她稍等,然后继续讲电话。
温眠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助理轻声说:“坐沙发上等一下吧。”说完就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温眠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很软,她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背挺得很直。怀里的布袋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
沈延之还在讲电话,说的是她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过来,沉稳,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温眠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桌面很整洁,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几份文件,一个笔筒。没有照片,没有装饰品,干净得像酒店房间。
窗外的雨更大了,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把窗外的城市分割成模糊的色块。
“……就这样,先挂了。”沈延之说完,放下手机,转过身来。
“抱歉,久等了。”他朝沙发走来,在温眠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没关系。”温眠说。
沈延之今天穿得很随意,灰色的毛衣,黑色长裤,和那天在公园时差不多。只是在这里,在这个办公室里,这样的打扮反而有种松弛的反差感。
“伞,”温眠把布袋递过去,“谢谢您借给我这么久。”
沈延之接过布袋,但没有打开,只是放在一边的茶几上。
“其实不用特意还。”他说,“一把伞而已。”
“应该还的。”温眠说,“借东西要还。”
沈延之看着她,几秒后,点了点头:“好。”
对话停顿了。雨声填满了沉默。
温眠看着茶几上的布袋,黑色的伞柄从袋口露出来一点点。她该走了,伞还了,话也说完了。但她的身体没有动。
“喝点什么?”沈延之问,“茶?咖啡?”
“不用了。”
“水总可以吧。”沈延之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的小水吧,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温眠接过:“谢谢。”
她小口喝着水,水温刚好。办公室里有淡淡的香气,像雪松,又像某种干净的肥皂味,很淡,但无处不在。
沈延之重新坐下,看着窗外:“雨一直没停。”
“嗯。”
“怎么过来的?”
“地铁。”
“伞够用吗?”他看了一眼她放在脚边的格子伞,很小,很旧。
“够的。”温眠说,“我妈给的。”
沈延之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拿起茶几上的一个文件夹,翻开来,却没有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纸页边缘。
温眠放下水杯,杯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沈先生,”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我……我想重新申请‘助力计划’。”
沈延之抬眼看她。
“可以吗?”温眠问,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空调出风口的低鸣。
“为什么?”沈延之问,语气很平和。
温眠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想清楚了。我不该因为别人的话就放弃我想要的东西。”她顿了顿,“您说得对,人生很长,一次选择不代表什么。我……我想再试一次。”
沈延之合上文件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距离感。
“你确定吗?”他问,“流言可能还会出现,压力可能比上次更大。”
“我确定。”温眠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考了年级第二,物理单科第一。我想,我应该有资格申请。”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坚定。脸颊有点热,但眼神没有躲闪。
沈延之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温眠几乎要移开视线时,他才开口:“申请表已经截止了。”
温眠的心沉了一下。
“但是,”沈延之继续说,“我可以破例。”
温眠愣住了。
“只有一个名额。”沈延之说得很慢,很清晰,“本来已经定好了,给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生。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
温眠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但你要想清楚,”沈延之的目光像能看透她,“如果接受了,意味着你要承受更多——别人会说你是靠关系,会说我偏袒你,会说这个计划不公平。你会被放在放大镜下,每一个成绩,每一个表现,都会被议论。”
温眠的手指掐进掌心。
“即使这样,”沈延之问,“你还要吗?”
雨声更大了。窗外一片灰蒙。
温眠闭上眼睛,又睁开。
“我要。”她说。
沈延之点了点头,没有惊讶,也没有赞许,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回答。
“好。”他说,“手续我会让人去办。从下个月开始,资助会到位。具体细节,助理会联系你。”
“……谢谢。”
“不用谢我。”沈延之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
温眠点点头,喉咙发紧。
沈延之重新拿起那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初步的资助协议,你看一下。”
温眠接过来。纸上列着一些条款:每月生活费补助,学习资源支持,课外拓展机会,还有一条特别注明——“资助期间需保持年级前二十名,否则资助可能中止”。
很公平,也很严格。
“如果没问题,签个字。”沈延之说,“这只是初步的,正式的合同后面会补。”
温眠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拿起茶几上的笔,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很工整,一笔一画。
沈延之接过签好的纸,看了一眼,放在一边。
“伞还了,”他说,“但雨还没停。”
温眠不解地看着他。
沈延之起身,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走回来,递给她。
是一个新的伞套,深蓝色,布料厚实,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银色logo。
“你那把伞太旧了。”他说,“用这个吧。”
温眠接过伞套,触感很好,缝线工整。她看着那个logo,和黑伞柄上的“S”字母一样。
“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沈延之重新看向窗外,“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趁现在小一点。”
温眠站起来,把伞套装进书包,又拿起那把格子伞。
“沈先生,”她站在门口,转过身,“我会证明,您的选择是对的。”
沈延之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没有回头。
“不用证明给我看。”他说,“证明给你自己看。”
温眠握着门把,站了几秒,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助理等在门外,见她出来,微笑着递给她一个文件袋:“这里面是一些资料,还有我的联系方式。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谢谢。”温眠接过。
“我送你到电梯。”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助理点点头:“那路上小心。”
温眠走向电梯间。地毯很软,脚步无声。她按下电梯按钮,等着。
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转过身。
走廊尽头,沈延之办公室的门关着。磨砂玻璃后面,隐约能看见他站在窗前的轮廓。
电梯门缓缓合上。
下楼,走出写字楼,雨确实小了些,变成了毛毛雨。温眠撑开那把格子伞,走进雨里。
她没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手里的文件袋有些分量,里面装着她的新开始。
走过一个路口时,她停下来,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伞套。雨水打在上面,变成深色的圆点。她摸了摸上面的logo,然后把它收好。
继续往前走。
街道两旁的店铺亮着灯,橱窗里摆着各种商品。行人匆匆,车辆驶过,溅起细小的水花。
温眠走得很慢,感受着雨丝落在脸上的凉意。
她想起刚才在办公室,沈延之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用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你自己看。”
她会的。
一定会的。
走到地铁站时,雨几乎停了。天空还是灰的,但云层薄了些,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温眠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伞套,把湿漉漉的格子伞装进去。
伞套很合适,刚刚好。
她走进地铁站,刷卡,下楼梯,等车。
列车进站,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文件袋放在膝上,她抱着它,看着窗外流动的广告牌。
一站,又一站。
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雨完全停了,西边的云缝里透出最后的霞光,橘红色的,很淡。
母亲在家,正在做饭。
“回来了?”母亲从厨房探头,“东西还了?”
“还了。”温眠说。
“那就好。”母亲没多问,“洗手吃饭。”
温眠走进房间,把文件袋放在书桌上。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湿漉漉的世界。
路灯亮起来了,暖黄色的光,照在积水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她拿出手机,给沈延之的助理发了条短信:“已安全到家。谢谢。”
很快回复:“好的。相关事宜下周会联系你。”
温眠放下手机,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的女孩,眼神很静,很坚定。
她转身,走出房间,去帮母亲摆碗筷。
餐桌上,母亲做了三菜一汤,很简单,但热气腾腾。
“妈,”温眠盛好饭,坐下,“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我……我申请到了一个资助计划。”温眠说,“从下个月开始,会有一些补助。”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筷子:“什么计划?靠谱吗?”
“是学校的一个项目,资助人是沈延之先生。”温眠说,“很正规的,签了协议的。”
母亲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欣慰,也有担忧:“你怎么……之前没听你说。”
“我想等确定了再告诉你。”温眠给母亲夹了块肉,“妈,你放心,我会好好学的。”
母亲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好。妈相信你。”
吃完饭,温眠主动洗碗。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冲在碗碟上,溅起白色的泡沫。她洗得很仔细,一个一个,擦干,放进碗柜。
做完家务,她回到房间,打开文件袋。
里面除了协议,还有一些学习资源的介绍,书单,推荐的自学网站。还有一张卡片,手写的:“第一步:制定计划。第二步:执行。第三步:坚持。”
字迹很工整,但不是沈延之的笔迹——他签名的笔迹她记得,更流畅,更有力。
应该是助理写的。
温眠把卡片放在书桌上,然后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写下日期。
在页面顶端,她写下:
“新起点。”
然后开始列计划:每天的学习时间,每周要完成的进度,要读的书,要补的弱项。
写得很详细,一页纸很快就满了。
写完,她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清内容。远处有狗叫,有孩子的笑声,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这些声音很日常,很真实。
温眠睁开眼,看向窗外。天完全黑了,但云散了,能看见几颗星星,很淡,但确实在那里。
她想起那把黑伞,现在已经还回去了。
但下雨的时候,她不会再怕了。
因为她知道,雨总会停的。
就算没停,她也可以自己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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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沈延之还在办公室。
雨彻底停了,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他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个布袋,里面装着温眠还回来的黑伞。
他没有打开看,只是拿着。
助理敲门进来:“沈总,温同学那边的手续已经启动。下个月一号开始,资助会按月打到她的账户。”
“嗯。”沈延之点头。
“另外,”助理犹豫了一下,“破例给她这个名额……董事会那边可能会有疑问。”
“我会处理。”沈延之说,“你只管执行。”
“是。”助理顿了顿,“那……原来的那位候选人呢?”
“照常资助,从我的个人账户走。”沈延之转过身,“但不要声张。”
助理明白了:“好的。”
“去吧。”沈延之说。
助理离开后,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延之走到沙发边,坐下,打开布袋,抽出那把黑伞。
伞很干净,折叠得整整齐齐。他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伞骨完好,开合顺畅。
他看了几秒,然后收起伞,放回布袋。
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车流。红色的尾灯连成线,像流动的河。
他想起温眠今天在办公室说的话:“我会证明,您的选择是对的。”
不需要证明。他想。
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从她在礼堂里捏着裙摆走上台,从她在暴雨天躲进他的车,从她在申请表上写下“我会走到我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他就知道,这个女孩身体里有一种力量。不是张扬的,不是喧嚣的,而是安静的,执拗的,像种子破土之前的那种沉默的积蓄。
给她机会,不是怜悯,不是施舍。
是投资。
投资一种可能性。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消息。他点开,是温眠发来的:“我会努力,不辜负这个机会。”
很简短的句子,没有多余的修饰。
沈延之看了几秒,回复:“早点休息。”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城市,关灯,离开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
电梯下降时,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在车库创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夜,他熬夜写代码,累了就看着窗外的雨,想着未知的明天。
那时候,没有人给他伞。
所以他学会了,在下雨之前,就准备好。
现在,他想给那个女孩一把伞。
不是要替她遮雨,而是希望她在雨里走的时候,能少淋湿一点。
这样,她就能走得更远。
电梯到一楼,门开了。
沈延之走出写字楼,夜风很凉,带着雨后清新的气息。
他没有叫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