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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雨与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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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第三周,周三下午,忽然下起了暴雨。
没有任何预兆。上午还是晴天,午饭后天色就开始阴沉,到最后一节课时,乌云压得很低,教室里不得不开了灯。然后,雨就来了。不是淅淅沥沥的秋雨,是那种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带着夏末余威的暴雨。
下课铃响时,所有人都挤在走廊里看雨。雨幕厚重得看不清十米外的教学楼,地面迅速积起水洼,雨点砸进去,溅起白色的水花。
“完了完了,我没带伞。”林薇哀嚎,“早上我妈让我带,我说不会下,结果……”
“我带了。”温眠从书包里拿出伞——还是那把格子伞,用了很久,伞骨有些松了,“一起走吧。”
“你真好!”林薇挽住她的胳膊,“不过这么大的雨,一把小伞肯定不够,我们等雨小点再走。”
走廊里挤满了等雨停的学生,吵吵嚷嚷的。温眠靠在墙边,看着外面的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雨水清冽的气息。
忽然想起上学期那场雨。也是这么大的雨,她躲在沈延之的车里,第一次离他那么近。
那之后,过了半年。
这学期开学后,她只见过沈延之两次。一次是开学典礼,他作为资助方代表讲话,坐在主席台上,离得很远。一次是上周,在行政楼走廊匆匆擦肩,他朝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们的联系仅限于每月一次的学习报告,和偶尔的短信。沈延之很少主动联系她,但她发的报告,他都会看,偶尔会回复一两句简短的评语。
“温眠,你看!”林薇忽然指着校门口,“那辆车是不是沈先生的?”
温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暴雨中,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校门,停在了教学楼不远处的临时停车区。车牌尾号是熟悉的数字。
是他。
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沈先生怎么来了?”林薇好奇,“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不知道。”温眠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辆车。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车停在那里,没有动,像在等什么。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走廊里的学生开始不耐烦,有人冒雨冲了出去,很快就被淋得浑身湿透。温眠看着那些在雨中奔跑的身影,又看了看那辆安静的黑车。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清晰而强烈。
她不想淋雨回去。
不是不能——她有伞,可以和林薇一起走。但就是不想。
“林薇,”她开口,声音很平静,“你先用我的伞回去吧。”
“啊?那你呢?”
“我……”温眠停顿了一下,“我等雨小点再走。”
“那怎么行,要等好久呢。”林薇说,“还是一起走吧,挤挤就好了。”
“真的不用。”温眠把伞塞进林薇手里,“我家近,跑几步就到了。你家远,别淋湿了。”
林薇还想说什么,温眠已经转身朝楼梯走去:“明天见!”
“哎!温眠!”
温眠没有回头。她走下楼梯,来到一楼。这里人少些,雨水被风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
她站在柱子后面,看着那辆车。
心跳很快,手心有点出汗。
她在做什么?主动去上他的车?用什么样的理由?说雨太大了,没带伞?
不,她带了伞,刚刚还给了林薇。
那说什么?说就是想去?
太荒谬了。
可是脚已经迈了出去。
她走出教学楼,雨瞬间打在身上。格子伞给了林薇,她没有任何遮挡。雨水很快湿透了头发和肩膀,但她没有跑,只是快步朝那辆车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三米。
她走到车旁,犹豫了一秒,然后拉开了后座车门。
弯腰钻进去的瞬间,世界忽然安静了。
雨声被隔绝在外,车内是干燥温暖的空气,还有熟悉的、淡淡的雪松香气。真皮座椅的触感,空调细微的风声,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
驾驶座上的人回过头。
沈延之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明显的惊讶。
温眠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落在座椅上。她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
两人都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只有雨点砸在车顶的闷响,和空调出风口的低鸣。
几秒后,沈延之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递过来。
温眠接过,低声说:“谢谢。”
她开始擦头发和脸。毛巾很软,吸水性很好。她擦得很慢,很仔细,像在拖延时间。
沈延之转回头,看着前方。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伞呢?”他忽然问,声音很平静。
“……借给同学了。”温眠说,手指攥紧了毛巾。
“所以你就淋雨过来?”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温眠擦干头发,把毛巾叠好,放在一边。她看着沈延之的后脑勺,他今天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块表,表盘很简洁。
“您怎么来了?”她问。
“来开个会。”沈延之说,“刚结束。”
“哦。”
“去哪?回家?”
“嗯。”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校园。雨还是很大,路上的车都开得很慢。温眠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流动的雨幕。
车内的气氛很微妙。不是尴尬,也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安静。
他们都记得上一次。同样的雨天,同样的车,同样湿透的她。
但这次不一样。
上次是她无意中躲进来,这次是她主动走进来。
“学习报告我看了。”沈延之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物理竞赛的准备进度不错,但英语阅读理解准确率有下降。”
温眠愣了一下:“……您连这个都看了?”
“嗯。”沈延之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资助不是只给钱。效果要评估。”
他的语气很公事公办,但温眠却觉得脸上有点热。
“我会注意的。”她说。
“不是批评。”沈延之的声音缓和了些,“只是提醒。各科要平衡。”
“知道了。”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下,把外面的霓虹灯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寒假过得怎么样?”沈延之问,很随意的语气。
“……挺好的。”温眠说,“看了很多书,也预习了下学期的内容。”
“休息了吗?”
“休息了。”温眠想起他说的每周休息一天,“每周都有一天没学习。”
“嗯。”沈延之点点头,“那就好。”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前行。
温眠看着他的侧脸。雨天的光线很暗,车内仪表盘的微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下颌线干净利落。
她忽然想起除夕夜,他站在壁炉前的样子。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他说“新年快乐”时的声音,很温和。
“沈先生,”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谢谢您的钢笔。很好用。”
沈延之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喜欢就好。”
“我每天都在用。”温眠说,“写笔记,做题。”
“嗯。”
对话又停了。但温眠觉得,这次停得不像之前那样生硬。像河流遇到石头,绕一下,继续流。
车子驶入她家所在的街区。雨小了一些,但还是下着。街道两旁的店铺亮着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快到小区门口时,沈延之忽然说:“等一下。”
他把车停在路边,但没有熄火。
温眠不解地看着他。
沈延之转过身,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纸袋,递过来:“这个。”
温眠接过。纸袋是那种很好的烘焙店的,和她上次收到马卡龙的那家一样。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精致的点心,还有一把伞。
不是黑伞,是一把新的折叠伞,深蓝色,很小巧。
“雨还没停。”沈延之说,“这把伞轻,适合放书包里。”
温眠看着那把伞,又看了看他:“……谢谢。”
“点心是顺便买的。”沈延之说,“饿了可以吃。”
温眠抱着纸袋,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纸面。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暖暖的,又有点酸。
“沈先生,”她抬起头,“您对每个资助的学生都这样吗?”
问题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太直接,太冒昧。
沈延之看着她,眼神很深。雨水在车窗上流淌,车内的光线明明灭灭。
“不是。”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清晰,“只对你。”
温眠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手指攥紧了纸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沈延之转回头,看着前方:“到了。回去吧。”
温眠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拉开车门,雨丝飘进来。她抱着纸袋和那把新伞,下了车。
关上车门前,她弯腰说:“谢谢您送我。路上小心。”
沈延之点了点头。
车门关上。温眠撑开那把新伞,深蓝色的伞面在雨中展开,刚好够遮住一个人。伞很轻,质量很好。
她站在路边,看着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尾灯在雨幕中划出红色的轨迹,然后消失在街角。
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温眠抱着纸袋,慢慢走回家。新伞很好用,雨水完全被挡在外面。她想起上学期那把黑伞,想起他说的“等真正放晴的时候还我”。
现在,她又有了他的伞。
虽然不是同一把。
到家时,母亲还没回来。温眠把湿衣服换下来,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她坐在书桌前,打开那个纸袋。
点心是抹茶味的曲奇,很精致,每一块都独立包装。她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微苦的抹茶味,带着淡淡的甜,很香。
她慢慢吃完那块曲奇,然后把剩下的仔细收好。
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她撑开,放在阳台上晾干。伞面很干净,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布料本身的纹理。
她看着那把伞,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手机,给沈延之发了条短信:“伞和点心都收到了。谢谢。”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不客气。明天记得带伞。”
温眠看着那条短信,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她放下手机,翻开物理书。台灯的光很稳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温柔的淅沥。
像某种伴奏,陪伴着她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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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天空是干净的湛蓝色,阳光很好,空气里有雨后清新的气息。温眠把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装进书包,出门上学。
走到校门口时,她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又停在老地方。
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经过车旁时,车窗降了下来。
沈延之坐在驾驶座上,朝她点了点头:“早。”
“早。”温眠停下来。
“伞带了吗?”他问。
“带了。”温眠从书包侧袋拿出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示意了一下。
“嗯。”沈延之看了看她,“今天天气好,应该用不上。”
“带着以防万一。”温眠说。
沈延之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很浅,很快就消失了:“进去吧。要迟到了。”
“好。”温眠点头,“再见。”
“再见。”
她转身走进校门。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回过头。
那辆车还停在原地。车窗已经升上去了,看不见里面。
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书包里的伞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但她的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很实在。
像一颗种子,埋进土里,正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