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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生与死 ...

  •   加拿大,蒙特利尔。
      昔日的“罪恶之城”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市中心围着皇家山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凯瑟琳街和地下城熙熙攘攘。这座被称为“设计之城”的城市正焕发出她的活力和风情。然而,像其他每一座城市一样,在她光鲜的外衣下,总有一些昔日黑暗的褶皱。
      此时,卡妙·奥格尔索普警官就粘在这样一条黑暗的后街。
      说是黑暗,只是比周遭喧闹的夜市稍微暗那么一点点。这是一家豪华酒吧的后街,酒吧上绚丽的彩灯投射过来的余光将这里照耀得斑斑驳驳。这里两侧都是高墙,狭长而安静,是酒鬼醒酒和流浪狗觅食的好去处。不远处有几处垃圾箱,长街尽头是垃圾收取点。空气中弥漫着剩饭菜、呕吐物和小便的酸臭味。
      十天前,他收到了那条短信。
      “米罗失踪了。阿默斯特长官去追查了。”
      能让莎尔娜亲自去追踪,而且甚至来不及给卡妙发条短信告知,可见事情非常严重。米罗在保释期间脱离监控不仅意味着牢狱之灾,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被幕后那人盯上,而且很可能已经落入了他的圈套。
      紧接而来的事亚路比奥尼的另一通电话。检察官以证据不足为由决定撤销对米罗的起诉。卡妙当即决定,让莎尔娜回来,他亲自去找米罗。
      三天前,线人告诉他米罗在加拿大出现,并从当地□□那里得到了大量□□。没有任何犹豫,他便驱车来到这座北方岛城。然后,用了两天时间,才从茫茫人海中挖出了几条模糊的线索。为此,他几乎用上了他毕生所有的手段、人脉、经验和能力。
      黑暗的垃圾桶旁,一个黑影动了几下。
      他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团东西:那是一个人,蜷缩在一片垃圾和呕吐物上。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衫缠在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一头凌乱地长卷发纠结着散落在身上、地上和脸上。若不是他偶尔抽搐一下,恐怕没人会把他当做个活人。
      一个吸毒过量的流浪汉。
      一个卡妙·奥格尔索普不顾性命追踪的目标。
      米罗·沃尔夫。
      卡妙在他身边单膝跪下,伸出一只手撩开他眼睛上遮挡的头发。卡妙此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愤怒、悲哀、怜悯还是鄙夷?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段虚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当初为什么不顾一切追过来,为了顺利过海关,他甚至连现在唯一可用的阿片类药物都舍弃了。他按住肋下开始隐隐作痛的腹部,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有些人,活着都得拼尽全力;而有些人,明明拥有健康和财富,却视生命为痛苦的根源,绞尽脑汁要结束它。
      卡妙将他捡回临时租住的豪华公寓,丢进浴室为他清理干净。那件看不出颜色但质地做工均上乘的休闲服已经损伤严重,甚至还有几道看似刀伤的痕迹。而那具躯体上,零散着淤青、红肿、划伤、刀伤,所幸都很轻微。看起来他曾经与人冲突,被人殴打过。
      卡妙把米罗放到床上,仔细的处理了那些伤口。米罗依然昏迷着,但看上去气色好多了。依照经验判断,他应该刚接触毒品不久,毒瘾还不深,及时戒断应该问题不大。此外,还有点失水和轻度营养不良。
      卡妙为他换上一身干净的睡衣,俯下身子看着他依然痛苦的睡颜。“米罗。”他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米罗……”米罗睁开眼睛,看进一片纯净的蓝色之中——那是秋日下午的天空,纯粹得令人感动。在那下面是一片毛茸茸的绿色,身着红衣的母亲一只手扶住腰部,另一只手抚摸着肚皮——那里是他即将出世的妹妹。蓝色、绿色、红色是那样鲜明而和谐,构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图案。草地环绕的正中,是一泓欢快的泉水,阳光洒在泉水形成的池塘中,成了快乐跳舞的精灵。他站在池塘中央的假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款款而来的母亲。
      “妈妈!”他激动地大喊。
      “哦~~米罗,你这个调皮的孩子!”母亲显然看到他了,微笑着摇头,然而下一秒,她的表情突然变了,“小心!”她大喊。
      米罗只觉得脚下一空,他掉了下去。本能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内心,然而随着一阵水花飞溅,他跌进了一个轻柔的怀抱——母亲在那一刹那竟跳进池塘冲过来抱住了他。
      “妈妈……”他惊魂未定地抱住母亲的脖子。
      母亲放开了手,她表情痛苦地站在齐腰的冷水里,“米罗,”她抓着儿子的肩头,“快上岸……”
      “妈妈,你怎么了?”米罗惊恐地问。
      远处的佣人们向这边飞奔过来,溅起的水花隔开了他和母亲。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在医院的走廊上对着一群记者模样的人痛哭流涕。
      “我的世界坍塌了,我的心死去了……”
      “请转告我的人民,他们的市长热爱他们,但他已不在人间。”
      “我会为我的职责战斗到最后一刻,然而我的灵魂已伴随吾爱永眠地下了!”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门开了,迎面一片刺眼的雪白: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单下,是雪白的母亲,只有在母亲的一侧,一个瘦小的、红红的、皱皱的小婴儿在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嘤嘤”声。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情从他身体深处冲出来,像利刃一样要将他撕裂开来。他抱住这具小小的身体,从灵魂深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声。
      阳光从帘子后努力渗透进来,将整个世界染成了灰色。
      “爸爸~~”一个小小的怯怯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米罗推开窗子,向楼下望去。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黑头发小女孩向正在向她招手的一个男人。慢慢靠过去。
      男人身后不远处,三个身材高大的保镖密切注射着楼房上下和院墙外的灌木林,并立即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米罗。保镖向米罗投来警告意味的目光。
      米罗心中警铃大作,但是他没有立即行动。
      “来,孩子,到爸爸这里来。”那个男人蹲下身,拉过孩子的手。
      小女孩羞涩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带着天然的亲近感。
      男人微笑了一下,抬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裙子,将散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又温柔地拍了下她的脸颊。
      “卡米拉,”他说:“你就是美惠,卡米拉的女儿,”他看着她的眼镜喃喃地说:“太像了!实在太像了!瞧这双眼睛,卡米拉,她把她的眼睛,不,她的一切给了你!”他亲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小女孩茫然地看着他,“你是我的卡米拉!卡米拉,你竟敢为了一个孩子抛弃了我!”他狠狠地咬住了小女孩的嘴唇。
      楼下传来凄厉的哭声。
      米罗觉得大脑内一根弦断了。他想也没想就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
      “那么坎宁呢?”
      珍妮·坎宁是一名来自白俄罗斯的移民。当年,为了得到美国国籍,她远赴重洋嫁给了一个比她父亲还大的鳏夫。不料,对方拿了她的钱后,不仅占有了她,还在三年后把她卖到了妓院。
      一次成功的演出后,米罗和一帮纨绔子弟来到深夜KTV包夜消费。大堂经理送来了一群穿着清凉的女孩子,在那一排美女的最后,米罗看到了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珍妮。倒不是因为她不习惯接客,而是在那之前,她刚为一个变态出台,那老男人把她捆绑在床头肆意折磨了一天一夜才放她回来,而她休息了还不到四个小时就被迫出来应酬。当然米罗当时是不知道的,他对她们的经历也根本不感兴趣,而且在当时,他和他的朋友们对她的不在状态一样不满。
      “你是什么意思?”请客的朋友捏起她的下巴,雪茄的烟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米罗往那边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玩牌。直到那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伴随着一记清脆的耳光。
      一刹那,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经理赶了过来,却不敢得罪这些恶少。
      女人被抓着头发从地上扯起,倔强的眼睛里贮满了恐惧的泪水。
      男人抽出嘴里的烟,对准少女的脸颊按了下去。
      少女闭上眼睛,但疼痛迟迟未到。
      “哥们儿,”一个磁性的声音说:“算啦。”
      女人睁开眼,看到那个明星替她挡下了那支闪着红星的烟头。
      “怎么?”男人昂起下巴,挑衅地看着米罗,“想当英雄?”
      “当什么英雄?”米罗说:“看看她的样子,我怕她有艾滋。”
      珍妮当时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还在发着低烧。
      男人打量了她几眼,放开了手,“滚。”他说。
      这是米罗记忆深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片段,他很快就忘记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在不久之后,珍妮不仅成了风月场里名噪一时的红牌,而且还成了米罗的知心朋友。
      “让我们来谈谈海德。”卡妙冷酷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
      画面流转。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秋日,空气中的水分都可以拧成溪流了。
      米罗站在一个漂亮的墓碑钱,碑前摆满了争奇斗艳的鲜花,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凝视在碑上小女孩稚嫩的脸上。他的心情像这天气一样阴郁而悲伤。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雨丝落在花草上的沙沙声。他没有带伞,此时全身都湿透了。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身上的温度被雨水一点点带走。
      “呀!米罗!”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就像一道阳光刺破了阴霾。
      米罗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远处初心的一个小女孩。
      氤氲的水雾中,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她有着天蓝色的眼睛和漆黑的头发,手里捧着一束金黄色的雏菊。在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小姑娘。
      “夏洛特。”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将伞移到女孩头上,温柔地挽起她的手。
      “妈妈,”小女孩说:“看,是米罗!电视上那个!真的是米罗!”
      那时候,米罗刚刚走进流行音乐界,还没有什么名气,能认识他的人算是铁杆粉丝了。
      一晃几年后,再见到她时她已是大姑娘了。但是米罗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你好,米罗!我是夏洛特·海德!”她向当红巨星伸出了手,米罗紧紧地握住了。
      从此之后,在一些粉丝见面会、基金募集会、演唱会上人们都能看见那名姑娘站在显眼的位置。她也和米罗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米罗,你成立这个基金是为了帮助像玛丽娅那样的女孩子吗?”
      “是的,帮助玛丽娅,还有很多生活在苦难中,承受着不公的女童们。”
      “就像王子那样骑着白马来解救她们?那么我们呢?你会来拯救我吗,米罗?”
      “你需要拯救吗,夏洛特?”
      夏洛特出身上流社会,受过良好的教育,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授,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生女儿。
      “夏洛特,和我们一起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女孩子,与这社会的不公作斗争,不也是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提升了自己的话语权吗?”
      “你说得对,米罗。”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美丽,善良可爱的花季女孩,却得到如此惨烈不堪的结局。
      米罗的记忆拒绝这段深灰色的画面,但是他全身都在轻轻颤抖,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入鬓角。他的意识深陷到这种暗无天日的场景中无法自拔。他甚至从内心开始自我否定和自我厌恶:如果没有我,她们——母亲、妹妹、珍妮、海德,她们都幸福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父亲说的对:我就是个灾星!我将苦难带来给身边的人,不仅害了她们,而且还将继续带给身边的人——父亲、雅典娜夫人、弟弟,甚至是艾奥里亚兄弟俩!我能察觉到,认识他们后,他们的生活已经脱离了正轨……我就是撒旦本身!
      “不是这样的,米罗!”卡妙看进他悲伤的眼睛,用一种极其蛊惑的声调说:“不是这样的!你是天使!你是上帝派来拯救生活在地狱中的人们!之所以悲剧发生在你的身边,是因为你自愿来到地狱,将自己沉浸在悲剧之中,与现实中真正的魔鬼作斗争。你是天使,你自信、乐观、开朗、善良,你的内心充满了真善美,你带给母亲真正的快乐,保护妹妹若干年远离伤害,你让艾奥里亚的生活重上正轨,你甚至想拯救玛丽娅·弗洛格那样的人。”
      米罗开始迷茫。
      “现在,回答我,米罗,当初为什么放弃古典音乐走上流行乐坛?”
      “因为钱。”
      “你应该不缺钱。”
      “父亲断了我的资助,我想给妹妹最好的生活和教育。”
      “美惠去世后呢?为什么不回到你热爱的领域?”
      “还是因为钱。”
      “你想帮助其他的孩子们,你尽一切力量为了挽救那些处于黑暗中的人们。你看到了她们的苦难,你想拯救她们。”
      米罗又开始流泪,“可我拯救不了她们。”
      “你才是真正的天使!”卡妙由衷地赞叹,“我明白症结所在了。你力量不够,米罗你得变得更加强大,只有更加勇敢、坚强、冷酷才能变强。但这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够做到的,你走在正确的路上,不要向黑暗妥协。现在,醒来吧,米罗,你得先做到保护好自己。”

      米罗睁开眼睛,白色的雾气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汇聚成型,渐渐清晰起来。他花了好几分钟才认出眼前的人,“是你?”他脸上堆起嘲讽的笑意,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对方。
      卡妙低着头发短信,不理他。
      “您还真是阴魂不散呐,警官。我到哪里您都能把我挖出来!”他扶着床慢慢坐起来,蓦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他看了一眼对面在手机上忙碌的卡妙,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我的东西呢?”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咄咄逼人。
      “东西?”卡妙顿了一下,“□□吗?下水道里。”当时他强忍着不适,犹豫着要不要留下一点儿当止痛药,但最终还是全部冲入马桶,一点不留。
      “你……”米罗又有了那种想冲过去掐死这个男人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克制住了。他的大脑在飞快地转,将自己目前的处境飞快地捋了捋。
      “看来,您是来把我带回去受审的了?”
      卡妙瞅了他一眼,“保释期间出国,你说呢?”
      “嗯~~”米罗点点头,“只是没想到劳动您大驾亲自来接我。”他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
      “不好意思。”卡妙回答:“你的案子已经在三组手上了。”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卡妙拖出一只行李箱,手脚麻利地往里面塞衣服,“因为穆·莱斯特。”
      一听到这个名字,米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变得阴沉而严肃,“多管闲事!”他说,不知道指的是穆还是卡妙。
      卡妙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你想死吗?”
      “关你们什么事?”米罗口气恶劣地反问。
      卡妙丢下手里的东西,踱到床前,“有件事我很好奇。如果想要自杀的话,你为什么不选择吞弹、悬梁、跳楼、割腕、服毒、投水等等等等?有那么多迅速的甚至是毫无痛苦的死法,你却选择吸毒、斗殴、躺在无人街角缓慢死亡?难道是要在死前彻底放纵一下?不过看你的样子也算不上快活。”
      米罗阴郁地沉默着。
      卡妙俯下身子,直直地看到他的眼睛深处,“因为你不配。”
      米罗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迎上卡妙咄咄逼人的目光,“你觉得自己不配备死亡所救赎,像你这种带着原罪降生,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浸在罪恶中的人就应该死在垃圾堆中,让血肉被蛆虫啃食,内脏被污物浸透,骨头腐烂成臭泥,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这才是你应得的归宿。你想让□□接受惩罚而使灵魂归于平静。”
      米罗低下头,似乎在审视自己。
      卡妙直起身,拍拍行李箱,“先回国吧。”他淡淡地说。

      米罗以为要回佛罗里达那个温暖的监狱,但一下飞机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这里是阿拉斯加,你没有来过吗?”
      “阿拉斯加?”米罗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们要把我关在阿拉斯加的监狱?”
      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飞机将他们送到一片原野的中央,那里有一座小木屋,四周荒无人烟,荒野的灌木丛和草地上堆积着残雪。而他们到来的时候,呼呼的北风将大片的云层卷来,铺满了天空。即便是裹着卡妙临时借给他的警用大衣,他依旧冻得抖个不停。
      直升飞机将他们两个人和一堆生活用品卸下后就开走了。
      卡妙将他用手铐铐在房间内唯一的一张大床上,然后就进进出出忙活起来。
      这间木屋出于意料的温暖,火升起来后,米罗甚至觉得自己出了一身薄薄的汗。这里很适合人类居住,小木屋顶端是太阳能供暖和照明,房间内有壁炉和空调,甚至自己躺的这张大床也是在一座类似于壁炉的东西上,生火的时候暖气从身下袅袅升起,十分舒适。床的一侧是厨房,床脚正对着一间独立洗手间。床的另一侧是个书桌,上面放着一台唱片机,墙上挂着电视机。特殊处理的玻璃窗既隔热又能让他们看到外面的景致。
      不过米罗可没有心思研究这间凭空出现的小木屋,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琢磨自己目前的处境。因为离开了毒品,铺天盖地的戒断发硬开始向他涌来。他开始心慌,烦躁、失眠、眩晕、恶心、全身疼痛。卡妙把他铐在床上,需要下床活动时就和自己铐在一起,连上洗手间都和他一块去。为了防止他弄伤自己,卡妙还细心地在他手腕上套上护腕。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戒断反应来临时,他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张大嘴呕吐自己的胃液和胆汁,全身虚汗淋漓,开始时他还想强撑着维护自己的尊严,但力气就像退潮的水一样消失无踪,而身体变得异常敏感,无论是疼痛还是寒冷,他只能无力地趴在自己的呕吐物和被汗水浸透的衣物中瑟瑟发抖。这个时候,卡妙总会打来一盆温水,为他擦拭身体,清理污物,并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的动作轻柔得像照顾婴儿的母亲,但米罗觉得屈辱。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他内心一定感到极度恶心——尽管他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让看自己一定就像救世主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想到这里,米罗就觉得屈辱,他开始辱骂卡妙,拒绝进食,将卡妙精心制作的营养餐打翻在地。
      “你做这些有什么用?给老子强戒了,老子回去就复吸!就在你们警察局门口!”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可惜本少爷看不上你这种货色!看看你的大眼袋高颧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活得跟狗一样!”
      “滚!拿这些狗食来消遣老子!”
      他甚至朝卡妙吐口水,将盛满汤水的碗向卡妙身上踢。但他在最难受的时候也没有号哭求饶,尽管发作过后有时他会默默地流泪。
      对此卡妙表现的非常平静,他默默地将打翻的或是冷掉的食物拿走,再去做一份新的放到米罗面前。他会当着米罗的面吃的津津有味,来勾起米罗的食欲,但他不会去强喂,只有在米罗失水过多时给他注射点葡萄糖营养液来维持。对于米罗的谩骂和攻击,他偶尔回两句,但大多数时候沉默,就像一个熊孩子的家长对孩子恶作剧的包容。但是对于米罗的眼泪,他总是视而不见,留给他疗伤的空间。
      随着禁食和毒瘾的发作,米罗的力气也变得越来越小,有时甚至上厕所都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不得不靠在卡妙身上。他陷入一种失落和麻木中,不再一直攻击卡妙,反倒是卡妙眉头紧锁,除给他做饭、擦洗外,一直在给他全身按摩。他的身体被禁锢在床上,目光只能追随着卡妙。他反复地确认,也没能在卡妙眼睛中找到一丝他想象中的鄙视和厌恶,反倒似乎有一种关切和疼惜——自己一定看错了?!这是幻觉!他闭上眼睛自嘲。
      不必照顾米罗的时候,卡妙就在一旁摆弄那台唱片机。唱片机很久没人用了,一开始不能发声。但突然有一天,里面传出一阵欢快的音乐声,米罗蓦地瞪大了眼睛——那是他小时候的作品。后来才知道,卡妙带来的都是他的作品,有缠绵的情歌,也有他早已放弃的钢琴曲,甚至连他原创的曲子都有——那些曲子在市面上早已绝迹。每当他烦躁难耐时卡妙就放这些曲子,这些音乐像刺破阴霾的阳光一样温暖了他的灵魂,使他渐渐安静下来。
      有时,卡妙也会给他读书或者是放广播。只有一次,卡妙在他一旁的小桌子边上喝酒。当他望过去,正好四目相对,悲伤从那双蓝色的眼睛里肆无忌惮地涌出来,令米罗也为之窒息。
      米罗的毒瘾渐渐消退,只有失眠仍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实在靠不下去时,卡妙就会对他催眠,尽管在梦中他也受尽折磨,尽管他每次只睡两三个小时,但是对于他也算雪中送炭了。
      渐渐地,他对卡妙开始依赖起来。心情平静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追随着卡妙,看他在灶台忙忙碌碌,看他悉心照顾自己,看他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打瞌睡。有力气的时候,他依然会谩骂卡妙。但只要卡妙睡着,他就立即闭嘴,甚至连呼吸也放缓。窗外一直在下雪,在这里他分不清过了多少天。卡妙一直陪着他待在这间小木屋。这里物资充足,除了卡妙用来做饭的食材还有大量饮料、酒类和快速补充体力的注射液、急救药品。卡妙曾向他展示了在他一侧的床头柜内,满满一柜的即食食品和饮用水。可惜他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卡妙只有在去洗手间时才离开他,但有时候卡妙去洗手间时间太长了。他就盯着洗手间的门。时间过得太慢,他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直到他耐心耗尽,心头的焦虑和恐惧一阵阵袭来。他有时会破口大骂,问他是不是死在里面了?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卡妙再也不会从那里出来了,或者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卡妙这个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象,而这里只是一间精神病院的病房。这种胡思乱想只有当卡妙从洗手间回来后才会消失。
      有一天夜里,米罗从噩梦从惊醒,他竟然听到卡妙在唱歌,唱的是一首童谣,小时候妈妈也曾唱给他听过。借着黑暗的掩饰,他的眼泪一滴滴没入脸颊下的枕头里。
      即便米罗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而麻木,但他仍然察觉到卡妙似乎生病了,他的眼圈越来越黑,脸色却越来越白,还有他那身松垮的衣服和不时压抑的咳嗽声。米罗把这归结于劳累。这样不眠不休地照顾一个情绪极端不稳的绝食瘾君子,换成别人大概早就崩溃了。这种想法让他更加烦躁,愧疚感折磨着他,让他更加自暴自弃。
      有一天早晨,卡妙从洗手间冰冷的地板上苏醒,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意识很长时间还停留在全身骨骼钉入钢钉般的癌痛中。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却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不过好在身体还能动,没有哪里骨折。现在他越来越后悔将那些□□全销毁了。他已经将能找得到的止痛片全吃了,可依然痛不欲生。他又躺了一会儿,一门之隔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他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给睡不着的米罗放新闻,那时大概是午夜吧?现在已经是早间天气预报的时间了。广播里反复播报着暴风雪马上来临的消息。不过没关系,这间小木屋足够坚固,只是不知道直升飞机还能不能按时来接他们?如果延迟,他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但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他咬牙慢慢坐起来,先去为米罗准备早饭吧。
      但是当他打开门时却立即发觉出异样。米罗的被褥凌乱,乍一看似乎下面躺着个人,但是床头系住他的束缚带(米罗答应不逃跑后将手铐换成了更舒适些的束缚带)无力的垂着,一侧还变成了红褐色——无论他怎样脱离了束缚,似乎都弄伤了自己。卡妙顺着地面的血滴看去,他下床后似乎咋自洗手间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而后直接消失在门口。卡妙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几乎要将他击倒。四周是一片茫茫白雪。他不知道米罗是什么时间离开的,但是现在,纷纷扬扬的雪花早已将一切痕迹掩埋。已经多日未进食,仅靠输液为生的米罗,怎么会有力气离开那么远?

      等到卡妙再次出现在米罗面前时,米罗真想仰天大笑,但最终他只呵呵了几声,“我就知道,”他说,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就算我走到世界尽头,你也会来抓住我的。”他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几乎要笑出眼泪。
      卡妙站在他面前,看着几乎要被冰雪埋藏的米罗。天知道身体已经如此虚弱的他,是怎样走出这么远的距离的?但此时他确定已经耗尽气力,奄奄一息,勉强能维持一点清醒的意识了。
      “看来你是真的想死。”卡妙的声音像北风一样冷。他解下背上的东西,一件件扔到米罗身边。
      “警官,”米罗闭着眼睛,他感到身体已经僵硬麻木,甚至感觉不到越来越猛烈的北风带来的蚀骨寒意,“放弃……我吧,……不,值得……”
      卡妙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上半身从雪地里拉出来,“告诉我,你死了,你创办的基金怎么办?那些尚未完全脱离魔窟的女孩子们怎么办?因为一个弗洛格,你就可以枉顾海德生前的愿望和对你的信任,弃千万个坎宁于不顾?等你死了,你如何面对你的母亲和妹妹?”他眼中的悲悯让米罗感到灵魂在颤抖。
      米罗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目光有些涣散,“我恐怕……无能……为力……”
      卡妙放开他,任他再次摔进雪里。
      “算了。”卡妙抬头看看呼啸而至的暴风雪,“反正这次我们都会死。”
      “什么?”
      “我说暴风雪来了,”他对米罗吼着,“我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了!”
      四周已经一片雪白,大团大团的雪花被狂暴的北风卷着在天地间肆虐。他们周围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这个冰封的世界。
      “我,不……不想你……死……快走!……”米罗喃喃地说,耗尽他最后的清醒。
      卡妙反倒冷静下来,“我们打个赌吧,米罗。”他把米罗拖到一块被冰雪覆盖的石头后,这里稍稍能避一下风。
      “?”
      “今天你必将死在这里。”他说,一边取出背袋中的保温毯将米罗整个人包了起来,“但如果你能活着回去,那一定是你因为你的使命尚未完成,你的余生都将为了你的事业——音乐或是基金而战。我们将在此立誓,以父之名,上帝为证!”
      米罗混沌的大脑似懂非懂,但他从卡妙的话语感受到了安心和力量,他伸出了手,抓住了卡妙的手指。
      卡妙从怀里取出包装袋的肉沫粥,“既然决定了,那么临死之前,至少吃一口我做的食物吧?”他旋开包装袋的尖嘴,凑到他的嘴边。
      米罗笑了。他含住尖嘴,像婴儿一样吮吸。带着体温的肉香瞬间充斥在口腔中,这是他这辈子未曾尝过的美味儿。暖流顺着食道流入干涸的胃袋中,他觉得有一种力量开始在体内游走,已经僵硬的身体也似乎有了一丝丝知觉,以至于他的喉头和泪腺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工作起来。
      卡妙小心地喂完三分之一,又将粥袋揣进怀里。他取出一柄铁锹,开始在稍稍被风的地方开始挖掘,一边不顾风雪大声地和米罗讲着话。
      “不要睡,米罗,不要睡!有很多事你还不知道!睡过去你就永远不知道真相了!”
      “你知道坎宁拿到什么了吗?那天夜里你一个人去了墓园对不对?坎宁找到目击者了,不过他拿到的证据被凶手毁了,你知道她其实并未受什么苦,只是死后她的手被凶手带走了……”
      “米罗,听我说,海德其实偷偷在你眼皮下搞小动作,把她一个好朋友的资料塞进去了,只是因为她觉得好朋友应该得到帮助……还有……”
      卡妙觉得这一辈子都没讲过这么多话。当他觉得米罗快撑不下去时,就再喂他一点粥。
      米罗多日未食,受到食物的刺激后本能地呕吐,但他太虚弱了,甚至都吐不出来。但这种刺激会让他清醒一会儿。卡妙利用争取的一点时间加紧手上的动作,一边迎着风更大声的和米罗说话。
      “听着!要是你活着回去,要去找一个叫撒加·帕西瓦尔的人。”
      米罗掀了掀眼皮,向他看了一眼。
      一个小雪坑在卡妙手下初具雏形。
      “他是我哥哥。”他继续往周边的石头上堆雪,“帕西瓦尔先生是我的养父……”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不知道生父是谁,”他又迟疑了一下才说:“母亲去世后我在孤儿院,直到遇到养父……”
      ……
      卡妙将已经快昏迷的米罗搬到小坑里,只留下一个小窗通气,但小窗很快也落满了雪花。
      他将米罗挡在最里面,用身体为他隔开外层的寒意。
      “米罗,讲讲你的父亲吧?……嗯?不愿意说?……你们之间肯定有很多故事。而且,你已经猜到了,对吧?……”
      夜幕再次降临,暴风雪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们所处的雪坑已经被埋起来了。米罗出来时穿的单薄,卡妙将他带来的全部的衣服都给他穿上了,还用毯子将他包裹严实。但是随着夜里温度降低,米罗已经陷入昏迷。卡妙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拉开防寒服的拉链……
      一枚戒指滚了出来。卡妙弯腰摸到它,想了一下,从毯子上抽出一根线系住它,挂在米罗的脖子上,“望上帝保佑他。”然后他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到米罗身上。
      寒冷,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骼,反倒减轻了他全身的癌痛。
      “米罗啊,你一定要活下去!”他对米罗耳语,坦然地躺在米罗的身侧。

      冰冷的液体沿着干涸的裂缝渗了进去,一滴又一滴,带着冰凉的 流淌进黑暗的最深处,慢慢的,那里产生了原始的生命悸动。一丝意识像模糊的光一样在黑暗的深处游走,最终与更多的光汇聚到一处,变成了茫茫一片的白色。
      “是……地狱吗?寒冷地狱?”当米罗的意识终于聚集起来对外界有了一丝反馈时,他的脑海中率先浮现出这么一句话。
      随后,四肢百骸的感觉蜂拥而至,仿佛它们一直在等着大脑这个中枢神经的苏醒,随即他那干哑的嗓子也撕扯着发出黯哑的呻吟声,一股腥气在口中泛滥,冲击着他痛苦的神经。渐渐地,他看清了面前的白色,那是一片冰雪,将他包围其中,刺眼的阳光透过冰层渗透进来,而他头顶的冰雪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而融化出一滴滴水滴,沿着冰凌滴下来,正好滴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上。
      他贪婪地吮吸着雪水,用以滋养着冒火的咽喉。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挪动一下四肢,但四肢僵硬地仿佛失去神经的木棍,他只感到上面的重压变成了丝丝疼痛,越来越清晰。他僵硬地转动脑袋,忽然看到一侧还睡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记忆却突然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泛滥出来。
      “喂~~”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这个音,但声音太小了,连他自己也只是刚刚听到。他努力咽了咽口水,猛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喂!”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了,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米罗努力抬起自己的手——他突然发现胳膊上似乎不是自己的衣服,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这确实不是自己的衣服!他用刚刚能活动的右手拨拉了一下,这套衣服里面还穿着几层其他的衣服,而在这套衣服的外面,肩膀以下自己的身体和左臂被一条防寒毯严实地裹了起来——这也是他的身体僵硬而不听使唤的原因之一。他又看了看卡妙,卡妙躺在他的一侧,身上只有很单薄的一层衣物。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了。
      “喂,那个……”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恐惧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他笨拙地翻过身,将卡妙压在下面,“喂,醒醒!醒醒!”他又回来摇晃卡妙,然后一阵骇人的冷从他的手指传过来,他打了个寒战,“不!不要!别把我丢在这儿!喂,警官!奥格尔索普!”他颤抖着手指去摸卡妙的脸颊、鼻息、脉搏……他感到心向着无底深渊沉了下去……
      “卡妙·奥格尔索普!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有温暖而湿润的液体沿着脸颊流进嘴里。他七手八脚将身上的毯子扯下来,又将衣服给卡妙套在身上,然而卡妙的身体摸上去已经跟冰雪一样冷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一直在追捕他的警察,竟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他身上,他看到了妈妈、美惠、海德还有坎宁……她们身上如金子般美好的品质,更重要的是,在地狱的悬崖上,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一直在抓着他不曾放手。
      那么现在,他也不能放手,他要带他回家。
      他抱住他,突然从灵魂深处暴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吼声。
      头顶已经融化得稀薄的冰雪纷纷落下来,盖在他们身上。
      他努力站起来,发现碧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明晃晃的阳光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至,刮着干雪在冰面上划出簌簌的声音。四周荒无人烟,只有稀疏的灌木丛立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看了一会儿,直到视线开始模糊也没能分辨出来时的道路。他慢慢滑坐在坑里,仿佛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喘息了几口气,他又试着去抱卡妙。可是他的手臂颤抖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将卡妙拖出雪坑。他开始痛恨自己,后悔吸毒和绝食,否则也不至于虚弱至此。自己走两步都很困难,如何再带着卡妙回家?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放弃,甚至没有想过丢下卡妙去人类居住地求助。
      他用自己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脑袋使劲想了想,然后用毯子裹住卡妙,又用皮带将他捆在自己背上。做完这些他已眼冒金星,趴在雪地里喘息了好久,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向前爬去……
      “卡妙,坚持住!我发誓,只要到有人的地方,你还有一口气,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不损你,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卡妙,坚持住!只要你不死在我身边,我发誓再也不碰毒品,也不绝食!”
      “卡妙,坚持住!只要你能活下去,今生我听你的退出歌坛,好好生活!”
      ……
      寒冷沁入四肢百骸,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热源,最后的意识告诉他,他们,即将成为这亘古冰原的一部分了……
      一阵寒风像刀子一样绞着脸上裸露的皮肤,一片白光中,米罗仅剩的听觉捕捉到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歪了歪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架直升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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