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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蒸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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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暑期来得突然而残酷。
天幕是一块洗到发白的牛仔布,世界在滚滚热浪中扭曲、颤抖,凄厉不绝的蝉鸣是草木的呻吟。
程舟坐在停灵的屋子里,一笔一划地,把写在随礼信封背面的名字,抄录到笔记本上。
他的眉头紧蹙,落在纸面上的眼神却没有聚焦。
程舟跟胡潼一道乘飞机赶回了锦市,没能参与那个期待已久的园林设计项目。
前一天上午,他给姥姥打了个电话,想劝她不要因为心疼电费就不开空调,没人接,临近中午又打了一个,依旧无人接听。
程舟心下不安,联系隔壁的李大爷去看看情况,李大爷说门锁着,敲门没人应,又联系快递点的工作人员,说人也没去快递点蹭空调。
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李大爷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程老太倒在田里。
人已经没了气。
程老太顶着烈日出门,不知是脚滑还是中暑,摔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生命像水一样,让干裂的土地迅速吸收,随后蒸发了。
有没有呼救?
不知道。
摔倒后还有没有意识?
不知道。
五脏六腑被渐渐烤熟是什么感受?
不知道。
程舟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他没有姥姥了。
程舟低头看着笔记本出神,一点也不想哭,只是觉得很迷茫。
他连夜赶了回来,在胡家人的帮助下操持姥姥的葬礼,多少个小时没睡了?又是一个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葬礼存在的意义,让人机械地忙碌起来,顾不上悲伤。
“你这个娃娃真精明,躲在这记账!”
一道含笑的声音炸起,程舟抬头,看见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庞,有些恍惚。
好像看见了姥姥。
定睛一看,又不像了。
来人穿着宽松的浅黄碎花套装,咧嘴笑着,露出几颗补得奇形怪状的牙齿,稀疏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马尾。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甜腻的香精味,程舟在染头发的时候闻到过。
“您好。”
他假装没有闻到那股味道,一切如常,看向老人的眼神却带着感激。
感激她特意染黑了头来参加姥姥的葬礼。
闻言,老太笑得更开心了。
“你好你好,大学生说话就是有礼貌哈,给给给,我的礼金,不用记了。”
一张百元大钞被拍到笔记本上,老太摆摆手就要走。
程舟叫住她:“还是记一下吧,我要替姥姥还礼的……她不喜欢欠人情……”
老太的笑脸凝住,程舟看着有些内疚,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一老一小就这样对视着僵持了会儿。
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老太叹了口气,动了动干瘪的嘴唇说,“记嘛,我叫李盛英,草字头的英,会不会写?”
“会写的。”
程舟说得很笃定,压在纸面上的笔尖却迟迟没有挪动,直到凝出墨珠,才慌里慌张地写起字来,看着有些潦草。
老太探头来看他写字,嘟囔,“写好看点哦,你要是写不好就让我——唉,算了,我写的也不好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猛然转化成一计清脆的呼唤。
“程舟!”
胡潼推门而入,对陌生老太不走心但十分热情地问了声好,手撑在桌上,语速飞快,“我要去买菜了,零食买不买,守灵可以吃,还是说买下饭的榨菜,晚上再煮点粥?妈妈让我来问你的意见。”
程舟思索片刻:“都——”
胡潼竖起眉,抢话,“你最好别说都可以!”
程舟抿唇,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
老太笑着拍胡潼肩膀:“他懂个啥哦,走,我陪你去,帮你砍价!”
胡潼看了程舟一眼,将信将疑地带着老太走了。
乡间的葬礼向来办得比喜事还热闹,噼里啪啦的鞭炮从早放到晚。隔壁的狗嚎个不停,已经不是那只爱歪着头听人说话的大黄狗了,换了条通体纯黑的大狗,听说是大黄的曾孙——到底是不是,谁也不清楚,只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
装有空调的大客厅里,茶几撤走了,临时支着几张圆桌,铺上塑料桌布就是餐桌,扯下桌布就是麻将桌,非常实用。
“那边在吵什么哦?”一个老人掏了掏耳朵,问同伴。
同伴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满不在意地说,“谁知道?该你出牌了,搞快!别想赖!”
“哦……”
老人撅了撅嘴。
还真不是她想耍赖,隔壁那间屋子里,的确爆发了一场争吵。
胡潼在李老太的陪伴下,采购完食材,回到程家,四处晃悠,看到阴阳先生正在写吊唁仪式的讲稿,好奇地凑过去瞄——然后毫不意外地炸毛了。
“你写的什么呀!”她指着稿件大叫,“小茵阿姨是程奶奶的亲女儿,排序怎么在这人后面!”
胡潼瞪着纸张上的“贤婿李X”,气红了眼,浑身因激愤而颤抖。这是她第一次知晓程舟爸爸的名字。
阴阳先生瞥她一眼,不耐烦地摆手,“都是这样的,别捣乱,打扰老人的清静。”
“我管你这样那样!”胡潼发了狠,掰开人的手,夺过稿纸,攥成一团,“这场葬礼我妈也出了钱,把小茵阿姨的名字写在前面,不然你就滚蛋!”
她身子挺得笔直,下巴高高抬起,一滴汗滚过通红的脸蛋,啪嗒砸在地板上。
“嘿——你!”阴阳先生诧异地叫了一声,指着胡潼的鼻子,“事儿真多!毛病!”
胡潼丝毫不怵:“改不改,不改就滚,钱也得退,不退告你去!我不信就你一家会做道场!”
阴阳先生懒得跟她扯,扭头找程舟和胡葭乐说理去,未果,捏着鼻子重新写了份讲稿,把程茵的名字挪到前面。
“要不是念着程老太君以前是村小的老师,我就甩手不干了,”他不情不愿地嘟囔,“这都是你们的意思啊,如果出了问题别赖我……”
胡潼拉长语调问:“什么问题啊?程舟爸爸从土里爬出来找你,让你把他名字写前面?”
“嘿!”阴阳先生摔了笔,“你这个女娃娃说话一点都不忌讳!”
胡潼见好就收,笑眯了眼,“哎呀,放心啦,他不会的,您可是我们这边最厉害的阴阳先生,能出什么问题?”
阴阳先生白她一眼,提起笔,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刚才还说要换人……”
“气话,气话,您这么有本事,跟我计较也太没水平了吧?”胡潼假笑着说。
对方之所以妥协,是因为仪式所需已经准备了大半,此时退钱太亏。胡潼心里清楚,但没有点破。
老一辈都讲究这些,她怕闹得太过火,程奶奶会不高兴……会吗?
反正,有一个人是绝对不会生她气的。
胡潼垂眼看着纸张上板板正正的程茵二字,一张清秀的、带着柔和笑意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有几分像程奶奶,但年轻许多。
“我们潼潼好厉害,小茵阿姨好佩服你哦!”
穿着燕麦色无袖连衣裙的程茵把胡潼抱在怀里,为她多吃了一碗饭而大夸特夸。微蜷长发搭在肩头,轻挠胡潼的脸颊,痒痒的,闻起来沁凉干净到发涩。
“潼潼不喜欢和小舟玩啊?没关系,喜欢和小茵阿姨玩就可以啦,我们是不是关系最好的朋友?啊……潼潼最好的朋友是苗苗呀,那我不管——说是,小茵阿姨带你去买好吃的——快说快说,骗人也是可以的哦~”
女人大笑着,捏了捏胡潼肉嘟嘟的脸颊。程舟抱住母亲的腿,雪团子一样的小人儿,声音软软的,“我最好的朋友系妈妈。”
胡潼气哼哼地说:“你在幼儿园有别的最好朋友,程舟你骗人,只能吃闭着嘴巴的不开心果!”
“潼潼不哭,马上就来电了。”女人蹲下身,擦去胡潼眼角的泪水,摇曳烛光为她刷上一层蜜色,就连睫梢都勾着金边,“怕黑有什么丢脸的呀,我们潼潼不怕红橙黄绿青靛紫,只是怕个黑,已经特别特别勇敢了!”
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不断浮现,胡潼有些鼻酸,将视线从纸张上移开。
阔别十余年,如今的她和早逝的程茵都算得上同龄人了。
可心中的那份依恋与崇拜丝毫未改。
胡潼吸了吸鼻子,又对阴阳先生说了些不走心的好话,便惶急地溜出门去,避开人群,找隔壁的大黑狗打发时间。
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有说有笑,为的就是挤走悲伤,慰藉逝者的亲属。她先哭了算什么事?
胡潼把手里揉成团的稿纸丢出去,颐指气使,“小黑,去!捡回来!”
大黑狗懒懒地看她一眼,扑通一声趴下,别开脑袋。
胡潼自己把纸团捡回来,撕了个粉碎,看着呼呼大睡的黑狗,想了想,去厨房偷来一小块还没卤的牛肉。
肉香悠悠飘散。
大黑狗噌地坐了起来,咧开嘴笑着,身后的尾巴摇出虚影。
“小黑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势利眼?”胡潼说着,把牛肉吹凉,喂给它。黑狗舔了舔她的手心,以示感谢。
“哼,算你是个可爱的势利眼……”
汪!大黑狗咽下肉块,满意地叫了一声。
一人一狗就这样面对面蹲着,用完全不同的语言聊起天。
骄阳似火,泛滥的深绿从山顶一路滚落至山脚,隐有漫入民居的趋势。
啪!一根探头探脑的细草被突然踩倒。
胡潼心情好转,跳起来,引得黑狗兴奋地汪汪叫。
“小黑,来追我!”她说着,转身跑了两步,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响。
胡潼扭过头去,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对不起啊,小黑,忘了你被拴着了。”
被拴住的小黑破口大骂。
“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