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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一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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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入了夜。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较之白日,更为凝重。
程舟跪坐在停灵的屋子里,处理程老太的衣物,鸦黑的长睫上沾着一小点残烬。
胡潼盘腿坐在一旁,喋喋不休。
“你说是真有人冒犯了她,还是有别的原因呀?偏偏要吃饭的时候跑了……”
李老太在即将开席的时候,闹着要走,没人劝得住,胡潼去问缘由,老人红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肯吐露,只说有人顶撞了她。
终究还是让她走了,葬礼上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要是不想给礼钱吧,还说得过去,可礼钱也给了。多亏啊,饭都没吃……”胡潼费解极了,“真要有人惹她不爽,为什么不说出来?我这个人最爱打抱不平了……”
程舟停下动作,默了片刻,告诉胡潼,“她是我奶奶。”
胡潼猛地闭了嘴,又缓缓地张开,不敢置信,“真的啊?”
“难怪我妈今天避着她走呢……”
胡潼后知后觉地想起胡葭乐的异样,拍了一下手,“那我知道了!”
“肯定是有人提起当年的事,觉得你爸爸那边的人不厚道,她脸上过不去,也不好意思还嘴,只好走人!”
程舟轻轻嗯了一声,垂下头继续用剪刀铰去衣扣,“应该是这样。”
“姥姥跟我说过那边的事,让我别怨她,连姓都跟着丈夫改了,当年的事她能做什么主。”
“况且,她在那边过的也不是好日子。”
程舟把头压得更低,眼睫抖动起来,在脸颊拓下冷硬的黑影,像困住墓碑的铁阑干。
“她的丈夫早几年瘫了,吃喝排泄都靠她,小儿子什么也不管,不务正业,有时还伸手向她要‘补贴’,实在辛苦。”
“其实姥姥不说,我也不怨的,因为没什么感情。”
“但这一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胡潼看着他,怔怔地说,“不知道就别想了。”
她指着程舟手上的衣服,生硬地转移话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还记得吗,小茵阿姨那会儿,你也要帮她剪衣扣,结果你偷懒,每件衣服上都留了一颗。”
想起小时候,程舟闷闷地笑了,举起衣物,凑到面前,眼也不眨地看,“记得,你很生气,还问我和姥姥为什么要把妈妈卖了。”
胡潼不好意思地挠头:“那是听错了嘛,误会,误会!”
粗糙的水泥地在白天被烘得滚烫,现在散了些热,倒变得温暖宜人了。各式衣物堆了一地,如同干结的颜料盘,其后便是冰棺,寡淡得像来不及上色。
胡潼换了个姿势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捶小腿肚子,安静地看着程舟剪衣扣。没开灯,一盆火在不远处的地方燃烧,带着墙上人影一起跳跃、闪动。
“其实不是偷懒。”
程舟突然开口。
“我那会儿听到阴阳先生跟姥姥说,扣子要剪干净,不然会把家中子嗣扣住、领走,不吉利。”
“我是故意的。”
“想让妈妈把我带走。”
胡潼听了,心中大骇,在她放刁撒泼的年纪,程舟在渴盼死亡,仿佛那是印在田字格上的小红花、学期末领的进步之星奖状,他竟把那看作一种恩赐。
她的心也像件旧衣,被铰去纽扣,在呼呼的夜风中翻滚。
久久无言。
程舟抬起头来,宽慰地冲她微笑,“在想什么?”
胡潼别开脸,偷偷擦了擦眼泪,刻意粗声粗气地说,“在想你从小就不听话,现在怎么乖了,知道要把扣子剪干净。”
“因为有了这样做的理由。”
程舟回答得简短,胡潼却反应很大地跳起来。
“你——”胡潼被他看得张口结舌,脸颊烧得火红,“程舟!”
“我怎么了?”
程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明白,腾地红了脸,“我是实话实说,不是当着姥姥的面跟你调情,胡潼!别……乱想。”
“而且。”他清了清嗓子说,“妈妈和姥姥肯定也希望我好好生活……”
“不单单是因为你……”
“当然也有你的原因……”
“咳,我是说……”
“唉,你别瞪着我了,我不说了……”
程舟低下头不看她,露出绯红的耳廓。
胡潼瘪瘪嘴,又挨着他坐下,莫名觉得不自在,剔透眼珠里映着金黄的火焰。
再热些吧。胡潼突然想。
能把她的心潮烤干最好。
身边人又轻而快地咳了一下。
“忽然想起我的手机开了电话自动录音,我之前用来记录姥姥的购物要求,完成一个删一个,应该没删完,你能不能陪我听一听?”
胡潼心软得不像话,哪里有不愿意的,抱着膝盖,眼巴巴地等着程舟翻出录音。
细长手指从头划到尾,却只找到了三条与程老太有关的录音文件,一个三秒长,另外两个都是零秒,也许是接通那一瞬间就关掉了自动录音。
程舟不死心地翻了翻最近删除,喃喃,“删得很干净呢……”
胡潼撞了撞他的胳膊:“不还有一条三秒的吗,点开听听。”
“嗯。”
程舟点开,音量调至最大,却是一阵含混的广播声,反复播放也听不明白。
他点了点屏幕上显示的日期,懊恼地说,“我想不起姥姥这天跟我说的什么了。”
程舟感到一种让他恼恨的迷茫,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人生充满了不知道。
不知道他和姥姥的缘分如此之短,以为来日方长,并不过分珍惜相处的瞬间,到现在,连一条录音都没留下。
姥姥也不会玩什么社交软件,程舟打去的视频总是被挂断,打三次能通一次,接通的时候,姥姥会把脸贴在手机上对他道歉,“对不起啊,小舟,我又弄混挂断和接听的按钮了。”
凑得太近,他只能看见姥姥额上的褶皱。
可笑的是,许多很久以前的快递或者外卖的电话录音还存着,当时留着以备意外纠纷,现在看来,密密层层的录音文件,像欠条,像罪状,像檄文,兜头盖脸地打过来,让他痛不欲生。
心好像被剁碎了,丢进火盆,烧得噼里啪啦地响,扑起的烟尘要将他活埋。
“我知道她跟你说过什么。”
胡潼伸手,按灭手机,握住他的肩膀,转向自己,将他从痛苦的思绪中捞出,眼神坚定,“我知道,程舟。”
程舟呆呆地看着她,声音沙哑,“什么?”
视线在忽明忽暗的环境中交汇,胡潼脸绷得很紧,眼神却柔得渗出水。
程舟隐约有了猜测,但不敢细想,不敢期待,怕最后又换来一个令人绝望的、不清不楚的,不知道。
她好像在哭,眼睛是一双红边瓷碗,盛着将溢未溢的液体,或许是柠檬味的汽水,万千气泡从碗底升起,折射出无数跳跃闪动的细小光点。
又好像在笑。
面部肌肉微弱而频繁地抽搐着,牵起她的嘴角。
“你知道的,程舟。”胡潼轻声说。
她松开他,一滴泪恰好砸在就要收回的指尖上。
泪眼相对,他的心里有了答案。
胡潼向来是一个和含蓄毫不相关的人,现在看着他,却说不出本来想说的话了。
所以,挪开身前的故衣,用手指,在粗糙积灰的水泥地面上画了颗爱心。
一颗小小的,因着边缘的水迹才显出形状,随时可能消失的,心。
胡潼长久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画的爱心,鼻音厚重,
“这是程奶奶每次给你打电话都在说的东西。”
啪嗒。
一颗滚圆的泪珠从她的鼻尖落下,充盈那颗焦枯的心。
“我爱你。”
胡潼仰起脸,零星泪珠跟沙滩上的贝壳一样,闪闪发光。
终究说出了口,含蓄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程舟。”
“这是程奶奶想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我们都爱你。”
“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