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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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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程老太的死亡,胡潼竟生出一种近似灾后重建的慨叹,从避而不谈到坦然提起,并不容易,但终将达成。
米粒般洁白微小的雪花徐徐飘落,在红墙、灰瓦、古树上消融,更显出一派朱红深绿来。
“快来,潼潼!”
苗蔚穿着浅驼色羊绒大衣,黑白格围巾上压着一小点通红的鼻尖。见前方的人潮略有松动,忙扭头抓过胡潼的手,竭力往前送去,不停问,“摸到没有,摸到没有?”
一方深红的福字碑在变幻的人影间隙若隐若现。
指尖碰到冰凉的碑面,胡潼点了点头,用略带无奈的口吻说,“我俩的手差不多长,你干嘛不自己摸,先让我摸,搞得像苦情剧一样。”
苗蔚笑嘻嘻地,张开手掌,两只手都摁在福字碑上,“摸福字碑是祈福,摸你摸过的福字碑是福上加福!”
新春伊始,两家人相约着到寺庙上香祈福。
去的是附近最有名的古刹,听说求什么都很灵验。胡潼不迷信,却也愿意跟亲友一同讨个好彩头。
但她低估了新年第一天的人流量。
大红灯笼随风微晃,每一块地砖上至少站有三个人,踮脚远望,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
“谁让你昨晚买彩票中了五十块!”
苗蔚说着,兴致勃勃地领着一行人进香房请香,被人踩了鞋,恼火地蹙起眉,“哎呀,挤死了——”
后脑立刻被苗蔚奶奶重拍了一下。
老人穿着簇新的厚棉衣,对孙女不赞同地撅撅嘴,跺跺脚。旁边的苗爸被老太踩到,哎哟地叫了一声。
“知道了,奶奶,挤发财了!挤发财了!”
苗蔚噗噗笑着,转身对胡潼挤眉弄眼,“我就说你很有福气吧,胡潼潼,这么多人,就你没被踩到脚。”
胡潼翻了个白眼:“别这么夸张行不行,那我昨晚中的奖还拿去给你和程舟买夜宵了呢。真要算,你和程舟才有福气吧?”
苗蔚自知说不过她,略略略地做完鬼脸,鱼儿一样溜到前方去奉香拜佛。
胡潼落后些许,被人潮推入带有干净皂香的怀抱。
轻笑声柔柔地挠着耳朵,震颤从那人胸腔传出,害她整个后背都开始发麻。
当然知道是谁。
胡潼装作无事发生,头也不抬,踱步向前,走姿僵硬地像个机器人。脸颊被那股沁凉的香气渐渐熏热。
向前涌动的人潮忽而凝滞,胡潼站定,刻意忽视的浅淡香气便追了上来。
雪白手掌在她面前展开,隐约可见青绿的脉络。
程舟微微俯身,热气裹着话语拂过她的耳畔。
“那你要不要沾沾福气?”
什么?胡潼呆了一瞬,想起她说苗蔚和程舟是有福气的人,又想起她和苗蔚方才紧握在一起的手。
是想牵她的手吗?
心中的小鸟受了惊吓,慌张地扑腾翅膀,四处冲撞。
好讨厌一人,害她这样心慌。
胡潼咬了咬唇。
葬礼之后的小半年里,她和程舟都没提起那晚的事,那句真诚的告白。
相处时间长了一些些,距离近了一点点,可离暧昧关系还差一大截。
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胡潼怀疑地眯起眼,侧过脸去看程舟,平日被她戳一戳都会脸红的人,在此刻近到呼吸交缠的距离下,连眼神都没有闪躲。
她还没来得及拜佛呢,程舟的脑子已经被开光了?
果然是远近闻名、历史悠久的古寺!
胡潼心中敬意激增,用没捏香的手猛地推开程舟,一脸严肃地去奉香,拜佛,一下、两下、三下,虔诚得不得了。
“还跪在那干嘛呢,胡潼!”胡葭乐总算挤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女儿给她让位。
苗蔚一家早被挤得不见踪影。
胡潼跟妈妈打过招呼,顺着人潮走向下一个地点,程舟默默跟着她。光滑的羽绒服衣袖彼此磨蹭,窸窸窣窣,像火柴头擦过砂纸,燎得手肘发烫,但又见不到火花。
胡潼不提,程舟也不说,被挤得紧挨着走。
后面的路人老太伸手比量自己和程舟之间的距离,大概半个胳膊,纳闷地对同伴嘟囔,“也没挤成这样吧……”
胡潼无从得知路人的疑惑,只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是她的,还是程舟的。
直到一棵参天古树骤然闯入眼帘,带来无法言说的震撼。
或许隐居其中的树灵被胡潼的崇敬眼神取悦,慷慨地给程舟又开了一次光。
她身边那个闷葫芦可算开口说话了。
“你刚才许的什么愿?”程舟温声问。
胡潼皱了皱鼻子:“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程舟含笑看她:“好吧,那就不说了。”
胡潼不是真的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愿望,而是想让程舟求着她说,顺便再听一耳朵他的愿望。
谁知道程舟这么爽快地接受了!
胡潼瞬间瞪圆眼睛,谴责的话还没说出口,程舟又把险些撤走的台阶递了回来,“说说嘛,把愿望告诉真心支持你的人,能增添积极的意念。所以,告诉我会让愿望更容易成真。”
“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胡潼嘟囔:“真开光了啊?”
“什么?”
程舟挑眉,倾身向她,似乎是没听清。
胡潼本就没能平复的心绪又混乱起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在程舟胸口,义正言辞道,“注意场合,这位同学。”
程舟直起身子,微微转开脸,回避她的瞪视,侧影清逸锐利。
淡薄的粉悄然爬上修长的脖颈
胡潼又戳了戳他的胸口,满意地轻哼,“行吧,告诉你,我呢……希望这一学年的绩点在前百分之五。”
程舟笃定地说:“一定可以的。”
胡潼啧啧咂嘴:“说得容易。”
京大是什么地方,挤进前百分之二十已经要去她半条命。
“怎么不容易?”
程舟歪头,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信赖。古树枝叶筛下的天光将他的黑发照亮。
“你是天才,潼潼,专注、聪明、有毅力。”
“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吗?我靠的是重复、是笨拙的模仿,就像学素描的时候,用无数条直线修出一个类似于圆的图形,而有的人天生就会画圆,比如你。”
胡潼一时无法消化这样直白的赞美,摸了摸鼻子,嘀咕,“我又不是圆规……”
“好啦!”她叉起腰,用凶狠掩饰羞涩,“该说你的愿望了!”
程舟却狡黠地笑弯了眼:“保密。”
“程舟!”
胡潼愕然,伸手推他。
程舟投降地举起双手,缓步后退,“我可没说要告诉你自己的愿望。”
“而且……”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怒火攻心的胡潼没听清这句低语,踮脚,倾身向他,把那张过分招摇的脸蛋扯变了形。
“嘶——”程舟蹙眉,学她一本正经的语气,“注意场合啊,这位同学。”
“你还敢学我!”
胡潼咬牙切齿,越发用力。
“对不起啦,潼潼老师。”
程舟无奈地握住她手腕,眼睫微垂,望入她的波心。
风乍起,撞出杳杳钟声,冬日阳光落在身上像结了一层霜。
逆着光,他的轮廓是一幅动人的剪影。
胡潼抬起头,视线掠过他,移向被古树裁碎的清透蓝天。
“程舟,我们现在变成坐井观天的傻瓜了。”
她说,听起来十分高兴。
程舟被这样的情绪感染,眼中也漾起细浪,循着胡潼的目光看去,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于喧闹中默然承认。
心照不宣。
十指贴在腕部,能感觉到她有力的脉搏。
又是一阵风来。
树影婆娑,庇荫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