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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考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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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教学楼和高三,隔着一条被香樟枝叶覆盖的林荫道。
温洛的生活像上了精准发条的钟摆,在教室、图书馆、食堂三点间规律摆动。
江余景这个名字,连同那枚深埋铅笔盒底的冰凉硬币,被刻意封存进记忆的角落,只在某些被雨声浸泡的黄昏,才会泛起一丝微澜,很快又被成沓的试卷淹没。
直到那张墨绿色的告示,出现在高二年级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校级数学竞赛选拔通知”。
黑体加粗的标题下,密密麻麻罗列着参赛要求和奖励。温洛的目光扫过“特等奖:高考加分资格”那一行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议论声嗡嗡作响。
“听说这次题特别难,是高三教研组出的……”
“废话,关系到高考加分呢!肯定往死里整。”
“温洛,你肯定报名吧?”同桌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语气笃定,“咱班数学天花板,你不去谁去?”
温洛没立刻回答。她看着告示上“选拔考试时间:本周五下午第三、四节课,阶梯教室(二)”的字样,心里那根沉寂的弦被轻轻拨动了。
加分资格像一颗遥远的星,散发着诱人的微光,但更吸引她的,是那种纯粹的、与难题搏杀的挑战感。
她喜欢数学世界里严密的逻辑和清晰的答案,喜欢那种拨开迷雾、最终抵达确定彼岸的踏实感。
“嗯,”她终于轻轻点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试试看。”
周五下午,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阶梯教室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混合着少年人紧绷的、跃跃欲试的情绪。
温洛抱着笔袋和几张草稿纸,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坐下。阶梯教室很大,容纳了两个年级选拔出来的近百人,座位按年级和班级打散排列。
她刚把笔袋放好,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下意识地抬眼。
深灰色的卫衣袖口撞入视线。布料看起来很柔软,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偏白的手腕。
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正随意地转着一支通体漆黑的金属笔,笔身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冷硬的光泽。
温洛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停跳了半拍。视线顺着那手腕、手臂往上移。
江余景。
他似乎刚从外面进来,额角带着一层薄汗,几缕微湿的黑发贴在皮肤上,冲淡了几分他惯常的疏离感。他没戴帽子,完整地露出了那张脸——鼻梁很高,下颌线清晰利落,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薄。
此刻,他正微皱着眉,目光扫过桌面贴着的座位号,像是在确认位置,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优等生面对挑战时的专注锐利?
他也来参加竞赛?
这个认知让温洛有些恍惚。那些关于他“浪荡”、“不学无术”的传闻碎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能坐进这间教室的,无一不是年级里的数学尖子。
江余景似乎也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探究,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看一个普通的、恰好坐在旁边的陌生同学。
随即,他便收回目光,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依旧带着点懒散的意味。
他随手把那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单肩包往脚边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得前排几个学生回头看了一眼。他恍若未觉,只从包里又抽出一本厚得离谱的竞赛习题集,啪地一声扔在桌上,封面印着复杂的几何图形和英文书名。
温洛默默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笔袋的拉链头。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定了定神。
她拿出自己的笔,一支用了很久的透明塑料外壳按动笔,笔帽上贴着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星星贴纸。
又摊开那张被她反复演算、边缘有些毛糙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公式和思路。空气里仿佛多了一种无形的张力,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走上讲台,神情严肃地宣布考场纪律。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瞬间消失,整个阶梯教室只剩下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的声音,以及近百颗心脏加速跳动的无声共鸣。
试卷发下来,雪白的纸页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微苦气息。
温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清空,目光沉入第一道题。
题干很长,涉及空间向量与立体几何的复杂嵌套。
她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画出坐标系,标注关键点,指尖的笔流畅地移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思路很快清晰起来,她开始书写解题步骤。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阶梯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
阳光在移动,光斑渐渐拉长。
温洛沉浸在解题的节奏里。
一道关于组合数学的证明题卡住了她。题目要求证明一个看似简单、实则陷阱重重的恒等式。
她尝试了三种不同的思路,草稿纸上画满了树状图和算式,却总是在最后几步走入死胡同。
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笔尖在关键步骤处反复点着,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条思路时,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啧”。
声音很低,几乎被笔尖的沙沙声淹没,但在这高度集中的寂静里,却异常清晰。
温洛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去。
江余景正对着那道题。他没有在草稿纸上演算,只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快速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他的目光紧盯着试卷,眉头锁得很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懒散和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专注。
那专注里甚至带着点……遇到强敌般的兴奋?他飞快地在试卷的空白处写下一行行极其简略的算式,字迹潦草却透着力量感,笔尖划得飞快,似乎思路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脑海中奔涌成型。
温洛的心猛地一跳。他也在做这道题?而且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的草稿纸上。那个被她反复点出的墨点,像一只嘲笑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再次审视自己的思路。也许是江余景那瞬间爆发出的强大解题气场带来的无形压力,也许是那声不耐烦的“啧”像一根针戳破了她的思维僵局——一个被她忽略的关键替换公式,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她立刻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下那个公式,代入,推导……原本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流畅的证明过程瞬间倾泻而出,笔尖在纸上发出欢快的沙沙声。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完美的“证毕”符号时,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释然涌上心头,甚至让她微微呼出了一口浊气,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弧度。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旁边。
江余景似乎也刚完成那道题。他放下了笔,身体放松下来,刚才那股紧绷的锋锐感消失了,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懒散。他甚至还百无聊赖地转了一下手里的笔,黑色的金属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打了个旋儿。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碰撞了一瞬。
温洛的心跳又漏了一拍,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检查答案。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两秒,带着点探究,随即也移开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竞争氛围。
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教室的寂静。监考老师威严的声音响起:“时间到!最后一排同学往前收卷!”
温洛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指,感觉像打完一场硬仗。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试卷和草稿纸。
她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负责收她这一排试卷的是个高三的男生,动作很快,已经收到了江余景那边。江余景随手把自己的试卷递过去,动作漫不经心。
温洛也把自己的试卷整理好,放在桌角,等着收卷的同学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那个收卷的高三男生大概是太着急,转身时手臂猛地一甩,手肘重重撞在了温洛桌角那盒敞开的粉笔上!
白色的、彩色的粉笔如同被惊起的鸟群,瞬间从盒子里倾泻而出,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几根粉笔甚至蹦跳着,滚到了江余景的脚边。
“啊!对不起对不起!”收卷的男生脸都白了,慌忙道歉,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温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她看着散落一地的粉笔,尤其是几根彩色粉笔摔断成了几截,心里有点可惜,也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去帮忙捡拾。
她刚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一根滚到江余景椅子下的天蓝色粉笔头时,旁边的人动了。
江余景几乎是同时弯下了腰。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经思考的利落。
两人的手,在距离那截小小的天蓝色粉笔头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猝不及防地碰在了一起。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了同样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关节。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一股细微的电流感,从相触的皮肤瞬间窜起,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直冲头顶。温洛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意迅速蔓延到耳根。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她飞快地抬眼。
江余景似乎也愣了一下。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那只刚刚碰到温洛的手还悬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疏离冷感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入了温洛涨红的脸和慌乱的眼神。
他的眼神里有刹那的错愕,随即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荡开的一圈涟漪,快得让人无法分辨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和凝视从未发生。
他迅速伸手,一把抓起地上那截天蓝色的粉笔头,连同旁边几根散落的粉笔一起,看也没看,一股脑儿塞进了旁边那个还在狼狈捡拾的收卷男生手里。
“拿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微哑和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说完,他直起身,拎起脚边那个沉重的黑色单肩包,往肩上一甩,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阵风。
他看也没看温洛和那个收卷男生,径直迈开长腿,从温洛身边挤过,走向阶梯教室的出口。
深灰色的卫衣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嘈杂起来的人声里。
温洛还僵在原地,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指尖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温度和那种粗糙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清晰。
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心跳依然在胸腔里杂乱无章地擂鼓。
她慢慢直起身,看着地上仅剩的几根粉笔被收卷男生捡起。阶梯教室里已经喧闹起来,考完试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题目,收拾东西离开。
刚才那短暂的、指尖相触的瞬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远比想象中更大,一圈圈地扩散开去,搅乱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指尖。那里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残留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带着少年体温的印记。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慌乱、窘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情绪,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