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景温澜》一竹椿

4、雨天屋檐

　　竞赛成绩出来的那天，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不大，却足以让空气里弥漫开一种粘稠的湿意，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里。
　　雨点打在香樟树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等待宣判的学生们心上。
　　高二年级的布告栏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空气里混杂着雨水、泥土和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汗味，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与兴奋交织的气息。
　　议论声、惊叹声、懊恼的拍腿声此起彼伏。
　　“让让！让我看看！”
　　“你看啊！高三那个江余景又是第一？牲口啊！”
　　“温洛！快看！温洛在第二！”
　　温洛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尖，视线努力越过前面男生的肩膀。
　　雨水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带来微凉的触感。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掌心微微出汗。终于，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了那张刚刚张贴出来的、墨绿色的榜单。
　　最顶端，两个名字被加粗放大，像两颗灼目的星辰，紧紧挨在一起：
　　**第一名：高三（七）班江余景
　　**第二名：高二（三）班温洛
　　分数栏里，两人的差距微乎其微，只有寥寥几分。
　　温洛的目光牢牢锁住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又倏然松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胸腔里弥漫开。
　　有尘埃落定的释然——她做到了，在强手如林的选拔中脱颖而出，拿到了至关重要的加分资格。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情绪。
　　她看着那个压在自己名字上方的“江余景”，眼前瞬间闪过阶梯教室里他专注解题时绷紧的下颌线，转笔时指尖的灵活，以及……指尖相触时那短暂却滚烫的瞬间。
　　“温洛！恭喜啊！太牛了！” 同桌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温洛的同桌叫杜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
　　“就差一点点！下次干掉他！”
　　周围几个同班同学也投来祝贺和敬佩的目光。温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目光却像是被钉在了榜单上，无法从那个名字上移开。
　　原来，那些传闻里“浪荡不羁”、“不学无术”的标签之下，藏着的是这样锋利又沉静的锋芒。
　　一种被追赶、被超越、又隐隐被吸引的复杂感受，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伴随着几声压低了的、带着戏谑的起哄。
　　“哟！景哥！榜一大哥驾到！”
　　“牛啊景哥！又是第一，给我们留点活路行不行？”
　　温洛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江余景被几个穿着高三校服的男生簇拥着，正懒洋洋地朝布告栏这边晃过来。
　　他没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黑色的T恤上，洇开一片片更深的水痕。几缕湿发贴在额角，衬得他侧脸的线条愈发清晰利落。
　　他似乎对身边人的起哄置若罔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眼间透着一丝被无聊包围的不耐烦。
　　他走到人群边缘，那几个高三男生自动充当了“清道夫”，半开玩笑半推搡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让让让让！看看我们景哥的丰功伟绩！”
　　人群不自觉地分开一条缝隙。
　　江余景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榜单最顶端。当看到自己名字后面紧跟着的“温洛”时，他眉梢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
　　他记得，那天便利店他寥寥扫了一眼的名牌。
　　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
　　他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视线便移开了，仿佛那榜单、那成绩、那紧挨着的名字，都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漫无目的，却在掠过温洛所在的位置时，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眼神很淡，像掠过水面的风，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纯粹地“看到”了。
　　温洛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她迅速抬头，假装在看榜单，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看到了吗？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他下面了吗？他会怎么想？
　　“走了。”江余景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微哑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带着点被打扰的不爽。他对着旁边还在对着榜单指指点点的同伴抬了抬下巴，示意离开。
　　“别啊景哥，再看看嘛！你看第二名那个高二的小学妹，温洛是吧？听说也挺厉害的，就比你低几分……”一个男生笑嘻嘻地说着，还试图回头在人群里寻找。
　　“所以？”江余景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厌烦。
　　他不再理会那男生，转身就走，黑色的背影很快穿过稀疏的雨幕，消失在通往高三教学楼的林荫道尽头。
　　刚才那瞬间对视带来的慌乱心跳，此刻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难堪和清晰的凉意。是啊，她是谁？她的成绩是好是坏，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那些隐秘的观察、竞赛时被激起的胜负欲、指尖相触的悸动……在他眼里，大概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雨丝似乎更密了些，带着初秋的寒意，钻进温洛的衣领。
　　她默默地转身，抱着自己的书本，低着头，也离开了喧闹的布告栏。
　　鞋底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下午放学时，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下得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车棚和地面上，发出哗啦啦的轰鸣，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
　　教学楼门口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嘈杂声混合着雨声，显得格外混乱。
　　温洛站在人群边缘的屋檐下，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雨幕发愁。
　　早上出门时天还晴着，她根本没带伞。公交车站在学校大门外几百米的地方，跑过去肯定会淋成落汤鸡。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那枚冰凉的硬币安静地躺着，此刻却帮不上任何忙。
　　“温洛！一起走吗？我伞大！”苏念热情地招呼她。
　　温洛刚想点头，目光却无意间瞥见几步开外的另一个屋檐下。
　　江余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他没戴帽子，雨水已经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一绺绺地贴在皮肤上。
　　他抱着手臂，微微皱着眉，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侧脸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冷峻。
　　他也没带伞。
　　那个沉重的黑色书包随意地扔在脚边，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似乎还有几分眼熟的竞赛习题集的一角。
　　温洛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悄悄冒了头。
　　“温洛？”苏念又喊了一声。
　　“啊？哦，不用了，”温洛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摆摆手，
　　“我……我再等等，雨小点再走。你先走吧。”她朝苏念露出一个笑容。
　　苏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雨，没再坚持，撑开伞汇入了雨中的人流。
　　温洛重新缩回屋檐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江余景那边。
　　他似乎也放弃了立刻冲出去的打算，百无聊赖地换了个姿势，身体斜倚着冰冷的墙壁，一条长腿微微曲起，脚后跟轻轻踢着墙根。
　　他的视线落在屋檐下不断滴落的水帘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黑色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
　　时间在哗哗的雨声中缓慢流淌。
　　门口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
　　温洛看着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心里也开始焦急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撑着大黑伞的高大身影从高三教学楼的方向匆匆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
　　“景哥！景哥！我就知道你丫没带伞！”
　　声音洪亮，带着点北方口音，是江余景平时总在一起的那个叫章伟鹏的男生。
　　江余景闻声抬起头，脸上的不耐似乎缓和了一点。
　　章伟鹏几步跑到他跟前，伞面带起一串水花：“走吧景哥！送你到门口打车！这鬼天气！”他大大咧咧地把伞往江余景那边倾斜。
　　江余景没说什么，弯腰拎起地上的书包，随意地往肩上一甩，准备钻进男生的伞下。
　　就在他迈步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屋檐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温洛正抱着书包，微微缩着肩膀，看着外面的大雨，白皙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无措，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找不到庇护所的小鸟。
　　雨水打湿了她额角的发丝，贴在脸颊上，更显得她整个人单薄又无助。
　　江余景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了温洛一眼，那眼神很短促，快得像错觉。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等一下。”他对身边已经撑好伞、准备出发的大鹏说了一声。
　　大鹏愣了一下：“啊？”
　　江余景没解释，他伸手，一把从大鹏手里把那把巨大的黑色雨伞夺了过来。
　　动作快得让章伟鹏措手不及。
　　然后，在温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沉甸甸的、带着雨水湿气的大黑伞，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怀里。
　　伞柄冰凉，还带着雨水和对方手掌残留的、一点点微热的温度。
　　温洛完全懵了，下意识地抱紧了突然塞过来的伞。
　　她愕然地抬头，看向江余景。
　　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甚至眼神都没有落在她脸上，而是越过她，看着外面瓢泼的雨幕。
　　他的声音不高，混合在哗哗的雨声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温洛耳中：
　　“拿着，挡路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伸手一把拽过还在发懵的大鹏，动作粗暴地将他拉近，然后不由分说地低头，直接钻进了大鹏那把相对较小的伞下。
　　两个高大的男生挤在一把单人伞下，显得异常局促。
　　大鹏被挤得“哎哟”一声，伞歪了一下，雨水立刻淋湿了他半边肩膀。
　　“我靠！景哥！伞！我的伞！”大鹏哀嚎着，手忙脚乱地想扶正伞柄。
　　江余景却像是没听见，只是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废什么话，赶紧走。”
　　他低着头，大半张脸都藏在大鹏的肩膀后面，只露出紧抿的唇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两个身影以一种极其别扭又有点滑稽的姿态，挤在那把小伞下，迅速冲进了茫茫的雨幕里，很快消失不见。
　　温洛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把还带着对方体温余韵的大黑伞。
　　伞骨坚硬，伞面厚重，散发着新雨具特有的淡淡塑胶味，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干净又微凉的气息。
　　雨水敲打着伞顶，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像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那句“挡路”明明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和疏离，甚至有点生硬无礼。
　　可怀里这把沉甸甸的伞，伞柄上那点残留的温度，还有他最后挤进同伴小伞下那带着点狼狈却毫不犹豫的背影……
　　温洛低下头，看着怀中巨大的黑色伞面。雨水沿着伞尖汇聚成流，滴落在她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伞柄。
　　雨声轰鸣，世界一片喧嚣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