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景温澜》一竹椿

5、还伞

　　那把巨大的黑色雨伞，像一个沉默的、带着体温的秘密，在温洛的房间里占据了一角。
　　它斜靠在书桌和墙壁的缝隙里，黑色的伞面沉甸甸的，伞骨坚硬，与房间里浅色的家具、堆满书本的书桌格格不入。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雨水冲刷后留下的微凉气息，以及一种极淡的、干净的、属于江余景的味道——像被阳光晒透的棉布混合着某种冷冽的皂角香。
　　温洛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它吸引过去。做习题的间隙，背单词卡壳的瞬间，或者仅仅是放空发呆时。
　　心脏某个角落，像被那残留的温度悄然焐热了一小块，之前的难堪和冰冷被驱散了许多。
　　得还给他。
　　这个念头在第二天清晨阳光穿透窗帘时，变得异常清晰。
　　她小心地将伞折叠好，伞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伞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莫名的分量感。
　　她把它仔细地放进一个干净的白色大号购物袋里，拎在手上，像捧着一个易碎的、却又无比重要的东西。
　　一整天，那个白色的袋子都安静地躺在温洛的课桌旁边。课间，她几次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去高三（七）班找他。
　　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接过伞时，那副冷淡疏离、仿佛从未发生过的表情，或者更糟，引来周围人探究和起哄的目光。
　　算了，还是……等他出现吧。
　　温洛有些泄气地想。
　　可江余景的行踪，向来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活动课，温洛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穿过连接高中部和体育馆的露天长廊。长廊外侧是开阔的篮球场。
　　夕阳的金辉泼洒下来，将整个场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空气里浮动着塑胶场地被晒热的气息、少年们奔跑呼喊的喧闹声，以及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的、充满节奏感的砰砰声。
　　温洛的目光习惯性地被那片充满活力的喧嚣吸引。
　　场上有好几个班级的男生在混打着半场。汗水在夕阳下闪着光，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少年们奔跑、跳跃、争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勃发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撞入她的视野。
　　江余景。
　　他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polo衫。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和鬓角的黑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他正运着球，动作迅捷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场上的空隙，带着一种平时罕见的、近乎锋利的专注和攻击性。
　　防守他的男生显然有些吃力，张开双臂，脚步紧跟着移动。
　　江余景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小的、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弧度，肩膀猛地向左一晃，一个逼真的假动作，防守者重心瞬间被骗开。
　　温洛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抱着书本的手指微微收紧。
　　夕阳的光线穿过长廊的立柱，在她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斑。她站在长廊的阴影里，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场上那个白色的身影。
　　看着他高高跃起，修长的手臂伸展，手腕轻轻一拨，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看着他落地后，随意地撩起背心下摆擦汗，露出一截紧窄的腰线，在夕阳下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
　　看着他被同伴兴奋地捶了下肩膀，脸上终于不再是那副疏离的不耐烦，而是扬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少年意气的、甚至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一种陌生的、带着热度的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在温洛心底层层漾开。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江余景身上那种被掩藏的、蓬勃的青春活力。
　　这光芒甚至有些……灼人眼目。
　　“洛洛？”一个疑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温洛猛地回神，像是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被惊醒。
　　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慌乱地转头，是同班的苏念，一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女生，此刻正抱着排球，好奇地看着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球场，脸上露出了然又促狭的笑意。
　　“看球呢？”苏念笑嘻嘻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哟，眼光不错嘛，盯上高三那个江余景了？”
　　“没……没有！”温洛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连忙否认，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我就是路过……”
　　“路过看得这么入神？”苏念拖长了调子，显然不信，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兴奋，“不过说真的，江余景打球是帅哈？可惜啊，听说他眼光高着呢，追他的女生可多了，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听说他最近好像跟隔壁艺校一个画画的走得很近？”
　　艺校？画画？那些关于他“女朋友换得勤”的传闻碎片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指尖掐进了书页里。那个白色的购物袋还安静地躺在她脚边。
　　就在这时，篮球场上的哨声响起，似乎是中场休息。球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向场边休息区喝水。
　　江余景也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地走向放在场边长椅上的矿泉水。
　　他拧开瓶盖，仰起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沿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脖颈一路滑落，没入白色的背心领口。
　　温洛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机会？现在人不多，而且看起来他心情似乎不坏？
　　勇气像是被重新点燃的小火苗，微弱却执着地跳跃着。
　　她深吸一口气，在苏念惊讶的目光中，弯腰拎起那个白色的购物袋，鼓起勇气，迈步朝着场边长椅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步子有些发虚，夕阳的光线晃得她有点眼晕。
　　江余景刚灌完大半瓶水，正随意地用手背抹着下巴上的汗珠。
　　他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懒洋洋地侧过头。
　　温洛恰好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夕阳的余晖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将她白皙的脸颊映得一片绯红，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紧张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几本厚厚的参考书，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同……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江余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和一丝被打扰的、习惯性的不耐。
　　他的视线扫过她怀里抱着的书，最后定格在她紧张得几乎要埋进书堆里的脸上。
　　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似乎在回忆眼前这个女生是谁。
　　温洛被他看得更加慌乱，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那个白色购物袋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笨拙，差点碰到他沾着汗水的胳膊。
　　“这个……还给你。”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被场边其他男生喝水聊天的声音淹没，
　　“谢谢……你的伞。”
　　江余景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袋子上，看到了里面露出的黑色伞柄一角。
　　他眉梢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似乎消散了些，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运动后的沙哑感。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个袋子，而是直接探进袋子里，抓住了那把黑伞的伞柄。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了温洛提着袋子的手背。
　　温洛像是被细小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手像受惊般倏地缩了回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指尖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皮肤上汗水的微咸和运动后滚烫的温度。
　　江余景似乎也顿了一下。
　　他握着伞柄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温洛瞬间缩回、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又抬起眼，看向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和惊慌失措的眼神。
　　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或锋利的眼睛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错愕的情绪。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只有篮球场上的喧闹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背景般地持续着。
　　“哦。”他收回目光，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只是微不足道的意外。
　　他随意地把伞从袋子里抽出来，看也没看，就那么拎在手里，动作自然得像是拿回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温洛还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脸颊滚烫，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着怀里的书脊。
　　那句“不用谢”或者任何回应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夕阳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酸。
　　江余景没再看她，拎着那把黑伞，转身走向场边的同伴，把空了的矿泉水瓶精准地投进几米外的垃圾桶。“啪嗒”一声轻响。
　　温洛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转身，抱着书，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回了长廊的阴影里。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手背上被他指腹擦过的地方，那一点灼热感，混合着汗水的微咸，像一枚无形的烙印，固执地停留着，久久不散。
　　苏念还站在原地，看着温洛仓皇逃回来的身影，又看看场边若无其事拎着伞的江余景，脸上的表情从促狭变成了好奇和一丝玩味。
　　“洛洛你可以啊。”苏念戳了戳她的手臂。
　　“什……什么？”温洛侧头。
　　“下次可以找林殊帮忙，他们认识。”苏念没恢复她的问题，自顾自的说道。
　　林殊，七班班长。
　　温洛应了一声跟苏念一同回班级。
　　她无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