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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一片苦心 ...

  •   yy59

      次日,扬州城一片素白,梁若鸢推开窗,一大口呼吸冻入肺腑,她略觉清醒,换了一身棉布衣裙,外罩兔绒斗篷,将莲花玉牌贴身收好,独自一人走出门去。

      行至城中,几条街市已然热闹起来,她随意转了转,买了些胭脂口脂,路过一家面摊,热气腾腾,她吃了一碗,眼角余光留意着身后动静,无人跟踪,她满意一笑,起身走到面摊对面,买了衬手的纸笔,拐进一条巷子,尽头,济广药铺匾额裂纹满布,还在用。

      那门面与寻常门面没什么不同,药香从门里飘出来,十步以外亦是闻见。

      柜台后面一个伙计……兴许是掌柜?瘦高无须,低头拨弄算盘,梁若鸢走近时,看见他头顶些许白发。

      有人进门他恍若不觉,自顾自慢吞吞看着账本,算珠的响声一下,两下,在不大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梁若鸢随意打量着药柜上的标识,又再各处转了一圈,回到柜台前,敲了敲台面:“掌柜的,可有雪莲子?”

      那掌柜动作微微一顿,没抬头,继续拨算:“雪莲子性寒,姑娘要它何用?”

      “并非我用。”梁若鸢递上莲花玉牌,“是家中兄长心火太旺,需此物为引,调和阴阳。”

      掌柜抬头看了看梁若鸢,目光落下,盯着玉牌随和一笑:“原来如此。”他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浑身上下并无半分老气,脸上亦不见褶皱,对着梁若鸢微微一礼,“库房里有些陈年的雪莲子,成色尚可,姑娘随我来。”

      他掀开布帘,动作姿态皆不似常年伏案之人,梁若鸢迟疑一瞬,跟上前去。

      后院僻静更甚,没有伙计,更无帮工,药草是晒过了头的样子,搁置在笸箩里落满了雪,地面有晒架的拖痕,有草草打扫的痕迹,有些药材看起来正在风干,但走近发现是雪水融湿了又晾干的状态,这人……有问题。

      “今年风雪大,好些药材受了潮,雪莲子存放不易,姑娘待会儿仔细看看,是否还用得上。”

      梁若鸢神色自若,刻意脚下一滑,绊了旁边一个空药篓,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那掌柜转身来扶,梁若鸢身形一转,袖中小刀弹出尖刃,划开了他一臂衣袖,露出内里兽纹奇异的深蓝色衣衫。

      瓦剌贵族的亲卫。

      梁若鸢稳住脚步,狡黠一笑:“不好意思,刀子没收好。”

      “好一个圣女,你们皇帝草菅人命,你我算是同道中人,有话直说吧!”

      “脸皮厚是为了抗冻?谁跟你同道?”

      那亲卫露出一脸阴鸷,梁若鸢袖中寒光连闪,数枚铜钱射向他。

      瓦剌亲卫翻身躲过,从雪里抽出一把弯刀来:“看来圣女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来你们学人学得不错?”梁若鸢旋身一脚,斗篷扬起,卸开他一瞬刀势,灵巧一跃,手里刀刃自他额上落下,顺着他躲闪的方向,径直捅进他肩头。

      装模作样的笸箩摇晃倒地,前厅传来脚步声,几个力工打扮的汉子冲进后院,一个个手持利刃朝她围上来。

      梁若鸢足尖一点,跃上房檐,居高临下:“可有本事追来?”

      受伤的亲卫捂着肩上伤口,狞笑道:“圣女殿下,外面各处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的,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不试试怎知能不能?就问你敢不敢跟我来。”她唇角一勾,转身跑向药铺后方小巷。

      巷落两侧错开数间门户,几道木门砰地打开,出来的有男有女,手持弯刀堵了她的去路。

      梁若鸢往后退了几步,紧张却不失兴奋,这么多瓦剌人,若能端了,又是大功一件,能换不少钱。

      正想着,身后穷巷几扇门猛地打开,先前那个送信的小哥率先跑出来:“乔乔!”

      他身后跟来数个壮汉,张大哥带着扬州几个新识的帮工随后而来,手里拿着斧子菜刀,纷纷站在梁若鸢身后。

      “乔姑娘,我们监视这些人好一段时间了,他们果然有问题!”

      “监视?”梁若鸢疑惑道。

      “是,程老板安排的,要我们看着这些人,许就是为了今日,已经有人去圣地报信了。”

      程墨亭早有安排?他早知这里有鬼,还把她引过来,是又把她当饵?!

      她恼意顿生,瓦剌人个个凶悍,大功坊的百姓岂能迎面去撞?

      瓦剌亲卫捂着伤从一旁路口走出来,狞笑更甚,厉声大喝:“把这些汉人全部拿下!”

      话音未落,数道箭鸣自两侧屋檐射入瓦剌人中,最前面的几个猛地倒地,颈前血洞皆是短矢。

      那亲卫咒骂一声,大喝:“什么人!敢偷袭不敢露头,算什么本事?!”

      两侧屋檐积雪深厚,爬起的黑影一个个眼含凶光,动作训练有素,所站的位置将瓦剌人可腾挪的空间全部控制,手中弩机已然上好。

      “锦衣卫办案,弃械者活!”为首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柄鱼竿背在身后,似是从河边刚回来,鱼篓还扛在肩上。

      他目光从瓦剌人身上扫过,转向梁若鸢,对她点了点头。

      “渔夫?”梁若鸢低声道。

      瓦剌人脸色惊惶,这些人分明是平日里游走在附近的力工和摊贩,如今一个个眸色深寒,眼看出手即是取命。

      那亲卫两腮发颤,忽然狂吼:“跟他们拼了!”

      他挥刀冲向梁若鸢,两步之后,一声箭鸣落入他膝后,他瞬间一跪,迎面扑倒在雪地上,身后瓦剌人刚要往前,又一个个停住。

      燕十和张五身着普通劲装,从梁若鸢身后的百姓之中出现,手中绣春刀指向瓦剌人。

      “要活要死,你们选,咱们不强求!”张五粗声大喝,脸上疤痕似虫子般动了动。

      几个瓦剌暗探微微后退,檐上传来机括咬合的声音,他们猛地一怔,把刀扔在了地上。

      一柄柄弯刀落在雪里,砸出沉闷的声响,燕十挥了挥手:“都绑起来!要活的!”

      锦衣卫缇骑从巷落各处出现,十余人将那瓦剌亲卫和他手下的暗探围住。

      那亲卫眼神一狠,拔出膝后短箭刺向自己颈侧,渔夫从屋檐跃下,将他捏箭的手以奇怪的角度拧转,骨裂声清晰可闻。

      一声惨叫响彻街巷,他下颌撞上了雪下青石,手里带着血的短矢松脱落地。

      渔夫动作狠辣,将他牢牢按在地上:“再动便让你试试诏狱分的手段。”

      “搜身带走!”张五走进瓦剌人中,看着锦衣卫将他们一个个捆了个结实。

      燕十转向梁若鸢,抱拳一拜:“大人早前发现此药铺有异,已命我们埋伏多时,梁小姐可有伤着?”

      梁若鸢摇了摇头:“没有。”她目光扫过那些狼狈的瓦剌探子,抬眼张望,“聂未晨人呢?”

      “大人许在城外,”渔夫上前一拜,“夫人受惊了,这些人我们会带走审问。”

      梁若鸢打量了一番这个暗桩头领,点头道:“有劳了,此地不宜久留,速战速决。”

      “是。”渔夫颔首退下,对手下打了个手势。

      檐上暗桩纷纷隐去,张五带着锦衣卫将瓦剌人押送离开,燕十想了想,对身后百姓说道:“诸位出手仗义,但此番凶险,要多加小心,程老板心思难测,若遇危急,先保全自己。”

      “不论程老板如何,乔姐姐带我们寻到了活路,她有危险,我们便不能不管!”

      “就是!你们官府说得好听,何曾管过我们这些人寒暑温饱?!”

      燕十一时语塞,皱紧了眉头,梁若鸢放在他与百姓之间:“今日多谢诸位出手相助,此地已由官府接管,大家还是速速散去,以免惹上麻烦,后续之事,我自有计较。”

      张大哥往前一步:“有事说话,打架,大哥力所能及!”

      梁若鸢笑了笑,看着他们分散走进巷子两侧的几道小门,她转身拍了拍燕十的肩:“燕大人辛苦,别放在心上。”

      燕十勉强点头:“姑娘小心,有事到渔夫那里联系。”

      “知道了。”

      她看着他离开,目光再次落在药铺里,眼神一利,原路折返,脚步轻轻落在院中。

      药架笸箩凌乱翻倒,她从中走过,小心检查,推开了一旁库房的门。

      门内库房早已搬空,根本没有药材,瓦剌人占据此处绝非近日之事,到底是程墨亭故意为之,还是他也不知情呢?

      若他不知情,那他的人便不可信,重启祭坛,偷取信物的计策怕是全部泄露!

      又或者,他早已知情,却故意泄露,要她和聂未晨作饵,把瓦剌人都引出来?

      她目光一凛,转身离开,心中思绪万千,路上买的东西皆留在了药铺医案上,她快步走向先前记下的暗桩联络点。

      城南运河码头,一处低矮房屋门前挂着“渔”字旗招,她毫不犹豫走进去,发现是家渔具铺子,里侧窗上挂着几条鱼干,满屋水腥气。

      她抬手轻叩七下门板:“可有京城的货?”

      里侧小门开出一条缝来:“有。”

      是渔夫的声音,她推门而入,发现里面还站了几个衣着各异的男子,粗布衣衫,棉衣臃肿,但看身形姿态,并不似普通百姓。

      “你们是……”她目光掠过渔夫,看向另外几个人。

      渔夫开口道:“他们也是锦衣卫的人。”

      梁若鸢眉心微蹙,转向他:“聂未晨呢?带我去找他。”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渔夫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

      梁若鸢打量着他们,已知有事:“他怎么了?”

      “聂大人……”渔夫迟疑着开口,“聂大人昨夜来过,说到城外巡查,按约定,他如今应到此寻我,确认最终安排。”

      “你是说他昨夜又出去了,至今没有回来?!”梁若鸢双目大瞠,不好的预感一下攥紧了她。

      “是……我们已派人出城去寻,但目前……尚无消息。”

      屋内静下去,檐上落下一团雪,重重砸在地上,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无故失踪,除非……

      “动用全部人手,把程墨亭抓来,他若敢反抗……诏狱怎么办……便怎么办。”

      她厉声下令,渔夫迟疑片刻,眼神示意那几个暗桩去办。

      风雪掩盖了聂未晨的气息和踪迹,梁若鸢在房中坐下,拉开衣袖,发现腕上原本清晰可见的血纹不知何时已淡去许多,她已有好些时日没有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或异样,唯有那两道齿痕依旧清晰可见。

      “是冰蚕蛊魄……”她望向渔具铺子外头,愈加忧心起来。

      渔夫为她煮了茶,把小炉在她面前烧着,火光中的暖意裹住了她的脸,聂未晨蹲在屋顶上,横梁正好挡住她的视线,而他的位置却正好能看见她。

      那几个暗桩落在他身边,他站起身来,微微偏了一下头,转身跃上对面一处屋脊。

      几人跟随而走,藏身屋脊另一侧,聂未晨拍了拍衣摆上的雪,低声询问:“如何了?”

      “弟兄们已去茶庄押程墨亭了。”一人答道。

      聂未晨一身力工装扮,稍稍动了动左肩,内里伤口隐隐作痛,金疮药渗入皮肉的刺痛令他格外清醒。

      风桐驿的伏击足以证明有人迫不及待想让他这个失势的指挥使彻底消失。

      那不如将计就计,制造失踪的假象,不仅摆脱了追杀,更跳出了明处,看清局中究竟谁是弈者,谁是棋子。

      程氏茶庄座客满堂,内院房中,程墨亭站在窗前,正细看一份重启仪式的安排,几个黑衣人如落入雪中的墨点,翻窗动作干脆利落。

      程墨亭顺势后退,见他们身手皆是官府路数,眉峰微挑,将几页纸收在怀中。

      “程老板。”一黑衣人开口道,“奉命,请您移步。”

      程墨亭伸了个懒腰,大大舒出一口气:“走吧,带路。”

      他捋了一下衣摆,做了个请的手势,黑衣人相互对了眼色,说话那人拉开一根绳子:“程老板,请配合。”

      程墨亭一愣,随即轻笑:“怎么,怕我跑了?我像是这么怂的人吗?”

      他双手往前伸,手腕并在一起:“绑吧绑吧,只是小心些,我这衣裳料子金贵,勾出丝来可是要你们赔的。”

      黑衣人不为所动,将牛筋绳缠上他的手腕,动作熟练,打了个死结。

      “嗯,手法娴熟,不愧是聂大人精挑细选的人,只是这绳子粗糙了些,硌得慌,下回换绸带,如何?”

      他抬头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小茶炉上:“可惜这上好的白牡丹,火候刚到位……看来是无缘了。”他转脸看向身后一人,“妹妹可有说去处管茶?若没有,从我这拿些,毕竟审讯是耗神的活儿,没点好茶润着,我怕她累着。”

      几个暗桩并不理他,带着他走出侧门,此时梁若鸢双手交握,在渔具铺子里屋等得十分焦灼。

      她盯着门,聂未晨伏在屋顶盯着她,似有东西将他的心越攥越紧。

      几个暗桩将程墨亭押进铺子里,进屋的一瞬梁若鸢站了起来。

      她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又急又恼:“程墨亭,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这祭坛,我不启也罢!”

      他们将他绑在一张椅子上,退到梁若鸢身侧,程墨亭浅笑依旧,看向她时甚至有些无奈:“妹妹……这话从何说起?”

      “济广药铺的瓦剌探子,是你早就知道的,你故意引我去,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想看看我有多大能耐,值不值得你利用?”

      程墨亭摇了摇头:“妹妹怎不理解我一片苦心呢?”他说着目光一顿,眼珠往屋顶方向转了一下,“我确实知道药铺有异,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你去。你看,效果不是很好嘛,锦衣卫眼下已将他们在城内的据点全部掌握啊。”

      他目光转向几个暗桩,一副邀功的表情,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梁若鸢攥紧了拳头,聂未晨失踪的事情搞不好就是他动的手脚,她手一松,转身坐下:“那你说,你怎么保证你的人里没有瓦剌人,你怎么证明你不是跟瓦剌人串通了?”

      程墨亭沉默片刻,抬眼与她相视:“梁若鸢,我说过我喜欢你,这是真的。至于我怎么做,我有我自己的道理,你我有共同的仇人,锦衣卫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暂时来说,在挖出白莲教异类的事情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一致?” 梁若鸢冷笑,“靠将我和聂未晨玩弄于鼓掌来达成一致吗?这些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程墨亭摇头道,笑意渐深,“陛下没有我能算,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害死那么多孩子,若不是我发现,他都还以为自己掌控全局,而我,也高估了他,还以为是他一手安排,让锦衣卫执行。”

      “那血池妖术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你白莲教的把戏?”

      程墨亭往后靠了靠,姿态闲适,似乎只是在跟自己的妹妹聊家常:“你是说玄妙观啊……”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穿透窗户望向远处,“妹妹你想啊,这种骇人听闻的邪术,仅凭白莲教和东厂些几个狂徒,就能在京师,天子脚下,悄无声息进行?”

      梁若鸢心头一震:“所以……”

      程墨亭笑意失温:“陛下……我们的圣上……他自然是知道的,非但知道,甚至是……默许,或者说,顺势而为,将计就计,就像早前京城外那个山匪寨子,他不知道吗?锦衣卫不知道吗?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是说……”梁若鸢眉心紧锁,那个山寨,聂未晨是说过事关朝廷。

      “别急,听我说完。”程墨亭神色平静,似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朝中蠹虫盘根错节,你也看到了,这些年好不容易一点点扯出来,以章仲启为首,勾连东厂、锦衣卫、藩王、白莲教,甚至还有各地漕帮,贪墨官银,私运青盐,养私兵,通外敌,中饱私囊,势力动摇国本,已非寻常手段可根除,陛下早有察觉,只是他们相互依仗、包庇,证据不足,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恰在此时,白莲教某些人,也正是我们现在要找出来的人,他们将所谓的长生秘法,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是我死了才知道……是陛下一道空白旨意,本想顺藤摸瓜,他算到了我,算到了聂未晨,却万万没想到那些人敢摘了那么多孩子的命。”

      梁若鸢声音发紧:“那些孩子……”

      程墨亭继续道:“……所幸于良这蠹虫当真便自己将罪证和盘托出,又自己把锦衣卫引到了地下丹室,连撤离的暗河密道都交了出去。”

      “所以那些孩子……就白白死了?”

      程墨亭沉默片刻,复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要的是肃清朝纲,稳固江山,至于过程……总是要付出些……代价。何况,京城那帮家伙,现在不是都控制住了吗?如今只等一个时机,把害死他们的那些人,一个个揪出来。”

      “你认为这是小节?!”她紧紧盯着程墨亭,这人竟连锦衣卫封锁的消息都了如指掌,她试图从他眼中找出更多破绽:“真的仅仅是为了肃清朝纲?程墨亭,你还有很多没说,陛下他……或者你,到底还想做什么?还有,你之前提到过,聂未晨的身世。”

      程墨亭看着她的眼睛,忽又笑起来,语气慵懒:“妹妹,有些真相,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眼下你只需明白,在当下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至于其他的……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他似是真不知道……梁若鸢拿他毫无办法,为查明身世,昭雪冤案,把那些草菅人命的人揪出来,为了那些妄死的孩子,那个祭坛仪式必须进行。

      “……聂未晨不见了,跟你有没有关系?”

      屋脊上,聂未晨将一切听得清楚,程墨亭看似说了很多细枝末节,可其实大多都是他们已经知晓的事情,

      而那七个孩子,不像只是为了让他名正言顺被贬离京,凤翎宫又为何会有密道通往一个道观呢?

      “不见了?”程墨亭声音忽然提高,看了一眼房梁,清了清嗓子,“我这边安排的可是差不多了,聂大人却失手了?”他说着转向渔夫和几个暗桩,拖长了语调,“那你们准备得如何?抓到瓦剌人,怎么说也是我送你们的一件大功,明日可就是圣女归位的净手礼了。”

      “最后确认他的位置是哪里?”梁若鸢看向渔夫,声音紧绷着,将心底惊惶勉强压下去。

      “城西三十里,废弃的风桐驿附近,那是我们预设的一个伏击点,”一名暗桩上前对渔夫回报,又看向梁若鸢,“我们发现了激烈打斗的痕迹,血迹……不少,但并未见到大人或夜不收弟兄的……确切踪迹。”

      有打斗,有血迹,却不见人?要么被俘,要么伤重藏匿……

      梁若鸢攥紧了拳头:“加派人手,以风桐驿为中心,排查所有能藏匿伤员的地点,山洞、猎户木屋、墓穴,去摸一下扬州城所有可疑势力的动向,尤其是他们手下那些可能调动的人手。”

      “妹妹,哥哥真是心疼你啊。”程墨亭一脸戏谑,双手仍捆在椅背上,却是一副闲适自在的姿态。

      梁若鸢猛地站起来,走近他:“你最好确定与你无关,若我发现他是因你遭伏,他伤了哪里,我便剐你哪里。”

      程墨亭愣住一瞬,随即笑意更甚:“好好好,只是妹妹这般心疼他,不知他会不会心疼此刻的妹妹呢?”

      他意有所指,阴阳怪气,聂未晨尽数听去,心里亦是纷乱,可如今还有许多爪子藏在暗处,这是最好的法子,他起身退后,望向扬州知府衙门。

      蒋石庵正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焦灼不安都写在脸上:“这这这这这……这都是什么烂摊子,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呢?不就是来扬州那会儿没给他上供嘛,那我不是把夫人的衣饰抵给他了?怎还是把这要命的事给我呢,哎……”

      “知府大人,”燕十从檐上落下来,拱手一拜,“一切部署妥当,届时,还望大人全力配合。”

      “不是,燕千户,下官没做过这样的黄雀啊,能成嘛?”

      “还记得两年前,江大人以欺君之罪把您押送入京,您仍是冒死捍卫扬州百姓,陛下后来说过,大人是琼花直谏,赤胆堪嘉,我家大人更是不会看错人,您就做好约定之事,其余的,交给我们。”

      蒋石庵受宠若惊:“难道陛下没有责怪过下官?”

      “没有,蒋大人在镇抚司的名声可好着呢。”燕十目光炯炯,拍了拍他的肩,“大人放心,我们定会护好大人和扬州百姓。”

      ……

      诏狱阴寒入髓,陈白瓷蜷缩在囚室一角,面容苍白憔悴,望着墙上渗出的水珠,眼神空洞飘离。

      牢门外传来锁链声响,她抬起头,看见蓝羽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锦衣卫旗官。

      “陈白瓷。”蓝羽声音平静。

      陈白瓷唇角干裂,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蓝佥事……是来送最后一程吗?”

      蓝羽没有回答,身后锦衣卫一个打开门,一个上前解了她手脚镣铐。

      手脚松落的感觉令她有些恍然,她抬头一脸疑惑。

      “陛下有旨,”蓝羽仍站着,一字一句清晰明了,“陈白瓷,协查有功,早前身陷泥淖,然迷途知返,助朝廷清剿宁贼及白莲教京城据点,功过相抵,即日……开释。”

      “开释?”陈白瓷愣住。

      “收拾一下,随我出去。”蓝羽侧过身,让开了路。

      陈白瓷恍惚起身,长时间囚禁让她双腿发软,蓝羽伸手扶了她一把,双手触及她瘦削的手臂,又迅速松开。

      诏狱大门在她面前打开,日落的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寒风扑面,却爽冽清新,她深深呼吸着,虽没有曹贼许她的诰命之身,虽没有大权在握的帮主之名,可她如今浑身松快,一身新换的干净衣裙足以取暖。

      “谢谢你……蓝羽。”她声音哽咽,知道若无他的周旋坚持,她绝无活着走出诏狱的可能。

      蓝羽沉默着,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皇恩浩荡……你好自为之。”

      他转眼望向拐角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朝他们而来。

      “城外有一处僻静宅院,不大,但干净舒服,”他塞给她一个钱袋,沉沉压在她手里,“走吧。”

      他神色冷硬,似没有再多的话能说,陈白瓷犹豫片刻,上了车。

      马车在他眼前调转了方向,他看着车子往南面城门而去,在视线中渐渐消做一星墨点。

      豹房暖阁异香袅袅,炭火烧得正旺,朱厚照一身常服,临窗望着檐上积雪,神色有些少有的沉郁。

      “臣,锦衣卫佥事蓝羽,叩见陛下。”蓝羽大步入内,跪叩在他身后。

      朱厚照没有回头,平静道:“人,安置好了?”

      “回陛下,已按旨意,安置在南城郊榆阳庄子,有人看顾,亦有人监视。”

      “嗯。”朱厚照转过身来,淡淡应道,脸色有些苍白,“蓝羽,你跟在聂未晨身边多年,朕问你,章仲启下狱,扬州祭坛将启,你觉得,聂未晨此刻在做什么?”

      蓝羽谨慎答道:“聂大人心思缜密,善于布局,臣以为,大人在扬州,定可引蛇出洞,釜底抽薪。那所谓白莲祭坛之事,恐已在大人掌控之中。”

      “掌控之中?但愿如此。”他踱到书案前,指尖划过案上一份关于扬州近日动向的密报,“程墨亭……朕这个好臣子,倒是演了一出忠奸难辨的好戏。还有梁若鸢,朕这位未来的弟媳,也是个不省心的。”

      蓝羽心下一惊,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低下头去。

      朱厚照看向蓝羽:“蓝佥事,若朕让你此刻放下京城一切,南下暗查江西赵家,你可能确保聂未晨和梁若鸢安全回来?”

      江西赵家,通州那批银子里就有他们的府银,蓝羽不及细想,叩道:“臣,万死不辞!”

      朱厚照盯他片刻,眼中渐生顾虑,叹了口气:“罢了,朕只是随口一说,聂未晨……他有自己的造化,你且将京城这边,章党余孽的清查出来,给朕钉死了,一个都不许漏网。”

      蓝羽一怔,低头不动:“臣,遵旨!”

      “去吧。”朱厚照挥了挥手,转身望向窗外。

      蓝羽恭敬退下,心中波澜起伏,他握紧了刀,走出豹房的一瞬,看见落霞满布天穹。

      随行锦衣卫在他一句命令下退入阴影中,夜色罩下时,北镇抚司翻出数十黑影,几个起落便没入各处内阁大员的府邸。

      魏彬在豹房门外,接下一卷太监送来的纸条,展开看了看,走进门去。

      “陛下,锦衣卫已经动了。”

      “好,如此,便希望扬州那边的时间刚刚好。”

      ……

      白莲教祭坛隐于城中一处程墨亭早年置办的旧宅地下,净手礼在祭坛前殿进行,梁若鸢身着圣女服饰,素白与红绸相衬,银制额坠在她眉心轻晃,将她容颜衬得格外妖艳。

      她低垂着眼,神色清冷虔诚,依照礼仪,在三位长老及众多教众面前,一步步完成着繁琐的仪式。

      每当有掌事上前,将香堂信物呈于圣莲座前暂供时,她的视线便会看似不经意地扫过。

      那些玉珏的样式、大小、色泽、纹路,还有那些极其细微的磨损、刻痕,她都在短短几息之间印在心里。

      不远处,一根石柱背后的阴影下,聂未晨看到了梁若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程墨亭站在观礼人群中,懒洋洋摇着扇子,脸上笑容恰到好处,似是真心为妹妹的归位感到高兴……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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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在更《飞云令》 完结《吞花卧酒养只猫》 预收《白露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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