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7、母亲 ...
-
被人自诏狱中劫走、从东都城中消失踪迹已久的慕川,此时正立于船头,冷冷地看向慕临渊。
诏狱中走一遭,无异于被扒了一层皮,慕川瘦了许多,气色也不甚好,似是重伤未愈,即便天气已热起来,他依旧披着件薄斗篷,脸颊微微凹陷,但不变的,是他眼中刚毅的目光,甚至比之从前更甚。
慕临渊微眯眼眸,好似并不意外会在这里遇到慕川,他含笑上前,道:“川儿,为父寻你许久啊!”
慕川慢慢攥起双拳,似在极力隐忍着心中的恨意滔天,哑声道:“我母亲呢!”
关于慕川的身世,早已是皇城中人心照不宣之事,如今已撕破了脸,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慕临渊脸上的笑意不变,偏头冲一旁的禁军吩咐道:“去将贵妃请出来。”
说着,还冲禁军使了个眼色。
那位禁军了然,拱手行礼后,便退回了船舱中。
不消片刻,萧贵妃便出现在了甲板之上。
她在船舱中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可如今她成日浑浑噩噩,也不甚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
禁军突然说陛下有请,还给她解开了手上绑缚的绸带,不禁让萧岚有些不解。
待到上了甲板,瞧见了对面船上的人时,萧岚才明白慕临渊的用意。
让她出来见她的儿子,自然不能还绑着她了,怎么着都不算体面。
可此时的萧岚压根顾不上想旁人如何,一双美眸只死死地看着对面立于船头之上的人。
那双沉寂已久,心如死灰的眼眸中,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华彩。
那是二十余年都从未宣之于口的思念、牵挂、不舍,与浓得化不开的母爱。
母子俩头一回“坦诚布公”的相见,竟是一时相顾无言。
慕川看着印象中一向雍容华贵的萧贵妃,如今形如枯槁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而萧岚看着日思夜想的儿子,曾经意气风发的东州大殿下,如今脸色苍白,消瘦异常,那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被度母河上的风吹得空荡荡。
即便未亲眼得见,萧岚也知那衣袍下曾经精壮的身子上,已是伤痕累累。
想想那人间炼狱般的诏狱,萧岚只觉伤在他身,痛在她心,宛如利刃一刀刀的剜在她的心口。
母子俩一时无言,唯有河风吹起彼此的衣袍,阵阵作响。
慕临渊含笑道:“川儿,你母亲就在这里,你不想念她吗?不唤一声她吗?”
慕川张了张干涸的唇瓣,竟发不出声音来。
不是他不想唤一声“母亲”,只是乍然知晓自己的身世过往,总有些陌生之感荡漾两人之间,好似贸然喊出“母亲”,场合不对,时机也不对。
慕川看向慕临渊,眼神又变得冷肃凌厉,淡淡道:“我此番便是要接回母亲,还望陛下恩准。”
慕临渊嗤笑一声,犹如在看一个胡闹的孩童,道:“笑话,她是我大赢的贵妃,岂容你说接走便接走的?你又以什么身份同朕谈条件?”
慕川死死咬着牙,若说身份,他如今是逃犯,确实无身份同慕临渊谈条件。
可到底是谁将他们母子生生分离,又是谁让他慕川的身份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不就是眼前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吗?!
他慕川认贼作父二十余年,今朝残忍的真相被无情地撕开,他和着血咽下切肤之痛,滔天之恨,只想接回自己的母亲,竟都不能如愿!
这位隆昌帝啊,踏着多少人的血肉之躯坐拥天下,他什么都有了,也将他慕川逼到了如此境地,还要如何呢?
慕临渊含笑道:“这样吧!朕可应允,让你同你母亲相认,只要你俯首认罪,同朕回东都去,过往一切,朕可既往不咎,依旧许你亲王之位,你可与你母亲一起安居东都,享一世太平,如何?”
听起来,陛下当真是宽容大度,对“乱臣贼子”亦能网开一面,许下如此优渥的条件。
可慕川并不傻,萧岚更是了解慕临渊的为人。
只要慕川俯首认罪,甘心被俘,只要回到东都,那他便是一世圈禁的命,再无一丝自由可言。
陛下是未赶尽杀绝,可“活着”与活着是有区别的。
所谓“与母亲一起安居东都”,不过是一时的托词。萧岚被禁足琼华宫,慕川被圈禁宗正寺,隔着道道宫墙,母子俩也算一起“安居东都”了。
莫说慕川和萧岚不会信此言,就连一旁的慕燃和南星也是不信的。
慕临渊凑到萧岚的耳畔,低声道:“阿岚,劝劝你儿子,莫要同朕硬碰硬,朕的耐心有限,若他不肯束手就擒,莫怪朕不留情面!”
耳畔传来慕临渊温柔却带着威胁的声音,萧岚的眼眸始终未曾离开慕川一分,好似如何看都看不够。
二十余年,她从未如此正大光明地端详过自己的儿子。
以往,她总怕她靠近他一点,便会引慕临渊忌惮,怕他会迁怒这个孩子,是以,她总在远远的地方,偷偷地看他。
曾经,她偶遇李贤妃带着小小的慕川在御花园中玩,她本欲去御花园转转,得知后便绕道回了琼华宫,只能远远地瞧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御花园中又跑又跳。
曾经,她听闻小慕川会开口喊“娘”了,她得知后,在无人的深夜里,蜷缩在被子中,又哭又笑;
曾经,她听闻小慕川去了宗学,聪敏好学,时常得先生夸赞,她满心的骄傲与欣喜,却不敢表露一分;
曾经,她听闻慕川去演武场跟着师父学骑射了,她点灯熬油,亲手做了一双马靴,却压在了箱笼最底下,不能送出去,也不敢送出去,只有夜深人静时,独自翻找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马靴上精致的绣纹,黯然垂泪……
无数个春秋轮回,今朝,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端详她的儿子了!
他长大了,同他的父亲一般,刚毅勇猛,又不失温润端方,若入军中,当也是一位儒将;若登九五,定成为一代明君。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正是她的儿子,是慕临江唯一的血脉!
萧岚痴痴地看着,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轻声呢喃着:“川儿……”
声音轻到连近前之人都听不清楚,慕川心有所感,视线看向了萧岚。
萧岚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喊道:“川儿!!”
石破天惊的一声嘶喊,喊尽了一个母亲二十多年来的思念。
慕川红了眼眶,死死咬着牙,不自觉地更靠近了船头。
萧岚看着他,笑了。
毫无疑问的,她是个美人,曾经,南星初见她时,便觉得传闻中盛宠的萧贵妃,果然当之无愧。
可惜,萧贵妃太冷了,周身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孤傲,那张绝色的容颜从无笑意,冰山美人,高不可攀。
不同于苏含烟的娇媚倾城,萧贵妃的身上带着洗尽铅华的岁月沉淀,是雍容的,是华贵的,更有花样少女没有的迷人魅力。
此刻,她这一笑,堪称倾城一笑百媚生,万千粉黛无颜色。
且,此时的她,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欣喜,更带着浓浓的爱意。
萧岚看着慕川,良久,笑着道:“川儿,你长成了我所期盼的模样!你同你的父亲一样,你像他,长得像,性情也像!你的父亲是个刚正良善之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二十余年来,我从未有过一刻忘记过他,终此一生,我最无悔的,便是遇见他、爱上他!
“川儿,我萧岚一生无愧于任何人,只愧对于你。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该有的责任,不能陪你长大,却让你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是我的错!但我不后悔,我从未后悔过生下你!
“川儿,莫要受任何人的威胁束缚,你是自由的!无论是我还是萧氏,都从未给过你任何,你也不必在意所谓的血缘至亲,你只是你,天大地大,任君驰骋!
“川儿,你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礼物,能看到你长大成人,我萧岚……此生无憾!”
歇斯底里地喊出心底沉积多年的话,萧岚的笑意更盛,看着慕川,缓缓道: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愿吾儿终此一生,翱翔九天,长空万里!!”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萧岚极快地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狠狠地扎入了脖颈一侧,长簪没根而入!
血瞬间喷涌而出,在天光下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眸。
看着眼前的一幕,慕川目眦尽裂,嘶吼出声:“娘!!”
身边的几位壮士死死地拉住了慕川,生怕他一时冲动,不甚落水。
这边船上已乱了套,慕临渊看着萧岚被血染红的手,以及那根深深扎入她脖颈的金簪,早已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将萧岚软倒的身子接在了怀里。
众人方才还沉浸在萧岚对慕川那浸满浓浓母爱的话语中,冷不防这血腥的一幕,连南星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震惊地抬手捂住了嘴。
萧岚是最正统的世家教养出的贵女,可不比南星那般“杀人如麻”的小恶魔,是怎样的恨与怨,才让她如此决绝的将整根金簪扎入自己的脖子!
慕燃深深拧起了眉心,看向对面船只上,早已失了理智的慕川。
慕临渊抱着萧岚软倒在地,大掌死死摁住她纤细的脖颈,却止不住血流如注。
慕临渊一双虎目通红一片,不知是气得还是心痛,恶声恶气道:“朕说过,不许你死!若你死了,朕便让萧氏九族给你陪葬!”
萧岚淡淡地笑着,那笑意在越来越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的释然与缥缈。
这一刻,她什么都放下了。
二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她不想背负到黄泉路上去。
萧氏啊……她庇护了萧氏这么多年,也该足够了,以后是福是祸,都由萧氏族人自己承担吧!
如今,她能看到慕川平安无事,已是安心,再无遗憾与牵挂。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慕川的牵绊与枷锁,她被血脉至亲、家族责任绑缚了这许多年,不得解脱,她不能让她唯一的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
今朝一别,是她给慕川的自由,也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萧岚满足的笑着,眼中神采奕奕,藏不住解脱的快乐,好似丝毫感觉不到伤口的痛,以及那缓缓流逝的鲜红。
她看向慕临渊,一开口便涌出了大量的血,“慕临渊……”
慕临渊慌乱地擦拭着她的下颚,眼眶越来越红,“你、你别说话,御医!御医呢!!”
帝王的怒吼声中,萧岚哑声道:“慕、慕临渊,我萧岚以血起誓,我们下辈子、再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了……”
什么“天荒地老”,什么“海枯石烂”,我放过你,也求你放过我吧!
看着那蔚蓝苍穹,白云朵朵,河光山色中,萧岚缓缓地阖上了眼眸,至死,她的唇角依然挂着一抹温柔又轻松的笑意。
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是为了相聚,唯有母爱,是为了分离。
老鹰于悬崖峭壁间筑窝,雏鹰在窝中嗷嗷待哺,待到雏鹰伸展开双翼,老鹰便将它们推出悬崖,让雏鹰在急速坠落中学会振翅高飞。
这一举动是残忍的,却也是母爱最好的体现。
老鹰终有一天会老,不能再庇护幼崽,她需得让她的孩子们学会在电闪雷鸣中穿越云层,无惧风雨。
孩子们会长大,离开巢穴,雄鹰展翅,闯出独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给他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许他长空万里!
南星微微抬起头,望向河岸边的神剑山。
微风拂过,吹落点点繁花,火红的花瓣飘落度母河。
神剑山上,那半山红艳似火的美人蕉,在烈阳下燃尽半生芳华,送这位传奇的大赢萧贵妃,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