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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一别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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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川站在对面船头,身子拼命前倾,无奈却被几位水匪打扮的壮汉死死的抓着,他瞪着一双赤红的双眼,盯着被慕临渊抱在怀里、已无声息的萧岚,喃喃着:“娘……娘!”
您睁眼看看儿子,再看我一眼!
求您不要对我这般残忍!
他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内情,刚刚才又见到母亲,还未来得及好生唤她一声,却要面对生死离别。
可无论慕川如何呼喊,都唤不回萧岚渐渐逝去的芳魂。
血从萧岚白皙纤细的脖颈处汩汩流出,流淌满衣襟,染红了甲板,同样染红了慕川的双眸。
他终是撑不住,跪倒在甲板上,双拳紧握,捶打着地面,泪滴落下来,他死死咬着牙,泪中是无尽的懊悔,更多的是愤恨!
此刻,他恨极了慕临渊,恨他杀了他的父亲,恨他逼死他的母亲,恨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将他逼入如此绝境!
慕川慢慢抬起头,血漫瞳仁,一双充满了愤怒与怨恨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慕临渊,撕心裂肺地仰天怒吼一声:“娘!!”
悲怆的嘶吼划破天际,鸟雀惊飞,声振寰宇……
慕临渊抱着萧岚渐凉的尸身,跪坐甲板之上,面色并没有想象中哀戚悲痛,他只是很平静。
可平静之下,是旁人无法窥见的波涛汹涌。
听着慕川的痛呼,慕临渊平静地吩咐道:“即刻将贼子捉拿归案,押解回京,传令聂循,于虎牢接应。”
御驾还要转道北境,命锦衣卫指挥使于半道上接手,最为稳妥。
禁军拱手行礼道:“是,卑职等遵命!”
禁军们纷纷亮出了佩剑,准备就近跳帮,跳到慕川所在的船只上,只要制服住了慕川,其余宵小皆不在话下。
围拢的几艘小船之上,“水匪”们瞧着禁军的举动,即便听不清慕临渊下了什么命令,也知情况有变,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一时间,刀光利刃映射着度母河的水光、映射着璀璨的天光,杀气凛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慕燃有些担心地上前一步,想要劝阻,“父皇……”
他想求慕临渊放慕川一条生路,不说旁的,单说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子,慕川也喊了他二十年的“父皇”,难道彼此之间就无一丝温情可言吗?
与其闹到最后玉石俱焚的地步,何不放他远去呢?
可不待慕燃说完,慕临渊已冷冷打断慕燃的话,“莫要多言!”
彼此已亮了屠刀,刀锋相向,再无转圜的余地。
此番,慕临渊必要将慕川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远地,依稀传来淡淡的吟唱——
“红尘渡,渡红尘。
孤雁南飞影自横,
蓦然回首处,
千山暮雪空余恨。
爱别离,怨憎会。
残灯照壁夜三更,
求不得,五蕴盛。
寒山寺外晚钟沉。
枯舟系老松,
苔痕漫石阶,
当年柳色已封尘,
原是黄粱未醒人……”
苍老浑厚又连绵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度母河的上空,并非什么空灵清越的嗓音,却带着绝顶歌姬没有的沧桑与深沉,如一位老者将故事娓娓道来,让闻者不自觉地停下赶路的匆忙,驻足聆听。
这便是度母河上的摆渡人都会的一首歌谣——《红尘渡》。
慕燃听着那悠扬的曲调,低沉的吟唱,看着眼前静静流淌的度母河,竟有一瞬的恍惚,他竟是想起了冥府的忘川。
度母河上的红尘渡,渡的到底是生人,还是亦渡亡魂呢?
突如其来的歌声令众人意外的同时,也愈加警惕起来,纷纷抬眸四顾,便见不远处漂来一道筏子。
不大的筏子上,立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因离得太远,一时有些看不清。
待到近前,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南星。
她看着那木筏之上的人,意外震惊之余,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
还不等她靠近船栏,慕燃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
南星仓皇抬眸看向他,慕燃微蹙眉心,轻轻摇了摇头。
他虽不知来者是何人,可看南星的反应,当是玉星宫中人。
那么此时,她更不宜有任何举动,如今的慕临渊,就像一头极力压抑着怒火的猛兽,已临近崩溃失控的边缘,他怕南星在此时撞上去,平白受连累。
单是眼神交汇,南星便明白了慕燃的意思,忙垂下眼眸,握紧了双拳,抑制住内心的激动。
无怪南星如此失态,来人正是玉星宫宫主——承天。
如往昔一般,他身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纤尘不染,长发未束,眉眼之间皆是淡然与平静,虽坐在轮椅之上,却自带傲然风骨,宛如那林中走来的月下仙人,出现在这度母河上,更显仙气飘飘。
青龙与玄武护佑在他身后两侧,如左右护法,岿然不动。
而令众人惊讶的是,筏子上不见摆渡人,那筏子却在稳稳漂流着,不疾不徐,方向明确。
临到近前,青龙与玄武分别握住轮椅的扶手,脚踏木筏,腾空而起,带着承天稳稳地落在了慕川的船上。
众人还陷在惊异呆愣之中,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唯有慕临渊,一双虎目瞪着承天,其中不乏意外与惊讶,更多的却是愤怒,还有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恐惧。
承天优雅地转动轮椅,冲着慕临渊的方向,坦然对上帝王的凝视,淡淡一笑,道:
“岁月如梭,一别经年,二哥,别来无恙!”
一声“二哥”,令在场众人都愣怔住了,甚至,包括南星。
慕临渊将萧岚的尸身妥善地放到一旁的甲板上,慢慢起身,负手而立,即便身上沾染了血迹,可帝王威仪丝毫不减。
他微蹙眉心,看着对面船上的承天,四目相对良久,终是哑声问道:“你居然还活着!”
承天淡笑着,神色语气都如老友相见一般,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膝盖,温言道:“是啊,九死一生,拜二哥所赐,愚弟赔上了一双腿,苟活至今。”
承天,是玉星宫宫主,也是慕临渊的亲弟弟——慕临潇。
二十多年前,嘉兴王带领起义军一路打到了东都城。
眼见胜利在望,只要拿下了东都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乱便结束了。
废帝是真的废,被起义军的气势所震慑,龟缩在宫中瑟瑟发抖,见东都城被围困多日,实在扛不住,便着人传话,想要同嘉兴王和谈。
废帝表示愿退位让贤,只求嘉兴王留他一命。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都姓慕,何必赶尽杀绝呢?
嘉兴王对此嗤之以鼻,胜者为王败者寇,屠刀架在脖子上了,才想起投降认输,早干嘛去了?
嘉兴王欲将前来求和之人斩杀于阵前,以壮士气,是慕临渊劝阻了自己的父亲,并表示可代表嘉兴王,入东都城与废帝谈和。
自然,这谈和也只是缓兵之计,以慕临渊的战场直觉,废帝还有后招,必不会如此轻易投降,他似在等待援军的到来。
虽然起义军已胜券在握,可是,东都城毕竟还是废帝的地盘,不知内情如何,贸然进入,危险重重。
嘉兴王欣慰儿子勇武的同时,不免担心。
可围城之战并非长久之计,起义军由南向北已征战数月之久,人困马乏,剩余粮草并不充沛,废帝安居东都城中,能拖得起,可嘉兴王拖不起。
于是,最终决定,慕临渊带领两千兵士入东都城与废帝和谈。
既然废帝摆出了愿意退位让贤的态度,就不会阻挠慕临渊带兵入城。
皇位他都不要了,还会介意有多少兵士入城吗?
慕临渊带着兵,大摇大摆地入了东都城。
顺利的见到了废帝,也大方的表示可以留废帝一命,就在近郊给他一块封地,让他安度余生。
大家各自心怀鬼胎,和谈表面看起来当真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慕临渊的直觉并没错,废帝确实在等援军的到来。
仅剩的五万援军,从各个屯兵重镇集结,汇聚勤王之师,此刻,正赶赴东都城。
嘉兴王也防着废帝这一手,一早便派了三子慕临潇带领五千兵士,在官道附近设伏,准备伏击援军的先遣部队。
就在这个时候,慕临渊传信——和谈顺利,废帝褪去龙袍,亲自于城门口,迎嘉兴王入城登基。
胜利的喜悦让久经沙场的嘉兴王一时有些松懈,可慕临渊却无一丝放松,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眸,带着怨毒的光,盯上了自己的猎物。
待到嘉兴王带领大队人马入城后,慕临渊即刻下令——关闭城门!
慕临江率领部众断后,被生生挡在了城门外,正遇上赶来救驾的五万援军。
而在官道上设伏的慕临潇,面对扑面而来、如狼似虎的援军,只率五千兵士拼死抵抗,可他的身后无嘉兴王的支援,堪比孤军奋战。
原是给敌军设下的埋伏,没想到却成为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那一战,无任何言语可形容,只能说,惨绝人寰。
慕临江所余部众仅不足两万,在没有任何遮挡防御的情况下,只能以血肉相搏。
看着身后近在咫尺却紧紧闭合的城门,看着坚固又高耸的城墙,看着挥刀霍霍,满脸杀气的朝廷援军,两万起义军心如死灰。
有些人扑到城门上拼命地拍打叫嚷,求慕临渊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慕临渊站在城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如蝼蚁般的众人。
那是曾经同他并肩作战的将士们,不知其中哪一个,也曾同他在深夜的淮南道,围坐篝火畔,幕天席地,畅想得胜的这一天。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无一丝温度,如睥睨天下的王者,看着众人垂死挣扎。
慕临江仰头遥望,对上慕临渊的眼神,兄弟俩于杀声震天中,静静遥相望,沉默良久。
最终,慕临江未求饶,亦未退缩,带领两万兵士,血战到了最后一刻。
甚至,血已染透了他的战甲,他依然纵马疾驰,奔向那处设伏地。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慕临潇依然记得,大哥一身银白战甲已被血染成了赤红,他御马而来,如神兵天降,将慕临潇自敌军的包围中解救,以己之肉身,替他的三弟挡下了飞射而来的箭雨,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慕临潇送出了包围圈。
“大哥!!”当时的慕临潇腿上中了一箭,身上刀伤无数,已是强弩之末。
慕临江身处包围圈,拼尽全力的喊道:“老三,走!!记住,活着,就有希望!”
慕临潇跑不动了,只能一咬牙,纵身一跃,跳下了一处断崖。
那一刻,心如死灰的慕临潇将生死都交给了上天定夺。
断崖之下,便是当年还未兴建完全的苍兰运河。
之后的事,不出所料,待到城外杀声渐歇,慕临渊命大军出城,围剿已杀到精疲力竭的朝廷援军,胜利来得轻而易举。
五万援军全军覆灭,城外却有足足七万余人的尸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而那所谓的“和谈”纯属扯淡,最终,废帝的尸身被慕临渊吊在了城门楼上,震慑旧日朝臣。
嘉兴王被软禁于宫中,城内的军政大权已彻底掌握在了慕临渊的手中。
而慕临潇坠入苍兰河,便失去了意识,随河水漂流,被凑巧游历四方的玉星宫老宫主所救,带回了玉星宫。
老宫主合四大长老之力,从阎王爷的手中救回了慕临潇,可惜,他的一双腿因伤势过重,加之耽误良久,终是废了。
回想过往二十余年,回想那场惨烈的攻城之战,即便如今心如止水的慕临潇也禁不住呼吸略有不稳。
当年的他才刚满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时候,随父亲嘉兴王由南至北征战,胜多败少,因是家中老幺,父亲疼爱,兄长照顾,他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
没想到,人生最大的血之教训,竟来自自己的亲二哥!
而十六岁的少年,就要面对余生坐在轮椅上度过的残忍现实,要如何接受?
他曾怒过,也曾闹过,更曾心灰意冷,了无生意,是老宫主日日开解他、训导他,一步步将他拉出了深渊低谷。
老宫主更在自己即将辞世前,将毕生内功传于他,让他接掌玉星宫,在这苍茫人世间有一处容身之地。
老宫主对慕临潇有再造之恩,二十多年来,他尽心竭力的守护着玉星宫,同样培植自己的势力,将一批又一批的细作派遣入东州。
一别经年,度母河上,兄弟再相见。
他已不是他曾经的二哥,他是东州大赢的帝王。
他也不是他曾经的三弟,他是玉星宫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