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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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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往脸上的笑完美得没有一丝破绽。
“说来确实有点巧,但不好意思。”
“刚才我和我朋友说的不是你,让你误会了。”
沈钧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从喉间懒懒地溢出一个单音。
“哦?”
陈往笑得真心,仿佛确有其事。
“之前在沪城碰到一个朋友,当时我认出她了,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呢,又怕太突兀打扰到她的生活。”
前面一辆日产车慢吞吞地堵着路,沈钧柘打了转向灯利落变道超车,等车辆重回平稳,他才接上刚才的话茬。
“既然是朋友,打招呼怎么会突兀呢?”
他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真诚的不解。
陈往却从沈钧柘平淡的语调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未尽的言外之意——
只是打个招呼就觉得自己能打扰到别人的生活,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察觉到这一层的陈往面不改色。
“没有,以前闹得不太愉快,很久不见了。”
说这话时,陈往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车内后视镜,仔细捕捉着沈钧柘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这话几乎等同于某种暗示。
她想知道沈钧柘到底会不会想起她。
但驾驶座上,沈钧柘没有丝毫异常。他身体放松地向后靠着椅背,姿态闲适,像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闲谈。
半响,他点评。
“噢,那确实突兀。”
陈往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一松,陈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庆幸,还是庆幸里带着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遗憾。
车里陷入短暂的安静,偏偏沈钧柘微微侧头,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像在等陈往的下一句话。
陈往只能硬着头皮,随便往下找了个话题。
“那小姑娘是你女儿吗?很可爱。”
“嗯……”
沈钧柘喉间溢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听不出是疑惑的沉吟,还是肯定的回答。
“嗯?”
“嗯……”
还是这一个字的回答。
总之陈往看出来,沈钧柘的态度不怎么配合。
原本她对这问题的答案并无所谓,但见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反倒莫名激起了一丝较劲的心思。
她索性顺着话头,半是试探半是挑衅地追问:“是你女儿?你结婚了吗?”
沈钧柘没直接回答,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接着有样学样,原封不动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那你结婚了吗?”
“没有。”
陈往答得干脆。
“噢。”
“……”
又是不咸不淡的一字经。
陈往差点要开始好奇,沈钧柘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坏毛病的。
陈往平时温温和和,但偏偏一较真起来就会犟到底。
“‘噢’是什么意思?”
沈钧柘目光仍看着前方,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意思是,你要是结婚了,我可能要劝你自重,你要是没结婚……”
沈钧柘仿佛很好心,“我想说,那你也不必这么着急。”
着急什么?
陈往反应过来。
觉得她跟他套近乎?
觉得她看上他了?
陈往:“……”
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陈往算是体会到了。
她索性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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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语里,“扎西”代表吉祥祝福,“岗拉”指雪山环绕的台地,象征村落受神山庇佑。
川西的旅行,以格聂稻城、格聂冷嘎措和稻城亚丁线为主。陈往此行的目的地“扎西岗拉村”不在这些热门旅游环线上,但胜在风景优美,景区商业化开发程度低,这种不温不火的小村落反而吸引了另一些与它气质相合的人。
梁月就看重这一点,兴致勃勃地给陈往定了“云居”。
一边预定,一边劝说陈往都辞职了,就该对自己好点。
陈往坐在旁边,想说她对自己一直都不差。但看着梁月的表情,她觉得自己要是这样说,梁月指不定要拉着她去医院检查脑袋。
但陈往心里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补了一句,“我只是工作上稍微认真了些。”
梁月就盯着她看,一字一顿,“姑奶奶,没人在工作上认真,可以把自己认真出那么多毛病出来。”
接着梁月坐在那里细数陈往这几年进医院的次数,“失眠焦虑都是小事,去年慢性胃炎现在都还没养好,还因为心律不齐去医院做了那么多次检查……”
其实失眠焦虑不是上班后才有的毛病,陈往吃饭一直不规律慢性胃炎不完全是因为工作,心律不齐只是偶尔冒出来的毛病,也没查出个原因。
但听梁月这么说,陈往当时就不说话了。
车上沈钧柘目视前方,专注地开车,陈往有些无聊地点开手机地图,发现扎西岗拉村快到了。
为了打发时间,她顺手点开了领队龚贺发来的旅行安排PDF。
宣传图上的“云居”民宿并不在村子中心,而是独立坐落在距离村镇约三公里外的一个宽阔草原上。
看上去孤零零的。
但好在附近还有一个露营地。
之后,陈往又习惯性地把“云居”放在各个平台上搜索一遍。
虽然不比扎西岗拉村里的热门民宿受欢迎,也算小有名气,评价不多却都真情实感在夸赞。
不过这些陈往不是很在意,看了几眼草草划过去。
陈往重点想看最后一页的旅游行程安排。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
日程页一片空白。
没有景点列表,没有计划概要,没有住宿安排。
陈往沉默片刻。
退出。
重进。
依然空空如也。
她甚至不死心地反复刷新那片空白的PDF页面,但只有手机屏幕倒映出自己略显意外地表情。
依旧什么都没有。
犹豫了几秒,她敲下一行字。
【老板,这个PDF文件是不是有点问题?日程计划页面没有显示内容。】
龚贺的回复来得飞快:
【因为就是没有呀】
陈往:“……?”
她盯着那个语气词“呀”看了半天,把自己接下来准备问的问题都忘了。
新消息接着弹出。
龚贺:【我们不是自由配的行程吗?】
自由配?
因为很少旅游,陈往对这个词只有模糊的概念。
是指那种到民宿后,随机组合队友,确定路线的旅游方式吗?
陈往努力回想旅行团的宣传里有哪句话提到了“自由配”。
哦。
她想起来了。
梁月给她看的那一页宣传栏里,有这样一句话:
——“让您拥有线路话语权:天数/线路/队友自由配,每天保证睡到自然醒。”
应该是“自然醒”这三个字的诱惑力太大,导致陈往抛弃了理智。
——根本就没注意到“自由配”三个字。
陈往深吸一口气。
天塌了。
她重新思考起自己的这趟旅途。
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知道要去哪。
现在还……
思及此,陈往偷偷瞟了驾驶座的沈钧柘一眼。
他坐在驾驶座,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没有丝毫想挑起话题的意图,眉眼间带着疏离冷漠。
突然,他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陈往的视线。
“怎么,”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沈钧柘声音低沉磁性,勾的陈往心底泛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悸动。
嗯。
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陈往迅速扭头看向窗外,装作没听见。
车在道路上疾驰,窗外目所能及之处皆是起伏连绵的山脉,前面的草原和天空倒是前所未有的空旷。
没有都市钢铁森林的阻挡,视野开阔得甚至让她感到一丝不习惯。
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一切都在脱轨失控。
算了。
陈往认命地从包里拿出眼罩,放低椅背,戴上。
离云居还有一段车程,陈往没指望能真的睡着,只是想让心绪平静一些,毕竟不知道接下来的旅途如何。
但十分钟过去……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好吧,根本不行。
思绪依旧跳跃混乱,完全静不下来。
她在与脑海中种种想法的抵抗中,反而越发疲惫。
这时,一缕雪松和檀香味若有若无地侵入她的鼻腔,完完全全攫取陈往的感官。
驾驶座的人存在感太强。
那种强势,陌生,却又带着某种熟悉的底色,独属于沈钧柘。
陈往试图在脑海中抵抗回忆往事的冲动,最后还是放任它们吞没了自己。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16岁的那个冬天。
……
那年冬天,沪城冷得离谱。
沈钧柘就在她家楼下等,不知等了多久,久得就像被漫天飞雪变成一栋雪铸的塑像。
他抬头看着陈往的房间。
房间外窗起了雾,他只看得见里面亮起的灯和满窗户的雾,看不见陈往。
室内里开着暖气。
沈钧柘不知道的是,陈往也站在窗户旁边。
玻璃上有两小块她用手指擦去雾留下的清晰的地方,她透过那两个圆孔,看着下面的少年。
却从始至终没有想要下去的冲动。
沈钧柘从下午等到晚上,冻得脸色铁青,嘴唇都没了血色。
后来不知道几点,陈往想,再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冷死在她家门前。
于是她下楼。
看见沈钧柘的第一句话,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沈钧柘,你别死我家楼下了。”
沈钧柘身上没有多余的温度,听到她没什么情绪的话,误以为她还在跟自己斗气。
既然陈往还跟自己斗气,那么是不是她也没有彻底不理他?
于是沈钧柘有些青紫的嘴唇勾出一个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
他怕陈往冷,想上前拉住她的手,却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心更冷。
于是沈钧柘慌乱抽回手,双手交叉进另一只手的袖子里,用小臂的温度温暖着自己的掌心。
刺骨的寒意触碰到还温暖的皮肤,陈往看见沈钧柘的动作小幅度地僵了一瞬。
于是陈往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沈钧柘,你别死我家楼下了。
说完,她又说了一句,我要回家了。
沈钧柘这时候才意识到,陈往说这话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她的语气很冷静,甚至说得上冷漠。
沈钧柘当时说了什么?
……
车里。
戴着眼罩的陈往不自觉地蹙起眉,用力回想。
她没察觉,驾驶座沈钧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晦暗不明,让人看不真切。
眼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和丰盈饱满的唇瓣。
上车后她就解开了丸子头,微卷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胸前,随着窗外透进的微风几缕发丝轻轻晃动,勾的沈钧柘心痒。
今早出发前陈往还喷了香水,只是持香不久,这时候只剩下极淡的尾调,一丝橡木苔的湿润清冷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车厢里。
沈钧柘很快收回视线,专心开车,没有再看她。
而戴着眼罩的陈往,对此一无所知。
她终于想起来,沈钧柘当时说的好像是:“对不起,抱歉,但是为什么?”
现在想来这句话很没有逻辑。
他在对不起什么,抱歉什么,陈往都搞不明白了。
沈钧柘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又有什么可抱歉的呢?
当时她就没能理解,现在更理解不了。
她只知道,他那句“为什么”是在问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之前也说喜欢我,现在却又这样冷漠?
陈往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16岁的自己看着沈钧柘。
说出口的话像毒蛇吐着信子,湿冷地缠着他,但因为少女的声音悦耳,陈往听到自己说出口莫名俏皮轻快。
像是电视剧里看到有人被判处死刑,bgm配的却是欢快的《小步舞曲》。
“我没有喜欢过你,沈钧柘,我只是觉得好玩,想试试。”
“现在我觉得很烦,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这样狼狈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
之前的一段时间,沈钧柘在学校里一直没见到她。
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少年焦急地去她家楼下找她,没想到只等到这个回答。
他最后只是很轻地笑了笑。
他说,“好。”
那个雪夜,陈往不知道沈钧柘是怎么回去的。
后来上了大学,有一次梁月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提起她和沈钧柘的这段过往,陈往也只是笑了笑,翻篇揭过。
梁月把她后来听说的消息告诉了陈往。
梁月:“沈钧柘那天回去后就发起高烧,反反复复烧了快一个星期,他病一好又去找你,却看到你家的窗户漆黑,一问才知道你搬家了。”
不知道沈钧柘站在楼下看到漆黑的窗户,是什么感受。
陈往那时候坐在大学食堂里看手机,听到梁月有些替沈钧柘打抱不平的意思在,有些意外地抬眼。
梁月却误以为陈往不高兴了,立刻默契地换了话题。
陈往其实还想听梁月讲点有关沈钧柘的事,不过梁月不说了,那陈往也不会主动去问。
……
也是这个时候,车上的陈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见到沈钧柘后下意识的逃避,不是因为尴尬。
而是因为愧疚。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微微一窒。但不管怎么样,他没认出自己,自己躲着他就好。
只要他不想起自己,一切都好。
回忆滞闷得让她有些不舒服,这车子的座椅似乎没考虑过舒适性,陈往腰硌着有点疼,她索性取下眼罩。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前方一片刺目的红色尾灯。
陈往这才发现,这条狭窄弯曲的单向小道不知道堵了有多远,车尾灯红色一片,蔓延到天边。
她下意识侧头看向驾驶座——空无一人。
……!
司机呢?
她心里一惊,连忙环顾四周,又倾身透过驾驶座的车窗向外望去。
直到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沈钧柘,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沈钧柘不知何时下了车,正站在路边略微隆起的草甸上打电话。
他神情放松,带着一种闲适的随意,距离有些远,陈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忽然有些好奇。
陈往向驾驶座那边靠了些,然而风声把沈钧柘的声音吹得零碎。
什么都听不见。
陈往正准备老老实实坐回去,沈钧柘却毫无预兆地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目光隔空相撞,陈往总觉得他的视线意味深长,却不明白为什么。
另一边,沈钧柘握着手机,又朝远离车辆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直到确定陈往听不到自己的通话内容,他才背过身继续听对面的人说话。
来电的正是陈往那不靠谱的领队龚贺。
龚贺说话像放鞭炮,一个字一个字按照某种节奏规律地往外蹦,语速快且跳跃,听得沈钧柘脑袋疼。
“你接到陈往了吧?见到人了?那就好。她朋友帮她联系的我,对了,我有没有给你说,她朋友是个小网红!“
龚贺的语气激动,明显已经畅想过很多。
网红?
沈钧柘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然而龚贺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来联系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你看哥们还是有点实力吧,等这美女回去在网上帮咱们美言几句,你就等着我做大做强吧!”
“哦对了,你对人姑娘温柔点,多照顾照顾她,她朋友说她最近又是失业又是被辞退,还分手了,倒霉的很,心情不好才想着来散心。”
“话说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小梅朵她爸来了,要接她回去吃饭。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就那么爱黏着你……你多注意安全,别被她爸知道了到时候又来找我俩麻烦……”
龚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题东拉西扯,前后完全不着调。
沈钧柘一边听,一边抬眼望向远方。
车尾灯亮着一串红一直蔓延到天边,感觉到下一个垭口都还堵着。
等对面终于说的差不多了,沈钧柘才不紧不慢地接了句。
“她心情不好?”
“分手了?”
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像是在确认,又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和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