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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补魂(十) ...

  •   重言跟着曹丕来到临山面湖的轩厅,靠窗的红木几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酒菜。曹丕当先坐下,亲手盛了碗珍珠莲子粥递给重言。

      “多谢。”

      “不必客气,这些都是专门为陛下准备的,慢慢享用吧。”曹丕拿出东道主的派头,看着重言进食,自己却没有要动箸的意思,只是不紧不慢地往酒樽里斟酒。重言看了一眼他那副优雅自如的贵公子派头,再看看自己的样子,忍不住讪笑,这几年他和献帝的魂魄相安无事,彼此的意识和记忆却慢慢地互相渗透。脑中忽闪过那时少年天子一路仓皇逃回东都的情景,彼时的饥寒窘迫,同自己现在倒有些相似。

      “陛下笑什么?”曹丕将一只酒樽推到他面前,抬了抬眉问。
      “没什么,想起些往事来。”
      “哦,什么往事?”曹丕很有兴趣地追问。重言只好坦言:“想起当年朕和董爱卿等冒死逃回洛阳,丞相不辞千里赶来救驾,在未央宫,在朕的家里,一见面就给朕送上锅热腾腾的肉汤,那时朕已经饿了整整三天,连口干净的水没喝上。丞相是聪明人啊,那一锅肉汤便胜过十座城池,足够叫朕感激涕零永生不忘了。如今朕又不慎落难,公子待朕,却比丞相更恭敬周到,可见虎父无犬子。朕与你们曹家,也是渊源不浅。”

      曹丕听了未语,似在品味他天子话里的意思。片刻才举起酒樽一饮而尽,看着重言慢慢地道:“我与父亲不同。他救陛下是因为陛下是天子,我救陛下却是因为陛下是你。”

      重言愣了愣,不明白曹丕何以要这样笼络他。他笑了笑,随口问道:“是吗,在下何德何能,能叫公子这样看重?”曹丕笑而不答,却反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丞相是目前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人。”重言回复了点精神,不耐烦同曹丕互相试探下去,决定坦言相告,“告诉你实话吧,丕公子,我当初离开,有生之年本未打算再回来的。”

      曹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没打断他。

      “世道这样乱,我原本也没指望自己能活多久的。你没亲眼见过这年头诸侯们治下的百姓是怎么过活的,绝想不到日子有多难过,那简直已经不叫做人过的日子了。”

      “我能想象,你回来,是因为世道艰难?”

      “我回来,是想尽一点匹夫之责,让这种世道早点结束。”重言正色看着曹丕说,“丕公子,从离开许昌那天我就没把自己当做天子了。我现在姓韩,名醒,字重言。是不幸生于乱世中的一个普通人而已,你或许不信,但过去种种我早已放下,否则也无须再回旧地,许昌朝廷的这盘棋于对于身为天子的我早就是死局了。”

      “所以你现在不是天子了。”

      “早就不是了,你见过乞丐一样还自投罗网的天子吗?”重言淡淡地道,这番大实话他对摩柯都没说过,因为与其是说他的心意,更是他体内那个人的意愿,这些年来他们辗转奔波走了许多地方,经历的越多,那原本挣扎惶恐躁动不安的灵魂就越沉默,直到数月前在零陵白河镇遭遇了那场瘟疫,一条命几乎就要交代了,他们之间却在那时达成了这样的协议。忘了过去,放下包袱,去做一些该做的事,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了一遭。

      “可以你的能耐,又能做什么呢,不怕又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吗?”曹丕唇角那一丝戏谑的笑容又浮上来,似笑非笑地说:“我敬陛下的仁爱之心,但天下之事自有天下人管,你于我有授业之恩,又有旧时情谊,不若安心在这里留下,我虽不才,却至少能保你余生安乐无忧,再不用吃那些颠沛流离的苦。”

      重言也笑了笑,端起酒樽来不紧不慢地喝,他也没指望曹丕会明白什么。当年那个孤身刺董的曹操或许能明白,但他的养尊处优的儿子擅长的只是争权夺利,而不是匹夫之责。苍生对他来说不过是舞文弄墨时的修饰词而已。

      “公子,我累了,先行告退。”重言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说。然后便自顾转身离去,留下曹丕独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重言顺着来的路回了房间,推开门就看见悠然地翘着腿躺在床上的摩柯。
      “什么时候来的?”重言在床边坐下问。
      “没多久。”摩柯瞟了他一眼,“吃饱喝足了?”
      “嗯,怎么找来的?”重言又问。
      “有丕公子带路啊。摩柯困顿地翻个身说,“昨夜他让人把你藏这儿来,自己却回了相府,我拿不准他打的是什么注意,就一路跟了过去。”

      “结果呢?”
      “还是没看出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相可是有密令要取你小命,他这阳奉阴违地,唱得又是哪一出啊?”

      “你跟踪了一宿都没探出个究竟,我又能知道多少。现在的曹丕可不是七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重言叹口气,把摩柯推到一边,顺势扯过枕头躺下。还没睡稳就让摩柯又悄无声息地又抢了回去。“这孩子是长出息了,他愿意养你你就让他养着呗,反正他爹现在不要你了,有儿子做靠山也不错,我刚才观察了一下,这里环境还不错,修身养性是最合适不过了。”

      重言背对着摩柯翻了个白眼,自己躺在那儿琢磨。曹操已经北定了中原,迟早会挥师南下收服荆襄和江东。孙权年少,刘表庸弱,而自己那个皇叔刘备至今还寄居人下。论声势论谋略,曹操是目前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尽早结束乱世的人,以他才奔了回来,却没有想到竟演变成了这种局面。早知若此,他该改名换姓投效相府才是。

      “摩柯,你说这么多年了,丞相还能记得你是谁吗?”重言寻思着问。问了半天没听见声响,他转头一看,摩柯早沉入香甜的梦乡了。想着对方奔波了一夜,他也不吵醒人,只好继续自己琢磨,‘应当不认得吧,丞相日理万机,见过的人不计其数,怎么会记得你个小小的侍卫长官。’

      *************************

      这所半山上的宅子是仿洛阳皇家避暑宫殿的风格建造的,虽然格局远不及帝王别宫大气,但景观巍峨,陈设雅致,如摩柯说的,也算是个怡情养性的佳地。曹丕自买了这宅子后也鲜少来,每次来也多是在书房里抄书。今天也一样,离了轩厅以后他便回到书房,见上次抄了一半的竹简还摆在案上,便惯性地提起笔便写下去: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

      写了半天忽然醒悟过来,忍不住发笑,这些兵法谋略不都是当年对弈闲谈时那人说与他听的吗?如今人都回来了,他还傻傻地抄这些兵书。

      曹丕阁下毛笔,看着案头那一卷卷费尽心血收集来的兵书战略,感慨一时充溢于心。这么多年了,不知情的大臣们仍然对着龙椅上那个傀儡日日朝拜,知情的人却一直对此讳莫如深。父亲当年从战场回来身边抬着的是个病重得数月不能上朝的天子,宫中戒严,连自己都不得再擅自进入。等到他终于发现子已经不再是天子的时候,鼓足了勇气去追问,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天子龙体羸弱,已经暴毙于战场。’

      他从来都是出名的孝子,虽然一直有野心,却从未质疑过父亲话语和决定。那一次也一样,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像被一块浓黑的血盖住了,一股郁结之气闷在心里,足足病了三个多月。好了之后便开始抄兵书,一字字一卷卷地写着,好像那人的音容笑貌都藏在这字里行间。

      曹丕知道自己是着了魔,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却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听到天子暴毙的噩耗后心里忽然就像裂了道口子,一想到天子那样单薄羸弱的身躯被抛在战场上任凭腥风吹刮战马践踏,整个人就有种喘不过起来的沉闷和钝痛。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快要将这结痂的伤口忘却的时候,那人却忽然又出现了。乍然相逢,恍如隔世。曹丕当时几乎没认出他来,却好在多年的阅历累积毕竟没有白费,怔愣之后还记得父亲说过的那个万一。

      “你们都给我牢牢记住,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才是真的天子。万一哪天有人敢再冒出来冒充天子,一定要当场诛杀。”

      他没舍得诛杀,偷龙转凤把人救了下来,可人家却是奔着他的父亲大人回来的。他微仰着头看着屋顶房梁,唇角禁不住浮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是天子,天子再弱,终究也只服强权。而他只是相府的公子,连个官职都还没有,怎么能像父亲一样把天下最尊贵的人也操控于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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