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之补魂》泗段锦

9、补魂（九）

　　重言仰头看着牢房小小天窗外的漆黑夜空，一弯残月将落未落，数百年来倒似从未变过。月未变，歌亦如旧，在江南时他偶尔听到坊间琴师弹奏古曲楚风，曲调悠扬清越，竟同他第一次听到的十分神似。

　　第一次听到古曲楚风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遇见张良，那时他正蹲在一所废弃的破庙里生火取暖，忽然听到门吱呀呀地响，从破损的窗棂探头看出去，就瞥见个白衣黑袍的公子牵着马儿走进来，边走边打量着四周的断壁残垣。重言记得自己当时有一瞬间的呆怔，看着那个优雅从容地行走在荒烟蔓草的庭院里的飘逸身姿，他有些疑心是天上的谪仙下了凡。直到后来彻夜的对酒长谈中偶然瞥见他素白衣角上的殷红血迹，心方才踏实下来，知道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是凄凄惶惶奔走于乱世的人。

　　身后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重言回过头，看见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摩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你怎么才来？”

　　“我早来了，看你在跟故人叙旧，不好意思出来打扰。”摩柯抱着剑靠在牢房的门柱说。“这么多年，总算叫你见着个故人了，感触良多吧？”

　　“你知道吗，我从郭府的灵堂一直跟着他过来的，他本来已经入了酆都，知道你回了许昌才折回来的，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见重言不回答，摩柯又自顾说道。重言这才看了他一眼，问道：“入了冥界的鬼魂怎能再返回来？”

　　“本来是不可以的。但负责引他入冥界的是白无常。你也知道无常是鬼差的头头，循点私的权力还是有的。”摩柯说。重言嗯了一声，但又有些疑惑，他跟白无常不熟，可也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执法公正无情，为什么要偏偏对子房徇私？

　　“也不是为了照顾他，无常虽然既无情也没人性，但其实还是有情绪的，他说依你那位故人的命盘四百年前就该位列天宫之职了，可他没跟前来接引的星君上天庭，生生世世地入轮回，说是为了找一个人，他自己不厌，鬼差都烦了，索性徇一次私情让他遂了夙愿，以后该干嘛干嘛去，别老在红尘里晃来晃去的。 ”

　　“原来是这样。”重言喃喃应着，慢慢蹲下身去，心里像忽然被狠狠煽了一耳光，又痛又热，又懵又愧。数百年来他心安理得地躲在客栈的一方天地里，对前尘旧事不闻不问，自我催眠地觉得自己早就将一切都放下了。但其实什么都没忘记，因为无法释怀，所以不去面对，假装超凡脱俗，好让自己不那么悲哀。可从来没想过，这样冷漠自私的做法，束缚着自己，也会让另一个人得不到解脱。

　　“我不知道他会一直找我。”重言蹲在黑暗的阴影里低声说。摩柯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淡淡地道：“我明白，你只是不相信。从被毒杀于未央宫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我竟白白误了他四百年。”

　　“能忍住不继续耽误人家就是功德无量了。” 摩柯想着自己跟重言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他意志消沉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只好开导他说， “而且他在人间历了这几世的劫，修为又有增长，入了天宫后位阶定比当初的要高许多，这么一看你们也算是不亏不欠了。可你要是继续这么不知所谓地乱来，办不好薛王交给你的差事，可是会连累我。”

　　重言懒得理他。正好走道上又有脚步声响起，摩柯估计着是对付他们的人来了。便低声叮嘱了重言两句然后潜到暗处躲起来。

　　重言意兴阑珊地靠墙坐着，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自己牢房前果真停了下来。然后想起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就见三个黑衣黑袍的蒙面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走到他面前，同他目光对视了片刻，然后慢慢取下面上的黑巾，淡淡地道：“好久不见了，陛下。”

　　“原来二公子还承认我这个天子。”重言忍不住笑道，眼前这位冷定从容喜怒难测的曹丕真让他彻头彻尾地觉得陌生。曹丕也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的嘲讽，单膝在他面前蹲下道：“陛下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正如我当初跟你说的。朕走遍九州四海，却连一块清净之地都找不到，只好又回来了。”重言盯着曹丕俊美温雅却没有一点温度的脸说，“还是说，许昌的皇宫已经不姓刘了？”

　　“皇宫虽然还亲已经今非姓刘，可坐在皇位的那个人却不是非陛下不可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竟会做这种糊涂事，我父昔比，陛下以为你现在对他还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吗？”

　　“这么说二公子是来送我上路的了？”
　　“没错。”曹丕伸开手掌，剔透如玉的掌心摆着一粒黑色药丸。“这是药圣公孙班亲手配制的绝命丹，你服下它，会走得好受点。”

　　“二公子真是体贴宽仁。”重言往摩柯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他只好伸手取过绝命丹，要放进嘴前又忍不住问：“就不能再让我见一次丞相吗？不管怎样朕还是大汉的天子，你们还是大汉臣子，臣下诛杀天子是大逆不道，他日若流传出去你们就不怕天下人齿冷吗？那时候你敢担保丞相不会后悔吗？”

　　“陛下还不明白吗。”曹丕看他的眼神竟有些怜悯，“不仅是我父亲，全天下的人现在都已经不需要陛下了，再过不久我们曹家就会统一中原，改朝换代，你活着，只是自取其辱吧了。”

　　重言不语了，他看着手上那粒小小的黑色药丸，想着子房离开的背影，忽然醒悟，或许这就是结束的时刻了，末世皇孙注定要被命运抛弃，而他的使命和渊源也到此为止了。摩柯
　　沉默地隐在黑暗里，可见也同他有一样的感悟。

　　“总算是结束了啊。”重言平静地吞下药丸，抬头看着曹丕，他是自己来到尘世见到的第一个人，没想到如今要走了，来送行的还是他。如今的曹丕也许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时对自己流露少年心性的相府公子，可重言还是为他觉得可惜。“丞相手下有那么多人，何必弄脏了你的手呢。”

　　曹丕原本背着对重言，却似受不住这句话般转过身来，看着重言靠在湿冷的墙上慢慢闭上眼，被疾病和忧劳折磨得憔悴苍白的脸上带着释然的平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蹲下身将气息慢慢流失的人抱进怀里。

　　在视线开始扭曲模糊前重言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心想总算是结束了。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貌似还在人间。他诧异地打量着四周雅致却陌生的陈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棂往外看，咋一入眼的是一片苍翠欲滴的山岚，四周松柏挺立，鸟鸣婉转，山下碧湖如镜，轻舟优游。他转过身来，寻思了片刻，确定此刻尚在人间无疑了。可自己明明服了绝命丹，不是该死了吗？难道公孙班的绝命丹货不对板，效果不佳,或者是摩柯出手干预，救下了自己?

　　正疑惑间门被人推开来，重言闻声转过目光，正同走进来的青年四目交汇，他愣了愣，脱口道：“丕公子，你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你说呢，陛下？”素锦轻罗的华贵公子缓步走到他面前轻笑问道。重言困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曹丕，阔别七年，当初的青涩少年果然长大了不少，五官英挺眉宇轩昂，比之当初更多了几分沉稳冷定。他还记得昨夜这张脸上的冷郁淡漠的神情，咋见他眼角眉梢都忽然流露出这样和煦的笑容，总觉得内有玄机。

　　“难道丞相又不想杀我了？”
　　“那倒不是。”曹丕轻描淡写地道，“我说过，父亲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是我舍不得，所以偷偷把你救下来了。”

　　“你瞒着丞相救了我，为何？”重言愕然。
　　“舍不得啊。” 曹丕笑道，“我和陛下总有点师徒之情，怎么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
　　“丕公子这么念旧情，真是宅心仁厚。”重言觉得曹丕的话里有戏谑的意思，就他们当初那点交情，何至于让相府公子施此救命大恩。曹丕看出了他不相信，也不解释，转问道：“告诉我实话，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重言没回答，他忽然觉得头晕。曹丕看出不对，赶紧将他扶到床上躺下，一边吩咐人去传大夫。大夫来看了看，说是之前服的药物药性未散尽，需要多喝枸杞水，同时用热水浸泡身体。

　　曹丕于是让人把浴桶放满了热水，把重言扶到桶中浸泡。泡了一会儿重言觉得神智清醒了，转头看见曹丕公子还在浴桶旁站着，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怎么，丕公子打算亲自伺候朕沐浴更衣吗？”

　　“陛下如果需要，臣自然谨遵圣命。”曹丕回答说。重言泄气了，曹丕说话这样滴水不漏，重言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的意图。
　　“不敢劳烦公子，天子刘协已经死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介庶民。”重言站起身来要去拿自己的衣服，却让曹丕拦住了，“慢着，我让人另外给你拿套干净的来。”

　　“哦，谢谢。”重言不好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只好重新坐回浴桶里。没多久曹丕拿着套新衣服走进来，边走边道：“这所宅子是我几年前买了，很少用到，所以没替客人准备齐全，这套衣服是我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穿上吧，回头我让他们再给你量身做新的。”

　　“多谢。”重言擦干了身体把衣服穿上，觉得还挺合身，但曹丕看他的目光却让他莫名地觉得不自在。

　　“我让人准备了点吃的，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曹丕咳嗽了一声道。这话说到重言心里头去了，他觉得自己之前忽然头晕，不光是药性余毒未清，跟饿了太久也不无关系。立刻诚实地点头道谢，表示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