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之补魂》泗段锦

8、补魂（八）

　　建安十二年。

　　摩柯绝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要回到原地来。他把头探出马车看了看眼前越发高大坚固的城墙，转头最后一次对重言进行警示：“真的要回去吗？你想清楚了，官渡一战之后曹操可是声势滔天，你逃出去这么多年许昌的朝廷都相安无事，说明他也许早就不需要你了？”

　　“他只是找不到我而已。”重言咳了两声，有些虚弱地挥挥手道，“走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刀把我了解了，有什么好怕的。”

　　“好吧好吧，我就当舍命陪君子了。”摩柯无奈地摇摇头，扬起马鞭赶车进城。

　　马车驶到相府门口时天色已将暮，摩柯让重言在车里等着，自己跳下去敲门，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下人说丞相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在哪儿？”
　　“在郭府，军师祭酒郭嘉数日前不幸病逝，丞相在郭府守灵，好几日没回来了。”
　　“郭奉孝死了！”重言陡感意外，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半响才道：“那我们去郭府吧。”

　　郭府大门口开着，从门口往里一路挂着白幡。重言慢慢往灵堂走去，沿路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等到了灵堂门口才遇着守卫，看样子也是丞相的随行侍卫。拦住了重言打量一番，然后低声问他是什么人。

　　“劳烦几位，我想为郭大人上柱香。”重言说。
　　“你回头再来吧，丞相现在在里面陪着郭大人，不许人打扰。”
　　“请为我通报一声吧，我正好也想见见丞相。”重言说，侍卫官打量了他一眼，正要问他是什么人，抬眼却看见自他身后走来的人，于是抛下他不管先向那人行礼道：“二公子。”

　　重言回过头去，见身后走来个身材颀长的白衣青年，因为廊上灯笼挂得太高看不真切面貌，但隐约地觉着有几分熟悉。

　　“父亲还在里面陪着郭大人吗？”青年抬头看着灵堂一边问道。
　　“是的，明天就要为郭大人出殡了，丞相说想再陪他最后一夜，不许人打扰。”
　　“知道了，那你们好生守着，有任何事情都要即刻叫人来通知我。”
　　“末将明白。”侍卫又指了指重言，对青年道，“二公子，这人不知是谁，说他想进去给郭大人上柱香，又说要见丞相，您看小的要不要进去禀报一下？”

　　青年抬头上下把重言打量了一遍，不动声色地对侍卫道：“父亲此刻心情悲痛，不必惊动他，这位先生让我来招待吧。”说着向重言伸出手道：“先生这边请。”

　　重言跟着青年往外走，思忖着这应该是曹丕，可毕竟七年不见了，先前那个只到他肩膀的少年同眼前这人差别太大，以至于他不太敢肯定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二公子。”重言试探性地叫道，“子恒，是你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道：“我是曹丕，阁下是何人？”

　　“我。”重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几年的生活不像在皇宫时那样锦衣玉食，再加上新近病了一场，自己的样子难保说没变化，但他想也不至竟叫人认不出来了，有些犹豫不定地道：“我是刘协，当今天子——”

　　“大胆。”话还没说完就让曹丕的一声喝斥震住了。重言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不明白曹丕这是在干什么。“天子乃九五之尊，日日高居庙堂，岂是你这等凡夫庶民可以随意提的。”

　　“我真的是刘协，你看清楚。”重言怕他一时没认出自己，特意站到灯笼底下让他看清楚。曹丕看都懒得看他，高声将不远处的侍从招了过来，指着重言道：“此人对天子不敬，给我押送到府衙去让程大人发落。”

　　这几个侍从是曹丕的贴身侍卫，武艺相当了得，而且对自家主人很忠心，二话不说就把重言拖走了。

　　重言没想到千里迢迢奔赴回来，迎接自己的竟是许昌城的府牢。抬头看了眼头上的狭小的铁窗，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他出走七年，许昌城中并未传出一丝天子失踪的传闻，可见曹操已经想办法遮蔽了群臣的耳目。而且他未必乐见自己再出现，所以曹丕才对自己视而不见，下一步说不定就会杀人灭口了。

　　“我真是愚蠢。”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同时又有些焦躁，曹丕的侍卫是将他从郭府后门押走的，他想着要低调行事，又觉得摩柯一定会很快找到他，所以未作反抗，由他们关了进来。但现在大半夜去了，自己在这里饥寒交迫，摩柯却不见踪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时近深秋了，牢房里又湿又冷，重言蜷缩在墙角的一堆干茅草上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睡意顿时全消，抬头看了看，夜色依然深沉。走道上的灯笼被风吹得不安晃动，他忽然发现自己牢房前似乎站了个人，定定地看了半晌却看不清眉目，于是不由自主地起身上前，方才看清那人俊秀却苍白的容颜，似曾相识。

　　“你是？”重言疑惑地问。
　　“兄长连子房都认不出来了吗？”清雅的声音里有种不真实的凄清和恍惚，“我几番轮回，相貌早已变了许多。唯独挂念着兄长，从未敢忘却。”
　　“你是子房。”重言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心神俱乱：“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到今日才来见我？”
　　“我此生阳寿已尽，大梦初醒方知你我竟尽近在咫尺，可叹尘世无缘，只能到临行才来向兄长道个别了。”面前的男人笑了笑，清朗的眉目间流转着淡淡的无奈伤感。重言不解，握住他的手道：“你说什么，你也在此世轮回，你生前是谁，我们见过吗？”

　　“怎会没见过，我为丞相帐下谋士，任职军士祭酒，七年前北征袁绍，你我皆随行同往。”
　　“军师祭酒，郭奉孝。”重言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回了许昌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郭嘉病逝，却到这时才开窍，他摇了摇头，一丝悲凉在心头泛起。四百年，在冥府不过曼珠沙华从盛开到凋零的短短季节，而到了人世竟可以如此物是人非，曾经抵足而眠，生死不离，以为永不相忘，到头来却是相逢不识，两两相忘，如今细想，当真是无味。

　　“人世无常，物换星移，天道本是如此，兄长不必遗憾。”郭嘉反握住他的手声道。“那年你先我而去，我年年去你坟前祭奠，只盼着死后或能相见。等真的入了地府才知道，碧落黄泉人世茫茫，要找一个人竟比寻一粒尘埃还难。”

　　重言笑了笑：“在佛祖眼里，整个中土尘世也不过如一粒尘埃，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怎会忘记，当初是我对你不住，不知你的下落，永世都不得安宁。这些年你都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蒙异士收留，免受了很多轮回之苦。你呢，这几百年境况可好？”

　　“尚好，在世时庸庸碌碌，待到离魂梦醒才发现万事皆如过眼烟云，不可追，亦不可留。”看重言低头无语，他叹了口气又道：“只是看着这大好河山日渐败落，虽说兴衰不由人，但想起你我当初竭尽心力方才开创出这一片太平来，又不免遗憾。”

　　重言点了点头，重返人世之后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触，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么多年他早想明白了，自己做不了救世的英雄，普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抱着鸿鹄之志投身进去的他们都不过是一枚随时会被抛弃的棋子，主导结局的是天道，而不是他们这些陷在棋盘上的卒子。

　　“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重言说。郭嘉凝神看了他半晌，方才慢慢吐出一个字：“好。”
　　霎时相对无言，郭嘉慢慢抽出冰凉的手，对重言作了一揖。“时辰将至，我这便去了，兄长。”
　　“好。”
　　单薄的游魂随着风轻飘飘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犹疑道：“碧落黄泉，若他日有缘再见，定与兄长对酒当歌，不醉不归。”
　　“我记住了，子房，你多保重。”重言看着那一缕游魂转眼就消失在视野中，背过身去，眼眶才开始慢慢地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