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声音》》Aerogel

9、便利店灯光与两份便当

　　第9章：便利店灯光与两份便当

　　日子像便利店门口那盏24小时亮着的灯，苍白，稳定，且似乎永无止境。

　　陆追的时间被精确切割成块。清晨五点半到七点，师大操场晨训。上午通常有两节课，间隙里他要么补觉，要么看会儿书——体育教育专业的理论课教材比想象中厚。下午一点半开始专项训练，田径场、力量房、游泳池，轮着来，练完一身汗，骨头缝都透着乏。傍晚六点到十点，是健身房巡场。周末两天，上午去周姐介绍的少儿体能馆带课，下午晚上继续健身房。

　　林序的时间则是另一种密度。音响工程的课程排得满，大量需要消化的理论和需要实操的软件。他们开始接触多轨录音、混音、声音设计。作业常常是小组形式，李默自然成了他最固定的搭档。两人泡在机房里，对着屏幕上的声波图一坐就是几小时，讨论着均衡器该怎么拉，混响加多少合适。李默话不多，但专业上严谨，总能一针见血。

　　“这里，环境音底噪还是有点抢戏，可以用门限降噪再处理一下。”
　　“低频太浑了，切掉一点80Hz以下的试试。”
　　林序通常只是点头，或者简短地“嗯”、“好”、“我试试”。他们的交流高效而沉默，却有种默契。有时做完一个段落，李默会摘下耳机，揉揉发涩的眼睛，说：“林序，你听觉真的很好，对空间感的把握特别准。” 林序会摇摇头，说：“你更懂技术。”

　　机房到晚上十一点才关门。林序常常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人之一。背着沉重的电脑和资料回那个小阁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亮时灭，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阁楼里常常是黑的。只有书桌上，有时会亮着一盏陆追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光线昏黄的小台灯。灯下有时压着张纸条：“冰箱里有牛奶，喝了。”“买了苹果，在桌上。”更多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室寂静，和帘子后面折叠沙发上隐约的人形轮廓——陆追已经累得睡着了，连他回来都不知道。

　　两人的作息像两条偶尔相交又迅速分开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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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有交流的时间，往往在深夜，以一种奇特的方式。

　　林序发现，他书桌那个插座接触不良的旧台灯，如果亮着，偶尔会引来细小的飞虫，绕着灯罩嗡嗡地撞。有时候，那盏灯会毫无征兆地闪烁几下，然后熄灭，过几秒又自己亮起来。

　　起初他没在意。直到某个凌晨一点多，他还在赶一个音频剪辑的作业，台灯又开始了那种规律的闪烁——亮，灭，亮，灭，间隔差不多两三秒。

　　他皱眉，拍了拍灯座，没用。正准备拔掉插头检查，手机屏幕却突然亮了起来。

　　没有来电显示，只有一行字：【未知号码】。

　　他疑惑地接起，没说话。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环境音——收银机扫描条形码时短促的“嘀”声，自动门开关时僵硬的“欢迎光临”和“谢谢惠临”，还有隐约的、冰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

　　是陆追打工的那家便利店。

　　林序没挂断，也没开口。他把手机放在桌上，重新戴上了耳机，继续调整着音频轨道里一段雨声的音量。手机就那样通着，背景里便利店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有时是陆追低声对顾客说“一共十七块五”，有时是他搬动货箱时沉闷的摩擦声，有时是长时间的寂静，只有冰柜的嗡鸣。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电话那头传来很轻的一声“咔哒”，像是手机被放在了什么硬质台面上。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塑料袋的摩擦，接着，是轻微的、克制着的咀嚼声。

　　林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听出来了。陆追在吃东西。大概是便利店那些当天必须报废的便当或者饭团。他总是在深夜，在确认店里没客人的短暂间隙里，快速地解决他的“晚餐”或者“宵夜”。

　　咀嚼声很快停了。又是一阵窸窣，然后是吞咽的声音。接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满足的轻叹。

　　电话被拿了起来，陆追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通过电流有些失真：“……听到了？我吃完了。挂了，你早点睡。”

　　“嘟——”忙音响起。

　　林序握着手机，坐在昏暗的台灯光晕里，很久没动。耳机里，雨声还在循环播放，淅淅沥沥。

　　从那以后，这种深夜的“无声通话”变成了某种惯例。通常是在林序熬夜赶工的时候，手机会准时亮起，接通后只有便利店的背景音，有时长达半小时，有时只有几分钟。陆追从不说话，直到挂断前，才会用气声飞快地说一句“睡了”或者“挂了”。

　　林序也从不回应。只是在那之后，他会保存好作业，关掉电脑，躺下。有时听着帘子另一侧陆追回来后，极力放轻却依然清晰的洗漱声，和最后陷进沙发里那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会很久才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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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破这种沉默惯例的，是便当。

　　那天小组讨论结束得晚，李默和另一个女生顺路，先走了。林序独自回阁楼，路过楼下的“好邻居”便利店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正是交接班时间，店员不是陆追。冰柜里摆着琳琅满目的便当、饭团、三明治，贴着的标签价格不菲。林序的目光扫过，落在角落里一个单独的架子上，那里摆着一些包装略旧、贴着“今日到期”黄色标签的食品，价格便宜近一半。

　　他看到了陆追偶尔会在电话里咀嚼的那种便当——红色包装，咖喱猪排饭。旁边还有同系列的照烧鸡排、麻婆豆腐。他站了一会儿，拿起一份咖喱猪排，又拿了一份照烧鸡排，去柜台结了账。

　　回到阁楼，陆追果然还没回来。林序把两份便当都放进那个噪音很大的旧冰箱冷藏层。想了想，他又把那份咖喱猪排拿了出来，用房间里唯一的小电热锅接了水，烧开，把便当盒放进去，隔着塑料盒加热。

　　水汽蒸腾起来，带着廉价的咖喱香味。加热得差不多了，他拿出来，放在书桌一角，用一本厚厚的声学原理课本压住饭盒边缘保温。然后他坐下，打开电脑，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听着窗外的动静。

　　快十一点的时候，熟悉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停在了门口。钥匙转动，陆追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气和淡淡的、便利店特有的那种清洁剂混合食物气味进来。

　　“还没睡？”他看到林序桌前的灯光，有些惊讶，随即皱了皱眉，“又熬夜？”

　　林序没回答，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书桌角落。

　　陆追疑惑地走过去，看到了那个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便当盒，和旁边冰箱里另一份未开封的。他愣住了。

　　“楼下买的，”林序开口，声音有点干，“今天到期，打折。”

　　陆追看着那盒便当，又看看林序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谢谢，只是拉开椅子坐下，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头大口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急，像是饿狠了，腮帮子鼓起来，咀嚼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序戴着耳机，假装在听一段音频，余光却看着陆追。看着他因为低头而露出的、短短的发茬下一小截晒黑的脖颈，看着他因为吞咽而上下滑动的喉结，看着他握着筷子的、指关节有些粗大的手。

　　很快，一盒便当见了底。陆追连配菜的卷心菜丝都没剩下，最后端起盒子，把里面残余的咖喱汁也喝了个干净。然后他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像是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好吃。”他说，笑了笑，眼睛里有血丝，但很亮，“比我们店里报废的那些味道正。”

　　林序“嗯”了一声，摘下耳机：“那份照烧鸡排，明天你带去，当午饭。”他知道陆追经常因为训练错过食堂饭点，或者干脆不吃。

　　陆追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摇头：“不用，我吃食堂就行。这个你留着明天吃。”

　　“我明天和李默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在外面吃。”林序平静地说，像是早就想好了理由。

　　陆追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行。谢了。”他站起来，收拾饭盒，拿到外面公用水池去洗。

　　水声哗哗地传来。林序坐在原地，听着那水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耳机线的外皮。

　　过了一会儿，陆追甩着手上的水珠回来，没立刻回帘子后面，而是站在林序桌边，犹豫了一下，开口：“林序，你……别老给我买这些。你自己也得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林序没抬头：“不瘦。”

　　“怎么不瘦？”陆追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点烦躁，“你天天就吃那些食堂破菜叶子，晚上就啃面包泡面，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兼职钱，别乱花，留着自己用。”

　　林序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台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看不清眼神。“没乱花。”他说，语气很平，“便当是打折的。”

　　“打折的也不行！”陆追的语气更急了，像是被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我的事我自己能搞定！你不用……不用这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点生硬。

　　林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微微缩紧。他看着陆追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固执和某种类似于自尊受挫的情绪，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我没别的意思。”他低声说，转回头，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形，“只是顺便。”

　　陆追也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他抓了抓头发，声音软下来：“我知道……我就是……算了。”他叹了口气，“总之你别省着给我，我身体好，扛得住。你不一样，你得吃好点，还得动脑子。”

　　他说完，似乎觉得这个话题该结束了，转身撩开帘子，回到了自己那边。很快，那边传来他脱衣服、躺下时沙发弹簧发出的吱呀声。

　　林序坐在灯光里，一动不动。耳机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移动鼠标，点开了电脑里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有一个新建的音频文件，是今晚录的。他按下播放。

　　耳机里传出陆追吃便当的声音——急促的咀嚼，吞咽，满足的轻叹，还有后面两人那段并不愉快的对话。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打上了文件名：

　　【1023_夜_便当与无声的线】

　　没有标签。

　　窗外，城市彻夜不眠的微光渗进来，勾勒出阁楼里简陋家具的轮廓。帘子另一侧，陆追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沉重均匀。

　　林序关掉电脑和台灯，躺了下来。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想起傍晚离开机房时，李默随口问他：“你那个合租的体育生室友，好像特别忙？总看不到人。”

　　他当时只是点了点头。

　　现在，在黑暗里，他无声地重复着陆追那句话：“我的事我自己能搞定。”

　　他知道陆追能“搞定”。他一直都知道。陆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精准地运转在每一个需要他的轨道上。可正是这种“搞定”，这种把所有重量都默默扛在自己肩上的固执，让林序觉得，他们之间那条细细的、靠深夜无声电话和偶尔一份便当维系着的线，脆弱得仿佛一扯就断。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握住线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