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声音》》Aerogel

2、图书馆的呼吸节拍

　　那之后有几天，林序凌晨再去操场，都没再“捡”到陆追。

　　扫帚声还是照旧响着，王伯佝偻的背影在晨雾里一起一伏。林序照旧录，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耳朵好像变得挑剔了，总在那些规律的“沙沙”声底下，下意识想捕捉另一道呼吸。

　　他没特意去打听。高中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高三体育生，一个高二的“怪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那天清晨的对话，像落在水面的一小片叶子，打了个旋儿，就沉下去了。

　　周四午休，林序照例钻进图书馆最里头那个角落。

　　这地方是他的“据点”。哲学和艺术类书架夹缝里，塞着一张掉漆的旧木桌，椅子也只有一把，腿还不平，得垫本书。好处是僻静，头顶正对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常年嗡嗡响着，像一层厚厚的白噪音墙，能把外头的世界隔开。

　　他摊开物理练习册，看了两行字，视线就飘到窗外的梧桐树上。叶子快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划拉着灰白的天。他有点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条红绳——褪色了，但绳结还是紧的。

　　就在他快被空调的嗡嗡声催出睡意时，一股带着凉意的风钻了进来。

　　有人来了。

　　林序没抬头，只是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个点儿，这个角落，几乎从没别人来过。脚步声很轻，但在空旷安静的书架间，还是清晰可辨。那步子有点沉，不像女生的轻盈，也不像一般男生大大咧咧的拖沓。

　　影子先落到摊开的练习册上，遮住了那片惨白的日光灯。

　　林序抬起眼。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漏跳了一拍。

　　陆追站在桌子对面，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运动外套，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同样旧但干净的校服T恤。他背着那个眼熟的旧帆布包，包带勒在肩上，显得鼓囊囊的。头发比前几天见时短了些，大概是刚理过，露出清晰的眉眼和额角。脸色还是不太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睛很亮，带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清冽的空气味道。

　　他目光扫过林序，又扫过对面那把空椅子——椅面上落了层薄灰。

　　“这儿……”陆追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是图书馆里该有的音量，但那股沙哑的底子还在，“有人吗？”

　　林序看着他，摇了摇头。动作很轻。

　　陆追似乎松了口气，很自然地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来，没直接放椅子上，而是先用手在椅面上拂了一下，才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他没像其他学生那样掏出课本或习题集，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边缘磨得起毛的透明文件袋。

　　林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文件袋里是一叠纸，最上面那张，抬头印着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红色logo。缴费单、明细单、某种检查报告……纸张新旧不一，有些边角卷着，有些对折的痕迹很深，像是被反复打开合上过无数次。

　　陆追从笔袋里——那是个很旧的蓝色笔袋，拉链头都掉了，用一枚小小的回形针别着——摸出个巴掌大的计算器。塑料壳子泛黄，按键上的数字磨得有些模糊。他又抽出一支按动笔，笔帽咬在嘴里，开始对着单子上的数字，一下一下地按。

　　“嘀。”

　　“嘀、嘀。”

　　“嘀……”

　　计算器发出的声音很细微，但在绝对安静的角落里，像一颗颗小石子，清晰地投入寂静的水面。每按几下，陆追就会停一停，用笔在单据背面空白处飞快地记下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然后眉头会无意识地拧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再继续按。

　　林序本该觉得被打扰。这是他的地盘，他的“安静时间”。可奇怪的是，他没有。也许是因为陆追按计算器的样子太过专注，侧脸线条绷着，下颌微微收紧，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至关重要的战役。也许是因为，那“嘀嘀”声和笔尖的“沙沙”声，本身也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有焦灼生命力的节奏。

　　鬼使神差地，林序的手悄悄滑进挂在椅背上的书包侧袋，摸到了那支冰凉的录音笔。

　　他把它拿出来，屏幕朝下，轻轻放在自己大腿上。指尖摸索着找到侧面的录音键，停顿了一秒，然后按了下去。

　　小红灯幽幽地亮起。

　　他开始录。

　　录计算器每一次清脆或沉闷的“嘀”声。

　　录笔尖停顿、又划动时，那细微的“嚓啦”声。

　　录陆追无意识用笔帽顶端轻磕桌面的、短促的“笃笃”声。

　　录他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几乎听不见的、极轻的叹息。

　　录窗外遥远操场上传来的、模糊的哨音和隐约的喧哗——那是另一个属于“长跑冠军陆追”的世界的声音，热闹，充满活力，与此刻这个角落里沉默算着冰冷数字的陆追，割裂得像两个时空。

　　时间就在这细微的声响里，一分一秒地爬过去。

　　林序面前的物理题一行也没看进去。他的注意力全在耳朵上，在那些被录音笔捕捉、又在他脑海中清晰放大重播的声音里。他看见陆追的眉头越拧越紧，按计算器的频率慢了下来，笔尖在某个数字上反复圈点。最后，他停住了。

　　所有声音都停了。

　　陆追盯着单据最下方某个被反复计算过的数字，一动不动。侧脸逆着窗光，看不清表情，只有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握着笔的手指。

　　然后，林序看见他闭上眼，很深、很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那口气吐出来的时候，肩膀跟着塌下去一点，像是某种一直绷着的、看不见的弦，突然松了。

　　他把脸埋进摊开的手掌里，就那么静止了几秒钟。很短，但林序觉得很长。

　　再抬起头时，陆追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他动作麻利地把所有单据收拢，塞回文件袋，拉好拉链，又把计算器和笔收回笔袋。做完这一切，他才好像突然意识到对面还有个人。

　　他转过头，看向林序。

　　林序来不及移开目光，就那么直直地对上了。

　　陆追的眼角还有些未散尽的红血丝，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做完某件艰难事情后的、淡淡的疲惫的空白。他冲林序扯了扯嘴角，又是一个笑，比那天清晨自然些，但依旧算不上轻松。

　　“吵到你了吧？”他用气声说，带了点歉意，“不好意思啊，算点东西。”

　　林序摇摇头。他想说“没有”，但声音没发出来。

　　他看着陆追开始收拾书包，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桌子对面即将重新恢复空荡，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一种莫名的、细微的焦躁，像小钩子一样，轻轻挠了一下他的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序抬手，摘下了自己右耳的耳机。

　　耳机线是白色的，已经用得有些发黄。他捏着那只小小的黑色耳塞，停顿了一瞬，然后伸出手，把它轻轻推到桌子中央，停在两人之间的位置。

　　陆追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看那只耳机，又看看林序，挑了挑眉，眼神里是清晰的疑问：？

　　林序没说话。他避开陆追的目光，指指耳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低下头，假装去按MP3的按键——其实是在匆忙地停止刚才那段录音。

　　陆追盯着那只孤零零躺在桌面的耳机，看了好几秒。然后，他伸出手，手指碰到耳塞时停顿了一下，才把它拿起来。他没立刻戴上，而是放在掌心掂了掂，像是掂量什么奇怪又珍贵的东西。

　　最后，他学着林序的样子，把耳机塞进了自己的右耳。

　　一瞬间，林序看见他整个人顿住了。

　　陆追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好几秒没动。

　　林序的心跳有点快。他不知道陆追听到了什么。他自己耳机里此刻播放的，是一段他昨天处理的“图书馆环境音”——不是音乐，是他用软件简单处理过的、这个空间里各种声音的混合与放大。翻动厚重书页时那种干燥的脆响，笔尖快速书写时绵密的沙沙声，远处有人拖动椅子时沉闷的摩擦，空调风声被弱化后均匀的白噪音底衬……以及，最清晰也最微妙的，是两个人此刻同步的、轻微的呼吸声。

　　那声音经过处理，并不突兀，只是融在所有声音里，成为这安静画卷里一道有温度的笔画。

　　陆追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林序。

　　林序正侧着脸，望向窗外。午后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柔软的阴影。他看起来安静极了，像一幅定格画，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证明他在呼吸。

　　陆追就那样看着他，听了几分钟。他脸上的疲惫似乎被那耳机里流淌的、经过梳理的“安静”抚平了一些，眉头舒展开，连一直微微绷着的嘴角也放松下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林序意料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不是去摘耳机，而是横过桌面，很轻、很快地用指尖，碰了碰林序随意搭在桌沿的左手手腕。

　　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点冰凉的、属于金属计算器的触感，和一点属于活人的温热。

　　林序浑身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打过，猛地转回头。

　　陆追看着他瞬间睁大的眼睛和微微泛红的耳尖，没收回手，只是用那种压低了的、沙哑却柔和的气声，很认真地说：

　　“原来安静……是这个声音。”

　　他的眼睛里有熬夜的红血丝，有掩不住的倦色，但此刻，那里面漾开了一点别的东西。像是紧绷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一块可以靠一靠的石头，虽然硬，却踏实。也像是走在荒原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从未听过、却莫名让人心安的铃铛响。

　　林序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手腕上被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却开始持续地、鲜明地发烫，那热度甚至顺着血管，一路烧到了耳根。

　　陆追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他收回了手，把耳机轻轻摘下来，放回桌面，用手指推回到林序这边。然后他站起身，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挎在肩上。临走前，他又看了林序一眼。

　　“谢了。”他说。两个字，很轻，但砸在林序耳朵里，沉甸甸的。

　　然后他转身，沿着书架间的过道走了。脚步依然放得很轻，没惊动一丝尘埃。

　　林序在原地呆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图书馆重新被那种空旷的寂静填满。他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起那只耳机。

　　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他的温度。他捏着它，犹豫了一下，才塞回自己耳朵里。

　　音频还在继续。他听到了陆追离开时，椅子被小心推回原位的轻微摩擦声；听到了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大门开合的“吱呀”声吞没；听到了寂静重新降临后，空调嗡嗡声变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才伸手按下了播放器的停止键。

　　他拿出录音笔，把刚才录下的那段，从临时存储区保存下来。在命名的时候，他指尖悬在小小的键盘上，停顿了很久。

　　最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1023_午后_图书馆_计算器的嘀嗒与某个人的呼吸】

　　保存。光标在标签栏闪烁。

　　他抿了抿唇，打下了几个字：

　　【#他说，安静有声音】

　　点击保存。屏幕暗下去。

　　林序靠在旧椅子里，听着耳边重新变得单调的空调声，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腕。

　　那里空空的，只有皮肤和微微凸起的腕骨。

　　但他总觉得，刚才被指尖碰过的地方，那点微弱的、陌生的触感，还在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