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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收音机与红绳 ...

  •   那天傍晚,放学铃响得有点拖沓。

      林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把录音笔和耳机线仔细缠好,塞进侧袋。教室里吵得很,值日生推桌子的刺耳声,男生们约着去操场的吆喝,女生聚在一起讨论周末去哪儿的笑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他背起书包往外走,刻意绕开了人流最多的主楼梯,从实验楼那边的侧门出去。这边安静,要穿过一小片没什么人打理的灌木丛,地上落着枯叶,踩上去“咔嚓咔嚓”响。

      快到自行车棚的时候,他听见一阵挺烦躁的“咔啦咔啦”声,中间夹杂着低低的咒骂。

      “靠……这破车……”

      声音有点熟。

      林序脚步顿了顿,从一排生锈的自行车后头绕过去,看见陆追正蹲在那儿,跟一辆自行车较劲。

      那车真是破得可以。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车铃耷拉着,车筐歪向一边,最要命的是链条,脱出来一大截,油腻腻地垂着,在地上蹭了一小片黑印子。陆追一手扶着车架,一手试图把那链条往回卡,指尖和虎口都蹭上了黑乎乎的油污,额头也沁出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他试了几次,链条滑不溜手,刚卡上去一点,一松手又“哗啦”掉下来。陆追“啧”了一声,眉头拧得死紧,脸上那点平时挂着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全没了,只剩下全然的焦躁和不耐烦。他抬起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结果把油污蹭到了脸上,留下道黑印子,自己还没察觉。

      林序站在那儿看了几秒。

      他应该直接走掉。这不是他的事。他和陆追……算什么呢?顶多是图书馆里一起听过一段“安静”的陌生人。

      可他的脚没动。

      陆追又试了一次,链条顽固地垂着。他泄气似的松开手,肩膀垮下来,盯着那破车,眼神空空的,有点累,又有点烦。暮色透过车棚顶的破洞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单薄了不少。

      “需要帮忙吗?”

      话出口,林序自己都愣了一下。声音干干的,不大,但在安静的角落挺清晰。

      陆追猛地转过头,看见是他,脸上的烦躁瞬间凝住,然后像潮水一样褪去,换上了一点惊讶,接着是松了口气似的神情。

      “林序?”他站起来,动作有点猛,晃了一下才站稳,“你会弄这个?”

      林序没说话,只是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旁边一辆还算干净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也蹲下来,凑近那掉出来的链条看了看。

      “有工具吗?”他问,眼睛没看陆追,盯着那油腻的齿轮。

      陆追挠挠头:“没……平时就随便骑骑,没出过这毛病。”

      林序“嗯”了一声,站起身,走回自己书包那儿,从里面掏出一个铁皮铅笔盒——不是那种塑料的,是真正老式的铁皮盒,边角都磕得有点瘪了,上面印的卡通图案磨得快没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没几支笔,倒是塞着些零碎:一小卷电工胶布,几枚不同型号的螺丝钉,一把小小的多功能折叠钳,还有一小截细细的铁丝。

      陆追在旁边看着,没出声,眼神跟着林序的手移动。

      林序重新蹲下,用折叠钳夹住链条一端,另一只手试着把链条往齿轮上套。他手指细,但很稳,动作不慌不忙。链条有点锈,卡得并不顺滑,他试了两次没成功,额角也冒出点细汗。他抿着唇,又从铁皮盒里拿出那截铁丝,折了个小钩子,伸进去勾着链条一点点往上带。

      陆追也蹲了下来,就在他旁边,很近。林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点肥皂的清爽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医院消毒水似的味道。陆追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耳侧的头发上,有点热。

      “能行吗?”陆追小声问,声音就在耳边。

      林序没答,只是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动作。铁丝小钩子勾着链条,一点一点,终于“咔哒”一声,卡进了正确的位置。他松开钳子,用手试着转动了一下脚蹬。

      链条“哗啦啦”地转起来了,虽然声音还是有点干涩,但至少是连上了。

      “好了。”林序说,这才抬起眼。

      手上已经黑了一片,油污混着铁锈,黏糊糊的。折叠钳和铁丝上也脏了。

      陆追看着重新转起来的链条,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个实实在在的笑,眼睛弯起来,那点疲惫被冲淡了不少。“厉害啊!”他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他手往口袋里掏,摸出一包纸巾,是最便宜的那种,包装皱巴巴的。他抽出一张,递给林序,“谢了,快擦擦。”

      林序接过纸巾,没立刻擦,只是捏在手里。纸巾很薄,带着点陆追口袋里的体温。

      陆追也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林序收拾那个铁皮工具盒。他的目光在林序沾着油污的手指和那不起眼的铁皮盒之间转了转,忽然问:

      “哎,林序,你那录音笔……要是坏了,你能修吗?”

      林序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看向陆追,眼神里带上了点下意识的警惕。

      陆追立刻摆手,语速快了点:“别误会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有个旧收音机,我妈以前特别喜欢听的,老物件了,坏了好几年。我跑了好几家维修店,人家一看就说零件太老,没得配,修不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点,“她现在住院,无聊的时候就总念叨,说想听听里面存的那些老戏。”

      暮色更沉了,车棚里的光线暗下来,陆追的脸半明半暗。林序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提起母亲时,那掩不住的、沉甸甸的东西。

      沉默了几秒。远处传来篮球砸地的“砰砰”声和男生的笑闹。

      “什么型号?”林序问,声音还是平平的。

      陆追眼睛亮了亮:“红星牌,老式的,木头壳子,大概……这么大小。”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个方正正的样子,“晶体管的那种,挺笨重。”

      “我可以看看。”林序说,把工具盒扣好,塞回书包。

      “真的?”陆追脸上的笑意明显大了,“那我……明天午休带过来?还是图书馆老地方?”

      “嗯。”

      “行!说定了啊!”陆追扶起那辆修好的破自行车,试了试,链条转动顺畅。他一只脚踩上踏板,又回头,“谢了啊,林序。”

      林序点点头。

      陆追蹬着车走了,歪歪扭扭地骑出车棚,很快汇入放学的人流里。那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很快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林序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手,又看了看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干净的纸巾。他慢慢把它折成一个小方块,放进了校服上衣的口袋。

      第二天午休,林序刚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坐下,陆追就来了。

      他依旧背着那个旧帆布包,但动作比平时更小心些。走到桌边,他把包放在椅子上,从里面掏出一个用蓝布仔细包着的方块东西。

      那蓝布洗得发白,但很干净,边角熨帖。陆追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收音机。

      确实是老物件。长方体的木制外壳,深棕色,边角圆润,表面能看出木头的纹理,但已经被岁月摩挲得十分光滑。正面是布质的喇叭网罩,颜色暗沉,上面印着褪色的红星标志和“红星牌”几个字。调频旋钮和音量旋钮是塑料的,边缘有些细小的磕碰痕迹,刻度盘上的数字也磨花了不少。但整体保存得很好,没有积灰,像是经常被擦拭。

      陆追把它轻轻推到林序面前,动作带着点珍视的味道。“就这个。”他说,声音很轻。

      林序拿起来,掂了掂,有点分量。他翻转着看了看背面,铭牌还在,写着型号和出厂日期,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他试着打开开关,拨动调频旋钮。

      毫无反应。连一丝电流杂音都没有,死寂一片。

      “彻底没声了。”陆追在旁边说,“一开始是时响时不响,后来就完全哑巴了。”

      林序“嗯”了一声,把收音机放下。“电容可能老化了,线圈也许有锈点,接触不良。我看看。”

      陆追立刻说:“不急不急,你慢慢看。需要什么零件或者工具吗?我……”

      “不用。”林序打断他,目光还落在收音机上,“我有。”

      他说的是真话。父亲的工具箱虽然常年蒙尘,扔在宿舍床底下,但里面有些基础工具和零碎元器件还能用。他周末回去翻翻就是。

      陆追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点点头:“那……麻烦你了。”

      接下来一周,林序除了上课、睡觉、吃饭,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耗在了那台收音机上。

      他把它带回教职工宿舍——父亲那晚又不知道醉倒在哪,屋里空荡安静得可怕。他就在自己那张窄小的书桌上,摊开旧报纸,把收音机小心拆开。

      内部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些,但也更有趣。老式的电路板,焊点圆润,元件排列紧密。他用从学校物理实验室借来的万用表一点点测,果然找到两个鼓包漏液的电容,还有一个绕线电阻烧断了。线圈部分倒是完好,只是焊点有些氧化。

      最难的不是维修,是找替换零件。这种老型号的配件早停产了。林序跑了市里好几家电子市场,在那些堆满旧货的摊位前一个个问,最后在一家专修老电器的铺子角落里,翻出几个型号相近、老板说是从报废机器上拆下来的旧电容和电阻。成色不怎么样,但能用。

      他还买了新的焊锡丝和一小瓶助焊剂。

      焊接是个精细活。宿舍灯光昏暗,他不得不凑得很近,举着烙铁的手要稳,屏住呼吸。焊锡融化的味道有点刺鼻,腾起细细的白烟。第一次尝试,手抖了一下,焊点弄得不太美观,他皱了皱眉,又小心地融掉重来。

      夜深人静,只有烙铁接触元件时轻微的“滋啦”声,和自己放轻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野猫的叫声,或是远处马路上夜车驶过的模糊声响。林序沉浸在那种纯粹的、解决具体问题的专注里,暂时忘记了父亲可能随时醉醺醺回来的不安,也忘记了其他所有烦心事。

      修好内部电路,他仔细清理了外壳,用软布沾了点水,把那些积年的灰尘和手指印一点点擦掉。木头的纹理在擦拭后显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周五晚上,收音机终于重新组装完毕。

      林序插上电源线——这是他唯一新买的东西,旧的已经老化开裂了。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开关。

      “滋啦……”

      一阵熟悉的调频杂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虽然带着老机器特有的“沙沙”底噪,但确实是声音!他小心地转动调频旋钮。

      杂音变化着,忽然,一个清晰的、带着戏曲腔调的人声跳了出来,咿咿呀呀地唱着,是段黄梅戏。声音不算很亮,有点闷,但韵味十足。

      林序听着那声音,一直绷着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点点。

      周一下午,图书馆。

      陆追来的时候,林序已经在了。他看见林序手边那个用蓝布重新包好的方块,脚步加快了些。

      “修好了?”陆追坐下,眼睛盯着那蓝布包。

      林序没说话,只是把蓝布包往他那边推了推。

      陆追小心地接过去,一层层打开。收音机露出来,外壳干净光亮,像被仔细打理过。他摸了摸那温润的木壳,然后拿出自己带来的老式双孔耳机——线都硬了,但还能用——插进耳机孔。他看了林序一眼,手指有些颤,打开了开关。

      “滋……啦……”

      电流杂音响起。陆追转动调频旋钮,杂音滚动,忽然,一段悠扬熟悉的戏曲前奏淌了出来,接着是婉转的唱腔: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是《天仙配》。陆追母亲最爱听的一段。

      陆追整个人僵住了。他闭上眼睛,耳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就那么听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一下。捏着收音机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序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他。看着陆追闭着眼,眉心微微蹙着,嘴角却一点点放松,然后,很轻很轻地,颤抖起来。他长长的睫毛湿了,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足足听完了完整的一段,陆追才慢慢睁开眼。眼眶通红,里面水光潋滟,但他使劲眨了眨,没让那水光掉下来。他摘下耳机,声音哽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谢谢……”他顿了顿,吸了下鼻子,才接着说,“真的......林序,谢谢。”

      林序摇摇头,刚想说“没事”,陆追却已经低下头,手伸进帆布包里摸索着。

      “这个……”陆追掏出个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林序手里,“给你。”

      是个用红线编的手绳。编得很密实,用的是最简单的平结,但看得出来编的人很用心,绳结匀称。颜色已经不是鲜红,而是洗晒多年后那种褪色的、温暖的粉褐色,绳子本身也有点起毛,但干干净净,绳结处被磨得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序愣住了,手里捏着那截短短的、带着体温的红绳,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陆追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拒绝,“我妈以前编的,说是保平安。我戴了好些年。”他拉起自己的左手腕给林序看,那里有一圈颜色更淡、几乎看不出红色的痕迹,“这个……是新的,她编了给我备用的,我一直没戴。”

      他顿了顿,看着林序,眼神很认真,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算是……修理费。你收着。”

      林序想拒绝。这太……私人了。而且修理收音机,他并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可陆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伸出手,抓住了林序的左手腕。

      陆追的手比他的大,掌心温热,带着长期运动留下的薄茧,有点粗糙,但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却很轻柔。他把那红绳套上林序纤细的腕骨,手指灵巧地打了两个结,是个死结,但系得不紧,松紧刚好。

      “戴着吧。”陆追说,语气里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温和的强势,“我妈手艺还成,挺结实的。”

      系好了,他也没立刻松开手,拇指在林序手腕内侧、红绳贴着皮肤的地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很快,快得像是错觉。但林序浑身都僵住了。皮肤相贴的地方,像被烫了一下,那热度顺着血管,轰地一下窜上来,脸皮都发起烧来。

      陆追好像也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松开了手,耳朵尖也漫上一点红。他一把抓起桌上修好的收音机,胡乱用蓝布裹了裹,塞进书包。

      “那……我走了。明天见!”他语速极快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匆匆消失在书架后面。

      图书馆重新安静下来。

      林序还坐在原地,左手悬在半空,呆呆地看着手腕上多出来的那抹颜色。

      褪了色的红,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有点扎眼,又有点……说不出的妥帖。绳子贴着皮肤,传来一点粗糙的质感,和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放下手。

      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支冰凉的录音笔。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按下录音键。

      小红灯亮着。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图书馆里熟悉的一切声音。然后,他抬起左手,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轻轻贴在录音笔的麦克风上。

      “咚……”

      “咚、咚……”

      稳定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被清晰地捕捉、放大。

      他录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关掉录音,保存。

      新文件的名字,他想了很久。

      最后只打了三个字:

      【红绳】

      没有标签。

      他关掉录音笔,把它和那条带着陌生体温的红绳一起,紧紧攥在手心。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透了。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在他周围晕开一片暖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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