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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夜急诊室外的脚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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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雨夜急诊室外的脚步
周五晚上,自习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林序把最后一道数学题的步骤抄完,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点密集敲打的声音,“噼里啪啦”,没完没了。这雨从傍晚开始下,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看了眼教室后墙的挂钟,十一点二十。该走了。
收拾好书包,把录音笔和耳机线仔细缠好塞进侧袋,他走到门口,撑开那把用了好几年的旧伞。伞骨有一根弯了,撑起来不太圆,总往一边歪。
雨比听起来还要大。一出教学楼,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就斜刮过来,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伞根本挡不住,雨水很快顺着伞骨的缝隙滴下来,落进脖领里,冰得他一哆嗦。
路上几乎没人了,路灯在雨幕里晕开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林序缩着脖子,把书包抱在胸前挡雨,加快脚步往教职工宿舍的方向走。
走到实验楼和体育馆之间的那条岔路口时,风猛地一掀,手里那把破伞“哗啦”一下,整个伞面被吹得翻了上去,像个滑稽的喇叭花。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瞬间就把他浇透了。
林序低低骂了句,手忙脚乱地想把这破伞恢复原状,可那根弯掉的伞骨卡住了,怎么也掰不回来。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难受。校服外套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冷意一个劲儿地往骨头缝里钻。
他干脆放弃了,把破伞胡乱折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低着头,打算一口气冲回宿舍。
刚跑过体育馆的拐角,他猛地刹住了脚。
前面不远,路灯照亮的一小片空地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
没打伞,没穿雨衣,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瓢泼大雨里。
那人个子很高,背对着林序的方向,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运动服被雨水浸透了,颜色变成近乎墨黑的深蓝,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紧绷而单薄的肩背线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后和脖颈,水柱顺着发梢、下颌,成股地往下流。他微微低着头,肩膀有些垮,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雨太大了,砸在地上溅起白茫茫的水雾,那人的背影在水雾里显得有点虚幻,又沉重得像一尊被遗忘在雨里的石像。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缩成一团。
是陆追。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这个天气?
林序喉咙发干,往前走了两步,踩进一个水洼,发出“啪嚓”一声轻响。但雨声太大,陆追似乎没听见。
“陆追?”林序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被风雨吞掉大半。
前面的人影毫无反应。
林序的心往下沉了沉。他咬咬牙,顶着雨跑过去,一直跑到陆追身侧,才看清他的脸。
陆追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紧紧抿着。雨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嘴角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眼睛是睁着的,但眼神空洞洞的,没有焦距,直直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他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序伸出手,拉了一下他湿透的、冰凉的胳膊。
“陆追!”
这次他用了力,声音也提高了。
陆追猛地一颤,像是从很深很沉的梦里被硬拽了出来。他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一点点聚焦,最后落在林序脸上。那眼神起初是茫然的,陌生的,过了好几秒,才一点点认出眼前的人。
“……林序?”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被雨声衬得破碎不堪。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林序急声问。雨水糊得他睁不开眼,他胡乱抹了把脸,同时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他把怀里那个湿了大半、但里面还有点干燥地方的书包挪开,踮起脚,把自己那件湿透的校服外套从头上扯下来,手忙脚乱地往陆追头上罩。
这个动作很笨拙。校服也湿了,其实挡不了多少雨,还因为他踮脚去够陆追的头顶,自己整个上半身彻底暴露在冰凉的雨里,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但他没顾上。
陆追被他这个动作弄得愣了一下。湿透的布料盖在头顶,遮住了一些直接砸在脸上的雨点。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看着眼前同样浑身湿透、头发狼狈贴在额前、却满眼焦急的林序。
那层坚硬的外壳,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泡软了,裂开了一道细缝。
“我妈……”陆追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喉咙就哽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抖得不成样子,混着雨水的冷冽,一起灌进肺里,“晚上……突然喘不上气……叫了救护车……刚送到医院……在ICU外面……”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雨声盖过去了。但林序听清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
他看着陆追——这个总是在跑道上风一样掠过的陆追,这个在图书馆里拧着眉头算账却脊背挺直的陆追,这个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好像天塌下来也能扛一扛的陆追——此刻站在冬夜刺骨的冷雨里,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神里是全然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茫然的无助。像个在荒野里突然被丢下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林序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没事的”“会好的”“别担心”……这些苍白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这种时候,这些话什么用都没有,轻飘飘的,是废话。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伸出手,用力抓住陆追冰冷僵硬的手腕,拽着他,不由分说地往旁边实验楼突出的屋檐下拖。
陆追像是没了力气,也没了主意,任由林序拖着走。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林序赶紧扶住他。两人跌跌撞撞地躲到了窄窄的屋檐底下。
这里好歹能避开最直接的雨柱,但斜风还是卷着雨丝扫进来,打在身上脸上,依旧冰凉。
林序松开陆追的手腕,飞快地卸下自己的书包。他拉开拉链,手在里面摸索着,掏出一个军绿色的旧保温杯——那是父亲单位发的劳保用品,漆都掉了不少。他拧开盖子,里面还有小半杯水,是他傍晚自习前打的,现在摸着杯壁,只有一点点残存的、温吞吞的热气。
他把杯子塞进陆追冰凉的手里。
“拿着。”声音很干脆,没什么情绪,但动作不容拒绝。
陆追的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杯子。林序帮他把手指拢好,让他捧着。
接着,林序开始解自己校服里面那件灰色毛衣的扣子。毛衣是母亲以前织的,有点旧了,但厚实,而且因为一直穿在校服里面,只是外层湿了,贴身的这一面居然还有六七分干爽。
“你……”陆追看着他的动作,喉咙动了动。
林序没理他,三两下把毛衣脱了下来。冷风瞬间穿透他湿透的T恤,激得他打了个寒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咬着牙,把那件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干毛衣,直接往陆追身上套。
陆追比他高,也比他壮实。这件毛衣穿在陆追身上,紧绷绷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他湿漉漉的手腕,领口也勒得有点紧,样子实在滑稽。但毛衣的暖意,还是透过湿冷的运动服,一点点渗透进去。
陆追像个失去自主能力的木偶,任由林序摆布。他只是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手里那个旧保温杯,看着杯口氤氲出的、几乎看不见的稀薄热气。那热气太微弱了,很快就被潮湿冰冷的空气吞噬。
林序给他套好毛衣,自己也快冻僵了。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在陆追旁边,隔了大概半个人的距离,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坐下来。
没有安慰的话,没有试图分析病情,甚至没有问他具体情况。就这么坐着,肩膀挨着冰冷粗糙的墙面,听着外面哗哗的、永不停歇似的雨声,听着屋檐排水管“滴滴答答”急促的水滴声,听着彼此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种沉默里,被拉得很长,每一秒都浸透了冰冷的湿意和未知的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
陆追捧着保温杯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但在这只有风雨声的背景里,清晰地钻进林序耳朵里:
“你录了吗?”
林序一怔,偏过头看他。
陆追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盯着杯口。“刚才……我站在雨里的时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混杂着疲惫和某种自嘲的情绪,“你录了吗?那个……声音。”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有点闷闷的疼。他沉默了几秒,把手伸进自己同样湿透的裤袋里,摸出了那支银灰色的录音笔。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一小片幽蓝的光。他按了几下,把屏幕转向陆追。
红色的录音指示灯,在幽蓝的背景下,稳定地亮着。下方显示着时长:17分43秒,并且还在跳动,增加。
陆追的目光落在那个跳动的数字上,看了很久。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短暂的微笑。
“录了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林序没说话,只是把右耳的耳机摘下来,递了过去。
陆追接过那只小小的、黑色的耳塞,上面还带着一点林序的体温。他看了林序一眼,然后慢慢地把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
瞬间,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耳机里传来的,是被放大、处理过的声音。
不是单纯的雨声。是此刻,他们所在的这个屋檐下的所有声音:近处,雨点密集砸在水泥地面和旁边冬青树叶上的、不同质感的“噼啪”和“唰唰”声;远处,闷雷滚过天际低沉的轰鸣;风吹过楼宇缝隙时尖锐的呜咽;屋檐雨水汇聚、滴落在下方小水洼里那规律又焦躁的“嗒、嗒、嗒”……
还有。
还有他自己。
那沉重、混乱、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呼吸声,被清晰地捕捉、放大,混合在风雨声里。那心跳声,急促、慌乱、失了节奏,像一头被困在冰冷雨夜里的绝望小兽,在胸腔里徒劳地冲撞。
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旋律,只有最原始、最真实的嘈杂与不安。但那嘈杂里,又因为被“录制”和“聆听”这个行为本身,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被注视的质感。
林序的声音这时才响起,很轻,几乎要被耳机里的声音盖过,但陆追听清了。
他说:“你的心跳。”
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它太快了。”
陆追闭上了眼睛。
一直强撑着的、僵硬的脊背,终于一点点弯了下去。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捧着保温杯的手背上,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又被死死咬住嘴唇憋回去。但那颤抖是真实的,那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混着脸上未干的雨水一起滚落的温热液体,也是真实的。
林序没有看他,也没有移开视线。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旁边,举着录音笔,让那小红灯继续亮着,录着这场仿佛要下到世界尽头的冬雨,录着身边这个人终于卸下所有伪装、无声崩溃的瞬间,也录着这漫长而沉默的、笨拙的陪伴。
冰冷的雨夜,狭窄的屋檐,两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少年。一个在哭,一个在听。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又被录音笔里跳动的数字,悄悄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天边依旧浓黑,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沉重感,好像淡去了一点。
陆追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他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抬起头时,眼睛肿得厉害,红通通的,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眼神里那种空洞的茫然和极致的恐惧,消散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点点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他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把里面那已经凉透的、带着铁锈味的水,小口小口地喝完。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然后,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把身上那件紧绷的、属于林序的灰色毛衣脱了下来,递还给林序。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了一些。
林序接过毛衣,没穿,只是抱在怀里,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陆追的体温和湿气。他摇摇头,伸手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小红灯熄灭了。
陆追看着他收起录音笔的动作,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能……把刚才那段,拷给我一份吗?”
林序抬眼看他。
“我想留着。”陆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看向外面依旧昏暗的雨夜,“当我以后……又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听听这个,提醒自己……”
他顿了顿,很轻却很清晰地说:
“那么糟的晚上,我也过来了。”
林序看着他疲惫却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嗯。”
陆追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那我……先走了。得回医院看看。”他动了动站得发麻的腿,准备离开。
刚迈出一步,腿一软,身体晃了一下。
林序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陆追站稳,低头,看向林序扶住自己的那只手。手腕上,那圈褪色的红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很轻、很快地,用自己冰凉的手指,碰了碰林序同样冰凉的手背。
那触碰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但皮肤相贴的地方,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明天见。”陆追说,声音很轻。
“明天见。”林序应道,松开了手。
陆追转过身,走进渐渐变小的雨幕里,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拖得很长,很快消失在通往校医院方向的小路尽头。
林序站在原地,屋檐的水滴偶尔落在他肩头,凉丝丝的。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录音笔,按亮屏幕。那个长达数小时的音频文件,静静地躺在列表里。
他想了想,没有立刻重命名,只是关掉了屏幕。
然后,他把那件湿冷的毛衣胡乱塞进书包,背起来,也走进了渐渐停歇的雨里。
手腕上,那条红绳被雨水浸湿,颜色似乎深了一些,紧紧贴着皮肤,传来细微的、持久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暖意。
回到冰冷空荡的宿舍,换下湿透的衣服,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林序坐在床沿,才再次拿出录音笔,连接到旧电脑上。
他把那个文件拖进文件夹,光标在命名栏闪烁。
他想了很久。
最终,他缓慢地敲下:
【0115_凌晨_雨檐下_心跳与呼吸】
标签栏,他只打了一个词:
【#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