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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声的呐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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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无声的呐喊
雨夜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没声儿地变了。
不是说两个人突然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没那么戏剧性。林序还是那个林序,在图书馆角落一坐就是半天,话少得像金疙瘩。陆追也还是那个陆追,训练、打工、跑医院,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但就是不一样了。
比如,陆追再来图书馆,脸上那层硬挤出来的、阳光普照似的笑,不见了。他有时候会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就瘫在对面椅子上,盯着天花板愣神,愣上好几分钟。林序也不问他,该干嘛干嘛,只是偶尔会把耳机往他那边推一推,里面放点他新录的、没什么意义的白噪音——远处操场隐约的喧哗,或者窗外风吹过香樟树顶的沙沙声。
又比如,林序发现陆追算那些医药费单子时,眉头会锁成个死疙瘩,笔尖把纸都戳破了。他就会默不作声地,从自己书包侧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硬糖——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买——轻轻推过去,放在单据旁边。陆追看到了,也不说谢谢,只是拿起来,剥开糖纸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继续算。过一会儿,那眉头好像就松了一点点。
再比如,有一次陆追训练拉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第二天午休,林序到得早,从自己椅子上抽出那个用旧毛衣卷成的软垫,放到了对面椅子上。
这些细碎的小动作,像灰尘一样轻,落在日常的缝隙里,几乎不引人注意。但积累起来,就在两个人之间,织出了一层薄薄的、暖融融的什么东西。不用说话,也能感觉到。
春天来了又走,操场边的樱花热闹地开过一场,又匆匆谢了。天气热起来,教室里老吊扇吱呀呀地转,也扇不走那股闷躁。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沙漏,沙子窸窸窣窣地往下漏,听得人心慌。
陆追母亲的病情,听说稳定了一阵子。可林序觉得,陆追的眉头,锁得比以前更紧了。不是那种摆在明面上的焦躁,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什么东西压得快要喘不过气的凝重。他跑图书馆跑得更勤,但来了也常常看不进去书,只是不停地按那台破计算器,按几下,停下,看着某个数字发呆,眼神空茫茫的。
一个周四的傍晚,天色阴沉沉的,闷得人胸口发堵。林序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铃刺耳地响起,管理员开始挨个区域催人,陆追都没出现。
这很不正常。周四,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图书馆日”。
林序收拾好东西,背着书包往外走。校园里已经空了,高三楼还亮着不少灯,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他没什么目的地走,穿过空旷的操场,绕过寂静的实验楼,最后,脚步停在了实验楼后面那个几乎没人去的、通往小天台的铁皮楼梯前。
锈蚀的铁门虚掩着。
他犹豫了一下,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楼梯很陡,扶手冰凉,上面落满了灰。
推开天台那扇更破的木门时,傍晚最后一点稀薄的天光涌进来,风很大,呼一下吹乱了他的头发。
然后,他看见了陆追。
陆追背对着入口,坐在天台边缘那个低矮的水泥墩子上,双腿悬空在外面。他弓着背,头微微低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光遗忘在这儿的雕塑。风吹鼓了他单薄的校服外套,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肩胛骨形状。暮色沉沉地压下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灰暗的轮廓。
林序的心猛地一揪,提到了嗓子眼。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走近了,他才看清,陆追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纸被揉皱了,边缘起了毛,在风里簌簌地抖。借着最后的天光,林序瞥见纸上印着熟悉的表格和红色印章——是体育特长生的保送资格确认表。但“本人确认”那一栏,是空白的。
“陆追?”林序出声叫他,声音有点发干。
陆追没回头,也没动,只有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不停晃动。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裂缝的土地里挤出来的:
“教练今天……找我谈了很久。”
林序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水泥地很凉。他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等着。
“他说,以我现在的成绩,还有几次大赛的加分,保送B大体育学院,是板上钉钉的事。”陆追的声音很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段别人的台词,“B大……在北方。离这儿,两千多公里。”
林序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抠着水泥地上一个小凸起。远处城市的灯光开始一盏盏亮起来,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去了那边,训练条件好,补贴也高。如果运气好,能进省队预备队,以后……”他顿了顿,像是这个“以后”太沉重,需要喘口气才能说下去,“以后的出路,会宽很多。我妈的主治医生也提过,说北方有家专科医院,对于她那种并发症,更有经验。”
暮色越来越浓,天边只剩下一线暗红色的光。风里带来远处马路上车流的、沉闷的噪音。
“所以,”林序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一些,“你要去吗?”
陆追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林序。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有些吓人,里面翻腾着林序从未见过的情绪——浓重的疲惫,深不见底的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像一头跑了太久太远、终于看到尽头是悬崖的困兽。
“林序,”陆追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自嘲的笑意,“你知道我每天……是怎么过的吗?”
林序摇了摇头。
陆追转回头,重新看向前面虚空中的某一点,开始说,语速不快,甚至有点慢,像在数着什么:
“凌晨三点半,闹钟响。起床,冷水抹把脸,骑那破车去配送站。四点,开始分报纸,然后驮着一大捆,挨家挨户送。送到六点左右,翻墙回学校。六点到七点半,训练。七点半,食堂开门,打最便宜的粥和馒头,一边吃一边往教室跑。上课。中午放学,别人去吃饭,我去图书馆,算账,看会儿书,有时候趴着睡十分钟。下午接着上课,然后训练到六点。训练完,骑车去医院,送饭,陪我妈说会儿话,有时候帮她擦擦身。八点前离开医院,八点半到十一点,在24小时便利店打工。下班,回学校宿舍,差不多十二点。洗澡,躺下。运气好的话,能睡三个半钟头。”
他一口气说完,中间没有停顿,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日程表。每一个时间点,都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这段话里,也压在听的人心上。
“周末,”他补充道,声音更哑了些,“全天打工。有时候接点陪练的私活,教小孩儿跑跑步,一小时五十块。”
林序坐在那里,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一直知道陆追辛苦,知道他不容易,但“知道”和亲耳听到这样具体到分钟、没有任何喘息空隙的“日常”,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那不是辛苦,那是……被生存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卡住,只能不停地、机械地转动,连停下来舔舐伤口的时间都没有。
“保送去B大,”陆追继续说,目光依旧看着远方,“训练补贴能翻倍,如果进了预备队,还有津贴和比赛奖金。那样的话,我妈的治疗费,家里这些年欠的债……可能五年,最多七年,我就能还清了。”
他停了停,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变成一小团白雾,很快散了。
“挺好的,是不是?”他问,像是真的在征求林序的意见。
“……嗯。”林序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他还能说什么?
“是挺好的。”陆追点了点头,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很短暂,浮在脸上,没进眼睛,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可是林序,我累了。”
最后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从很高的地方飘落下来。但落在林序耳朵里,却像有千斤重。
“我真的……”陆追的声音哽了一下,他低下头,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起来,“好累啊。”
“每天一睁眼,就是钱,钱,钱。训练不能停,因为成绩是我唯一的本钱。成绩不能掉,因为那是我妈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生病,不能受伤,不能出任何岔子……因为我没有资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含在喉咙里的、破碎的气音: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盯着上铺的床板,我会想……我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跑到我跑不动的那天,我这个人……除了‘还债’和‘让我妈活下去’,还剩下点什么呢?我到底……是谁啊?”
风更大了,呼啸着从天台刮过,卷起灰尘和不知名的细小杂物。远处城市的灯光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颤抖的光晕。
林序坐在那里,浑身发冷。他看着陆追——这个总是跑在最前面,总是挺直脊背,总是笑着说“没事”“我来”的陆追,此刻蜷缩着,肩膀塌下去,背脊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太久、终于开始从内部崩裂的山。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廉价,那么苍白无力。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覆在陆追紧紧攥着那张确认表、指节泛白的手上。
陆追的手很凉,比那天的雨夜还要凉,而且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林序握紧了那只冰冷的手,然后,另一只手从书包里拿出了录音笔。他没有打开任何剪辑软件,只是找到了一个文件夹,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经过任何美化或修饰的、原始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小小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
先是沉重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是陆追在跑道上冲刺时录下的;接着是球鞋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是他训练折返跑时录的;然后是击掌的清脆“啪”声,和队员们零星的吆喝;声音一转,变成了老旧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黄梅戏,还有旁边一个虚弱但温柔的女声跟着轻轻哼唱的调子……再然后,是那个雨夜,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和抽泣,混合着哗哗的雨声,最后,是长长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呼出的一口气……
接着,声音变得零碎而日常:是陆追在图书馆,用那种带着疲惫的耐心讲题的声音;是他吃到林序推过去的糖时,含糊不清的一句“还挺甜”;是他某次看到母亲检查结果好转,冲出病房后,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忍不住跳起来,又马上捂住嘴发出的、闷闷的、短促的笑声……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没有逻辑,没有剪辑,就那么粗糙地、原始地、一股脑地涌出来。好的,坏的,累的,笑的,崩溃的,轻松的……全是陆追。
陆追僵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又看向林序,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林序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录音笔的屏幕,直到最后一段声音播放完毕。
最后一段,是林序自己的声音。录得好像有点匆忙,背景有细微的电流杂音,他的声音很轻,很平,甚至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是在陈述:
“陆追,你听。”
“这是你的声音。是你在喘不上气的时候,还在往前跑的声音。是你在想躺下再也不起来的时候,又咬着牙站起来的声音。”
“你不是只有‘欠债’和‘责任’。你是那个自己都快被雨浇透了,还会问我‘录了吗’的人。你是那个口袋里只剩十块钱,还会分五块钱苹果给我的人。”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天台重新被风声灌满。
林序按掉播放键,抬起头,看着陆追通红的、怔愣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别停。”
陆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起伏。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的抽气声,像受伤的动物在呜咽。
林序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握着陆追的那只手,没有松开,甚至更紧了一些。他能感觉到那手心里的冰冷,和无法停止的颤抖。
时间在风声和压抑的呜咽里,缓慢地流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追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他用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抹掉那些狼狈的水痕,才慢慢转回头。
他的眼睛肿得厉害,鼻尖也红红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湿意。但那双眼睛里,之前的混沌、绝望和茫然,像是被一场暴风雨冲刷过,虽然留下了狼藉,却散去了许多,露出底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湿漉漉的清明。
“林序,”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砂纸磨过,“把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
林序看着他,看着那双红肿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清晰地重复:
“别停。”
陆追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然后,将那口气缓缓地、彻底地吐了出来。像是把积压在胸腔里很久的浊气,一下子都吐干净了。
然后,他拿起那张被揉皱又展开、展开又揉皱的保送确认表,就着天台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看了看。
接着,他两只手抓住纸的两边,很慢,但很坚定地,开始撕。
“刺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清脆。
一下,又一下。
他把那张盖着红章、承载着某种“更好未来”的纸,撕成了碎片,先是长条,然后是小块,最后变成一把纷纷扬扬的白色纸屑。
他松开手。
风立刻卷了过来,呼一下,将那些碎片从他掌心带走。白色的纸屑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小的飞蛾,在暮色四合的昏暗天台上盘旋、飞舞,然后被更大的风裹挟着,散向四面八方,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我不去B大了。”陆追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种落地生根般的踏实感,“我参加统考,考本市的师范大。体育教育专业也行。补贴是少,但学费低,我还能继续打工,离医院也近,照顾我妈方便。可能……还清债要十年,甚至更久。”
他转过头,看向林序。眼睛还湿着,却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坚定。
“我想……按我自己的步子跑。跑的时候,还能听见风声,还能看见路边有没有开花,还能……”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却更清晰了,“还能有工夫,喘口气。”
林序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很轻,但很肯定:“嗯。”
陆追看着他,忽然笑了。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笑,眼角挤出深深的纹路,带着泪光,也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豁出去的释然。
“谢了。”他说,反手更紧地握住了林序的手,手心依旧凉,但有了点温度,“你好像……又救了我一次。”
林序摇头,很认真:“是你自己。”
“不,”陆追也摇头,看着他的眼睛,“是你让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
夜色完全降临了,墨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一颗一颗,怯生生地亮起来。
两个人又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了很久,没再说话,只是肩并着肩,看着越来越密的星空。风吹在身上有点冷,但挨着的胳膊那里,传来一点点属于活人的暖意。
离开天台前,陆追撑着膝盖站起来,腿有点麻,晃了一下。站稳后,他忽然问:“林序,你……想考哪所大学?”
林序想了想,说:“有海的地方吧。听说……海风的声音,跟这里不一样。”
陆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但走下那吱呀作响的铁皮楼梯时,借着手电筒昏暗的光,林序看见,走在前面的陆追,嘴角一直带着一点很浅、却非常清晰的弧度。
那弧度,像阴霾天空里,好不容易撕开的一道口子,漏下的一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