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志愿表上的同一个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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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志愿表上的同一个城市
高三最后几个月，日子像是被按了快进键。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变成刺眼的个位数。试卷雪片一样飞下来，做完一套，马上又来一套。空气里永远浮着油墨味、汗味，还有那种无形的、绷紧的焦虑。
陆追彻底放弃了那条“捷径”，开始玩命地啃文化课。他基础不差，但落下太多。午休时间，图书馆老位置，他面前堆的不再是医药费单子，而是数学模拟卷、英语完形填空、文综知识点汇总。他做题时喜欢咬笔帽，眉头拧着，遇到卡壳的地方，会用指节无意识地叩桌面，发出短促的“叩叩”声。
林序就坐在对面，戴着耳机整理他的“声音档案”，或者安静地写自己的卷子。有时候陆追叩桌子的频率会突然变急，那是遇到难题了。林序就会摘下耳机，抬起眼看他。不用说话，陆追感觉到目光，也会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陆追通常会把卷子往中间推一推，手指点着卡住的那道题。
林序凑过去看。他讲题声音很轻，语速平缓，没什么多余的话，就着题目一步步拆。陆追听得很专注，眼睛跟着林序的笔尖移动，偶尔“嗯”一声，表示懂了。讲完了，林序就把卷子推回去，重新戴上耳机。陆追继续埋头苦算，叩桌子的声音变得平缓而有节奏。
他们之间话还是不多。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
比如，林序的MP3里，那些“白噪音”音频换了一批。不再是单纯的环境音，他开始有意识地录一些“积极”的声音：清晨校园广播里那首老掉牙但莫名提神的进行曲，隔壁班学霸分享经验时礼堂里爆发出的热烈掌声，甚至高考前最后一次升旗仪式上，校长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喊出的“同学们，加油”——虽然隔着耳机听有点失真，但那股劲儿还在。
他把这些剪成十几二十分钟的片段，存在一个旧的、内存很小的MP3里。某天晚自习后，他“不小心”把这个MP3忘在了陆追的课桌抽屉里。
陆追什么也没问。但第二天，林序就看见他训练时，耳朵里塞着那副熟悉的白色耳机。
又比如，四月底那次模拟考，陆追数学考砸了，分数很难看。一下午他都沉着脸，训练时跑得特别凶，像跟谁赌气。晚上图书馆关门早，林序收拾东西出来，在实验楼后面的阴影里找到他。陆追靠着墙，低着头，脚边扔着个空矿泉水瓶。
林序走过去，也没说话，就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威化——便利店临期打折买的。他撕开包装纸，自己拿了一块，把剩下的连袋子塞进陆追手里。
陆追看着手里那袋廉价威化，愣了几秒，然后撕开一块，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鼓起来。甜腻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他吃完一块，又拿出一块，声音闷闷的：“真难吃。”
“嗯。”林序点头，小口啃着自己那块，“便宜。”
两人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把那袋齁甜的威化吃完了。吃完，陆追把包装纸团了团，精准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长长吐了口气。
“走了。”他说。
“嗯。”
那之后，陆追再没因为成绩的事黑过脸。他只是更沉默，更用力。
时间就在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和这些琐碎无声的陪伴里，飞快地溜走。
春天彻底过去，夏天带着燥热和蝉鸣，轰隆隆地来了。
高考前最后一周，学校放了“温书假”。说是温书，其实就是让各自回家调整状态，但宿舍还开着，图书馆也开放部分区域。
那天下午，林序在图书馆待到管理员来催。他把最后几本要看的笔记塞进书包，拉好拉链，起身时，看见哲学书架那边站着个人。
是陆追。他没背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靠在书架旁，手里拿着一本硬壳书，正低头翻着。夕阳的余晖从高窗斜射进来，正好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看得有点入神，睫毛垂着，侧脸线条在光里显得清晰又柔和。
林序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
陆追抬起头，看见是林序，合上书，笑了笑：“准备走了？”
“嗯。”林序看了看他手里的书，是那本《美的历程》，很厚。“看得懂吗？”
“看不懂。”陆追很老实地说，把书插回书架，“里面的图挺好看。”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一起下去？”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六月的校园，香樟树叶子绿得发黑，层层叠叠，遮天蔽日。蝉在树上拼命地叫，吵得人心浮气躁。空气闷热，混合着泥土和青草被晒熟的味道。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有的抱着书匆匆回宿舍，有的在操场边慢悠悠地散步，脸上带着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茫然的空白。
“去操场走走？”陆追提议，扯了扯被汗微微濡湿的领口。
“好。”
傍晚的操场还算凉快，橡胶跑道被晒了一天，踩上去还有点软绵绵的余温。只有几个高二的男生在远处篮球架下打球，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和呼喊声传过来，带着青春的、不管不顾的劲儿。
他们没上跑道，就沿着最外圈的水泥路慢慢走。影子被西斜的太阳拉得很长，在身后交叠、分开、又交叠。
“紧张吗？”陆追问，从裤兜里摸出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林序。他自己也擦了下额角的汗。
林序接过纸巾，没擦，捏在手里。想了想，说：“有一点。但更多是……觉得快到头了。”
“到头了。”陆追重复了一遍，点点头，“我也是。”
走到操场中央的草坪，草皮有些地方秃了，露出底下的黄泥。两人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席地坐下。草扎着腿，有点痒。远处教学楼白瓷砖的墙面，在暮色里反射着最后一点暖橘色的光。
“林序，”陆追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操场里显得格外清晰，“填志愿……你想填哪儿？”
林序心里微微一紧。他转过头，看向陆追。
陆追也正看着他，眼神很认真，里面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的光，像是等着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我之前说过，”林序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身旁的一根草茎，“想去有海的城市。”
“S市？还是G市？”陆追问，报出了两个沿海的、以海景闻名的城市名字。
“都有可能。”林序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陆追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是个很旧的智能机，屏幕边角有裂痕。他点亮屏幕，手指划拉几下，点开一张图片，然后把手机递到林序面前。
是一张地图的截图。上面用红色圆圈标出了几所大学的位置。林序一眼扫过去，心里猛地一跳。
那些红圈圈住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在沿海。而且，仔细看校名……S市海洋大学，G市理工大学，B市师范大学（也有临海校区）……这些学校，无一例外，体育相关专业都不错，更重要的是，旁边的备注小字里，清晰地写着“有较完善的体育生奖学金及助困体系”或“针对家庭困难学生有专项补助”。
“这些学校的体育专业，口碑还行。”陆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有的补助力度比较大，对经济条件……有点要求的学生，比较友好。”
林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他看着那些被红圈重点标注的名字，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喉咙有点发干。
“所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你会填这些？”
“嗯。”陆追收回手机，拇指摩挲着屏幕上的裂痕，目光看向操场尽头渐渐沉落的夕阳，“我想……去个有海的地方。听说海风的声音，跟你平时录的那些……不一样。”
夕阳的余晖给他侧脸镀上温暖的金色，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林序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想问，你是为了我吗？他想问，我们还会在一个城市吗？他想问，填了志愿，是不是一切就定了？可所有的话都挤在喉咙口，滚烫又酸涩，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化作一片更深的沉默。
陆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他转过头，看向林序。暮色里，他的眼神温柔，却又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坚定。
“林序，”他说，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林序心上，“我不是因为谁，才做这个决定。我是为我自己——我想去一个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想离那些快把我压趴下的事儿，稍微远一点。”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但是……如果能和你去同一个城市，我会觉得，那个地方……会变得特别一点。就一点。”
风从操场的另一端吹过来，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热气，和青草被晒干的味道，吹乱了两个人的头发。
林序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腕上。那条褪色的红绳，经过汗水的浸润和时间的摩挲，颜色似乎又淡了一些，但依旧牢牢地系在那里，贴着皮肤，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感。
“陆追，”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把手给我。”
陆追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伸出了右手。
林序从书包里拿出那支银灰色的录音笔。他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起。然后，他拉起陆追的手，翻转过来，让他的手腕内侧向上，将录音笔冰凉的麦克风，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陆追手腕的脉搏处。
皮肤相贴。陆追的脉搏，透过薄薄的皮肤和骨骼，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递过来。稳定，有力，带着少年人蓬勃的生命力。
“录什么？”陆追问，声音有点紧。
“你的脉搏。”林序说，眼睛看着两人接触的地方。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录音笔的小红灯规律地闪烁。它录下了此刻——陆追平稳而有力的脉搏跳动，远处篮球砸地的“砰砰”闷响，风吹过空旷操场的“呜呜”声，香樟树叶相互摩擦的“沙沙”细响，还有……他们之间，同步的、轻微的呼吸声。
一分钟。林序按下了停止键。
他把录音笔收好，然后抬起头，看向陆追的眼睛。暮色四合，陆追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像藏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林序看着他，很轻，但异常清晰地说：
“填志愿那天，我们一起填。”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序看见陆追的眼睛，像被点燃的烟火，“唰”地一下，璀璨地亮了起来。那里面有惊讶，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那喜悦如此明亮，如此真实，瞬间冲散了他眉宇间常年笼罩的疲惫与沉重。
陆追的嘴角一点点咧开，露出牙齿，笑得像个终于得到最想要糖果的孩子。
“好。”他重重地点头，声音里有压不住的笑意和颤抖，“一起填！”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又转瞬即逝的紫红色霞光。操场边的路灯，“啪”地一声，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晕开一团团昏黄温暖的光。
他们又在微凉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是肩并肩，看着天色从紫红变成深蓝，看着星星一颗、两颗，怯生生地探出头。
直到晚自习的预备铃，从远处教学楼隐隐约约地传来。
陆追率先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很自然地朝林序伸出手。
“走吧，该回去了。”
林序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向上，带着邀请和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犹豫了也许只有半秒，然后抬起自己的左手，放了上去。
陆追的手心温热，带着运动后未散的余热，和一点薄茧粗糙的触感。他轻轻一握，然后用力，把林序从草地上拉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松开。
两人就那样手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出操场。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先是分开的两个，然后随着步伐，一点点靠近，最终在脚后跟那里，紧密地、不分彼此地交叠在了一起。
走到分岔路口，一边通向高三宿舍楼，一边通向教职工旧宿舍区。陆追终于松开了手。
手心空落落的，夜风一吹，有点凉。
“明天见。”陆追说，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和。
“明天见。”林序点头。
陆追转身朝宿舍楼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回过头，把手拢在嘴边，朝着林序的方向，大声喊道：
“林序——！”
他的声音穿过夏夜微凉的空气，清亮又有力，惊起了路边灌木丛里栖息的几只麻雀。
林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路灯下，陆追笑得眉眼弯弯，用更大的声音喊：
“加——油——！”
那声音在寂静下来的校园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莽撞又真挚的热情，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林序站在原地，看着陆追挥了挥手，然后脚步轻快地跑进了宿舍楼的门洞，消失不见。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不知谁家窗户里飘出的、极淡的饭菜香。
林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根。有点烫。
他从书包里拿出录音笔，按亮屏幕，找到刚才录下的那段文件，播放。
沙沙的底噪过后，陆追平稳有力的脉搏声，一下，又一下，从耳机里流淌出来。背景是那个傍晚操场的一切声响，混杂着，却奇异地和谐。
他听着那声音，感觉自己的心跳，也渐渐和耳机里的节奏同步。
他把这段音频保存，重命名：
【0602_傍晚_操场_脉搏与晚风】
光标在标签栏闪烁。
他想了想，打下两个字：
【约定】
然后，他收起录音笔，背好书包，转身朝教职工宿舍走去。
脚下的路被路灯照得明明暗暗。手腕上的红绳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摩擦着皮肤，传来细微的、持续的、令人安心的触感。
抬头看，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钻石。
前方，是即将到来的、决定性的考试，是分离，是未知的、广阔得让人心慌又隐隐期待的世界。
但此刻，林序心里是静的。
他只有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
不管最后是哪个有海的城市，只要和这个人一起，那里的风声，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好听的声音。
（第一卷：听见·风声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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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志愿表上的同一个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