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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海浪与心脏的采样 ...

  •   第8章:海浪与心跳的采样

      开学第一周,日子像上了发条,咔咔地往前赶。

      陆追的课表看起来空,但每天雷打不动的晨训和下午专项训练,占去大块时间。体育教育专业,理论课不多,可训练强度比高中时只增不减。他另外还接了三份工:学校体育馆的器械维护(每周三个晚上)、校外一家健身房的巡场兼职(周末全天),以及偶尔接的散单——给附近初中体育特长生做陪练。

      林序那边则是另一个世界。音响工程专业的课程排得密密麻麻,声学原理、数字信号处理、录音技术……大量需要理解的公式和需要操作的软件。专业课教室和机房在艺术学院那栋颇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大楼里,和他破旧的阁楼出租屋像是两个时空。他很快发现,自己的那点“收集声音”的爱好,在这里只是最基础的入门。

      两人作息开始错位。陆追常常天不亮就出门训练,晚上林序从机房回来时,他不是在健身房巡场,就是已经累得在帘子后面睡着了。书桌上有时会放着个便利店的饭团,或者两个洗好的苹果,下面压着张纸条,陆追的字迹潦草:“吃了。”

      林序也会在陆追偶尔早归的夜晚,多煮一份面,或者在楼下炒饭摊带一份加蛋的炒饭上来。

      话不多,但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在陌生的城市里,像阁楼斜窗外那点微弱的光,始终亮着。

      ---

      陆追在健身房兼职的第三天,就认识了周姐。

      周姐大名叫周然,是临州大学体育管理专业的大三学生,在这家健身房做会籍顾问兼操课教练。她个子高挑,扎着利落的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有种阳光洒在身上的敞亮感。看见陆追第一眼,她就吹了声口哨:“新来的?身材不错啊弟弟,练体育的?”

      陆追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

      周姐是个自来熟,知道陆追是师大体育生,家里条件不太好后,明显多了几分关照。她会把健身房快过期的蛋白粉饮料“处理”给陆追,会在陆追巡场时顺手教他一些器械使用的窍门和简单的客户沟通技巧,有时早上来,还会多带一份食堂的豆浆包子,塞给陆追。

      “长身体呢,多吃点。”她总是这么说,不容拒绝。

      陆追很感激。在临州,除了林序,周姐是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他叫她“周姐”,带着尊敬和一点点依赖。

      ---

      林序在专业课上,也遇到了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叫李默,跟他同班,是个戴黑框眼镜、瘦瘦小小的男生。第一次小组作业随机分组,他们俩被分到了一起。任务是用立体声录音设备,采集一段能体现“城市节奏”的环境音。

      课后在机房讨论,李默说话慢条斯理,但提到声音的频谱、相位这些概念时,眼睛会发光。他注意到林序用的是自己的老款便携录音笔,便说:“你这个设备底噪控制得其实还行,就是频响范围窄了点。下次你可以试试学校的Sennheiser,收细节更好。”

      林序点点头。他发现自己能听懂李默的话,而且李默不会对他过于沉默的性格表现出惊讶或不适。他们一起拿着学校的设备,去了临州的老城区,录下了旧式理发店推子的嗡嗡声、茶馆里麻将牌的碰撞声、以及黄昏时分菜市场收摊时各种混杂的声响。

      合作很顺畅。交完作业那天,李默推了推眼镜,对林序说:“你听觉很敏锐,捕捉到的声音质感很有意思。以后有项目,可以再一起做。”

      林序又点了点头,想了想,补充一句:“好。”

      ---

      第一个周末,陆追难得只有半天班。周五晚上,他撩开帘子,对正在电脑前看声波图的林序说:“明天下午我没班,周姐说她知道个看海的好地方,人少,干净。一起去?”

      林序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向他。陆追眼睛里有些血丝,但亮着期待的光。

      “嗯。”林序关掉了软件。

      “叫上你那个同学一起呗?”陆追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就你提过的,那个挺懂设备的。人多热闹点,周姐也说带个朋友。”

      林序迟疑了一下,还是给李默发了条短信。李默很快回复:“好。需要我带设备吗?可以采集海浪声。”

      周六下午,四人约在公交站碰头。周姐果然带了个朋友,是她同宿舍的女生,叫陈璐,学舞蹈的,身形纤细,话不多,总是微微笑着。李默背了个双肩包,里面果然装着学校的录音设备和防风罩。

      周姐很活跃,一路介绍着临州哪里好玩,哪里东西便宜。公交车晃晃悠悠开往东郊,窗外的楼房渐渐稀疏,天空变得越来越开阔,空气里的咸腥味也越来越浓。

      终于,车停在终点站。穿过一片小小的防风林,哗哗的声音突然变得宏大起来。

      海出现在眼前。

      不是旅游海报上那种碧蓝清澈的海,而是灰绿色的、辽阔无边的、涌动着强大力量的海。午后的阳光铺在海面上,碎成万千片跃动的金光。海浪一层赶着一层,永不停歇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和黄色的沙滩,发出低沉而浑厚的轰鸣。

      林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很大,吹得他头发和衣襟猎猎作响,几乎站不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海。比他想象中更庞大,更粗糙,也更……自由。那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不是他录音笔里任何一段“安静”可以比拟的,它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生生不息的喧嚣。

      他愣了很久,直到陆追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来一个东西——是李默带来的防风罩,已经套在了录音设备上。

      “录吧。”陆追笑着说,牙齿在阳光下很白,“你不是要听海风的声音吗?”

      林序接过设备,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开关。他跪在沙滩上,小心翼翼地将话筒指向海浪涌来的方向。防风罩滤掉了大部分呼啸的风声,耳机里立刻被海浪由远及近、层层推进、最终轰然拍碎在岸边的复杂声响充满。那么近,那么清晰,仿佛整个海洋就响彻在他的耳膜上。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调整着角度和参数,尝试捕捉不同节奏的浪涌。

      另一边,周姐已经脱了鞋,赤脚踩进湿润的沙滩,兴奋地招呼陈璐去捡贝壳。李默则拿出自己的设备,开始在稍远的地方采集环境声。

      陆追看了一会儿专注的林序,又望了望漫长的海岸线,忽然觉得一股冲动涌上来。他脱掉外套扔在沙滩上,对周姐喊了一声:“周姐,我跑会儿!”然后便沿着海岸线,向着太阳的方向,冲了出去。

      他的跑姿很好看,步幅大,节奏稳,像一头撒欢的年轻猎豹,很快变成了沙滩上一个跃动的黑点。

      周姐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对陈璐说:“这小子,跑起来真带劲。”

      林序的耳机里是纯粹的海浪声。但不知何时,他调整了话筒的方向,微微偏向了陆追跑远的那一侧。于是,在磅礴的海浪背景音里,隐约地、断续地,掺杂进了一些别的东西——规律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还有被海风撕扯得破碎的、属于奔跑者的喘息声。

      他跪在那里,举着话筒,很久没有动。直到陆追又从另一个方向跑了回来,额发湿透,胸膛起伏,带着一身热气在他身边停下,弯腰撑着膝盖喘气。

      “过瘾!”陆追抹了把脸上的汗,眼睛亮得惊人,看着无垠的海面,“林序,这儿真好!”

      林序这才按下停止键,抬起头。逆着光,陆追的脸上挂着汗珠,下颌线绷紧,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海风把他身上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送到林序鼻尖。

      林序点了点头,很轻地说:“嗯。”

      回去的时候,天色渐晚。周姐熟门熟路地带他们去了海边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大排档。塑料桌椅摆在露天,灯光昏黄,空气里满是烤海鲜的香气和啤酒沫的味道。

      周姐很能张罗,点了烤生蚝、炒蛤蜊、椒盐皮皮虾,还要了几瓶冰镇啤酒。“来了海边,就得这么吃!”她给每人都倒上酒,包括看起来最不能喝的李默。

      陆追显然很开心,和周姐碰杯,聊着健身房里的趣事,也说起自己训练的情况。周姐以学姐的身份,给了他不少选课和未来考证的建议。陈璐安静地剥着虾,偶尔微笑。李默小口抿着啤酒,脸很快红了,和林序低声讨论着今天采集到的声音素材,说到专业处,两人竟也断断续续聊了不少。

      林序话依旧很少,大多时候在听。他听着陆追难得放松的大笑,看着他和周姐自然熟稔的互动,手里慢慢剥着一只虾。虾壳有点扎手。

      “林序,”周姐忽然把话题转向他,笑着问,“你们搞艺术的,看我们这大海,跟普通人看是不是不一样?”

      林序停下动作,想了想,说:“声音……很复杂。比想象中难录好。”

      “我就说嘛!”周姐拍了下手,对陆追说,“你弟弟一看就是搞艺术的范儿,话少,专注。”她又转向林序,“以后我们健身房想弄点有格调的宣传片,找你帮忙配个音啊,给友情价就行!”

      林序还没回答,陆追就接过话头,带着点自豪:“他搞这个可厉害了,高中时候就……”

      话说到一半,他顿了顿,看了林序一眼,没再说下去,只是笑着举杯:“反正周姐你有需要,找他就行!”

      那眼神里的熟稔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密,让林序心跳漏了一拍。他垂下眼,把剥好的虾放进陆追面前的碟子里。

      陆追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很自然地夹起来吃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玩累的几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周姐和陈璐在前面低声说着什么。李默靠着窗,已经睡着了。陆追和林序并排坐在后面。

      窗外是流动的城市夜景,灯光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陆追看着窗外,忽然低声说:“你那个同学,李默,挺有意思的。”

      林序“嗯”了一声。

      “周姐人真好,”陆追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满足的疲惫,“今天还跟我说,她认识一个开少儿体能馆的老板,那边缺兼职教练,课时费比健身房高。让我下周去看看。”

      林序转过头看他。车厢摇晃的光影掠过陆追的脸,他闭着眼,嘴角还带着笑,但眼下有清晰的阴影。

      “别太累。”林序说,声音很轻。

      陆追睁开眼,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点模糊,却异常坚定:“没事,我扛得住。多攒点,我妈下个疗程的药……就多点着落。”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序的心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不再说话,也转过头看向窗外。

      深夜,阁楼里安静下来。帘子另一边,陆追累极了,很快传来沉沉的呼吸声。

      林序打开电脑,导入今天采集的音频文件。海浪的声音在耳机里澎湃,他仔细地听着,筛选着。最后,他单独拖出了一段。

      那是陆追跑步时的声音。脚步声,喘息声,混在海浪声里,并不突出,但他用软件小心地处理,减弱了背景的海浪,将那些属于人的声音稍微提亮。

      然后,他将这段处理过的、带着奔跑节奏和呼吸韵律的音频,拖进了另一个工程文件。那个文件里,只有一段他很久以前录下的、陆追平稳沉睡时的呼吸声。

      他将两段音频并排放在时间轴上,没有进行混合,只是并排放着。一边是动,一边是静;一边是 exertion,一边是 repose。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点击了加密保存。

      文件名自动生成为一串日期和随机代码。他没有修改。

      关上电脑,他躺下来。阁楼外,城市的声音低沉地嗡鸣着。帘子另一侧的呼吸声平稳悠长。

      手腕上,空空的。但那圈戴了太久红绳留下的、比周围皮肤稍浅一点的痕迹,在黑暗中,仿佛还微微发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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