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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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簌簌作响，一道黑影掠过，庄道成眼疾手快，扇子一挡，哗啦一声展开，将一身肃杀之气的魔修拦在面前。
“蚀魂君，请留步！”他笑眯眯说道，紫色道袍领口大开，不知是哪家道姑在雪白的里衣上留下了胭脂，与其说是个修士，不如更像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总之浑身上下无一处正经的地方。
岑夜明抬眸冷冷睇他一眼，看见那抹胭脂，挑了挑眉嘲讽道：“昨夜别人抵御天劫，你倒是跑去撩拨姑娘了，怎么，又不怕被你师尊打了么？”
“我是那么不正经的人吗？”庄道成愤愤不平，“昨夜我可是一直为我师尊护法，刚松口气准备回去歇息，结果又撞上你！我想去找漂亮道姑也分身乏术啊！”
“哦。”岑夜明敷衍应了一句，显然是不信的。
岑夜明和庄道成打交道的这几年，两人关系姑且算得上朋友，加之此男是个人精，第一眼看出岑夜明饱受单相思之苦，弄得岑夜明对他很是忌惮。
毕竟庄道成生性风流，尤爱美人，走的是寻花问柳一道，在三界欠下了一大笔情债，成天被一群道姑和女妖追着跑，周身莺莺燕燕转个不停，于情爱一事上简直一骑绝尘。
认识岑夜明的第一日，这人就用扇子掩面，高深莫测道：“我一看蚀魂君，就知道你心里有人。”
“为何？”
岑夜明皱眉问道，他自认藏得还算深，若非亲近之人，很难看出他对师兄敬爱是假、恋慕是真。
庄道成笑笑，语气浪荡：“爱上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你频频盯着一处地方看，看得两眼款款深情，这类情形就叫‘发痴’！我听说蚀魂君虽威名在外，但素来不喜淫/乱之事，还以为是个难得一见的无情道魔修，如今看来，原来是已有思慕之人。”
“那又如何？”岑夜明被他烦到了，甩甩袖子欲走人。任谁被人一语道破私密之事都不会太愉快，何况岑夜明性子慎独，最恨他人窥视自己的真实想法。
“哎，等等！”庄道成是个不怕死的，八卦在前，他死也得打听清楚，万一抓到了对方的把柄呢？他斩钉截铁道：“我还能猜出你心里那人是谁。”
岑夜明停住脚步，若有所思。
“蚀魂君你面容不凡，但印堂阴沉，剑眉过于凌厉，性子必然慕强，恐怕看不上比自己弱的女子。”庄道成头头是道，手中的扇子在岑夜明脸上打转，“不过我观你夫妻宫虽说凶险，但也生得不错，要么一生无妻无妾，要么就能娶到顶顶贤惠的妻子……唔让我算算。”
庄道成来回踱步，右手掐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强大且贤惠的女人，难道是峨眉山的道姑？嘶，不像啊，没听说过你和她们有来往。况且你对自己的爱慕之人讳莫如深，估计是于伦理上有所不妥了……是你师尊还是师姐？”
“……”岑夜明无话可说，心道蓬莱的奇葩已经够多了，这位庄道成更是奇葩中的奇葩，可见蓬莱山风水独绝，也难怪古板端正的昆仑看不惯。
“不对不对，哪里都对不上！”庄道成摇头晃脑，突然目光一凝，似笑非笑看向岑夜明，“是我太拘于世俗了，倒忘了你有位天仙般的师兄。”
岑夜明眉头抖了一下。
“怎么，蚀魂君有胆子喜欢，没胆子承认？”庄道成牢牢抓住他那细微的触动，也不顾岑夜明杀气腾腾，凑上前笑道，“但也不算奇怪，人活着不就为了贪恋那一点温情么？爱上自己最亲近的人又何罪之有？”
“你说完没？”岑夜明的秘密被一个陌生人拆得一干二净，他竟然产生出“落荒而逃”的荒谬想法，而不是一巴掌拍死眼前贱嗖嗖的男人。
“唉，蚀魂君，不必紧张！”庄道成毫不在意，上前大力拍着岑夜明的肩膀，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你不想前程想美人，简直和我是同道中人啊，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于是两人一直不咸不淡至今，相处起来还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风度。
风暴后的澄空一碧如洗，雨打桃花反使其愈发嫣红水润，岑夜明望着眼前的风流道士，又想起与师姐顾潋的一番争吵，他心思一动，开口问道：“我有一事困扰已久，正好你最擅揣测情爱，可有空听听？”
庄道成咧嘴一笑：“莫非你打算向剑尊全盘托出了？”
“差不多吧。”岑夜明垂下眼睛，轻声道，“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总瞒着他也不大好。就算我不说，我师姐也会说，要是他从师姐那得知我的心思，只怕会伤心至极、自我责备。”
“你亲口说了不也是一样？”庄道成双手抱胸，大咧咧往桃树是一靠，引得乱红飘落，“辛辛苦苦养大的师弟对自己心术不正，你师兄那种人八成先是自责，反思自己是否举止孟浪，对你产生不当的引导……这一类人最是难办，你前路漫漫啊！”
“嗯。”岑夜明点头肯定，此刻的他像个初识情爱的毛头小子，懵懂且踌躇。可偏偏明知不可得，却仍在仰望明月，不到绝路前不肯回头。
“我劝你别着急。”庄道成竖起食指，郑重其事道，“现试探他对此类事的看法，再一步步扩展他的认知……”
岑夜明一脸严肃地侧耳倾听。
“峨眉山上的道姑和你师兄情况比较相似，一个比一个克己复礼、自持高洁，说起来我也曾和几位峨眉道姑花前月下……”庄道成说着说着就开始聊自己的风流史，眉毛扬得老高，狐狸尾巴都快冒了出来。
听了一耳朵废话，岑夜明深觉自己今日被鬼附身，竟突发奇想跑来问庄道成自己的人生大事，他凉凉盯着侃侃而谈的庄道成，忽然默念口诀，把此人嘴封了，扬长而去。
待他走出了一段距离，庄道成解了咒，摸摸着鼻子哼哼唧唧道：“要不是我人好，早冲上去告诉你没戏了！说了又不爱听……”
……
应付完各门各派的祝贺，睢无极疲惫不堪，他渡天劫时都不会这样心力交瘁。人情往来大多如此，车轱辘话来回讲述，还得眼观八方读懂他人的话中话，一套下来，绕是睢无极脾气温和，也忍不住有些吃不消。
他本来就不是八面玲珑之人，只是天性温柔，不愿敷衍他人，故而在人情世故上一直比较被动。但很多事对于他来说，不过真心换真心罢了，有缘的人自然能和他好好相处，无缘的就通通当作过眼云烟。
小楼无人，晚霞斜入室内，沐浴的木桶已经备好，里头盛满热水，房间里水汽氤氲。一旁的桌上放着叠好的衣物，玉簪温润，下头压着淡紫藤色的长衫。
睢无极解开衣带，包裹纤美柔颈的领口散开，绸缎顺着他的背滑落，瓷白的背，肩胛骨形状优美，如同蝶翼，随他放拿衣物的动作舒展。晚霞落在他的背上，勾勒出柔美的阴影，如春山起伏，腰窝清晰可见……
窗外之人忽然屏住了气息。
夜幕降临，霞光散去，睢无极穿好衣物，随意抚了抚长发，真气从指尖溢出，一瞬间将发上的水汽吹干，他随手把头发挽在脑后，起身走出自己住的厢房。
他刚撩开珠帘，就见师弟站在门口，抬头一动不动凝视天上明月，听到他的动静便转过头，眼睛里含着一抹静悒。
“你在看什么？”睢无极问道，以为师弟也见着月亮的异状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岑夜明笑了笑，说：“我在想一件事，实在想不通，只好看看天，说不定它能给我点头绪。”
那看来只有他注意到月亮有异，睢无极心里琢磨片刻，决定待会告知师弟此事。不过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事连师弟也想不明白：“何事让你愁眉不展？”
“我有一个朋友。”
岑夜明说道，他向师兄走近几步，身后落了一地的桃花，月光无声流转。
“他……爱慕一个人很多年，打算告知心爱之人自己的心意。”
睢无极问：“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他心知肚明爱慕的人并不喜欢自己，他很犹豫，若将情意说出口，他一定会被拒绝，他害怕自己心痛，也不想让对方为难……师兄，你觉得他该怎么做？”
岑夜明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这些话自然而然出了口，何况他压在心里久了，说出来时竟有一种解脱感。
当然，只解脱了一半。
睢无极微微偏头，陷入沉思。
这个问题，于他而言既简单又困难。
玄清山并不禁止修士相互结为伴侣，修道之路漫长，若能寻得一人厮守终生，也不失为一种顺其自然。
但睢无极自幼接触过的人，几乎都习惯独身一人。
莫不悔修的是逍遥道，无己、无功、无名，情爱于她而言皆为身外之物，她眼里只有酒和自由。而莲花道尊曾有道侣，早已陨落，她提起故人更像是谈论一个朋友，并无缠绵之意。
那么对于睢无极呢？
他大概因为是在许多爱里长大的孩子，反而从未有过占有欲，天生善于分享，他的真情永不枯竭，对他好的人必会得到他的回馈。而情爱大多建立在“独一无二”之上，他不曾有过这类的感受，故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动过心。
至于所谓的“食色性也”，离他更是遥远，一丝肉/欲都爬不上他纯粹的道心，哪怕遇见淫/乱不堪的魔修，他视那些交缠的肢体如无物，一剑霜寒，一切淫/靡之相通通退散。
“那个人不喜欢你的朋友，便是没有缘分了。”睢无极认真道，“既然无缘分，我会劝你朋友放下吧，倘若爱一个人爱得太苦，伤人伤己，何必呢？”
岑夜明心里瞬间空了，连识海里的心魔也静翳许久，他没有了心，可那块地方依然密密麻麻的刺痛，他扯了扯嘴角，说：“可若他想不明白呢？明知不可能，却还想试试……”
“太苦了。”睢无极浅浅叹气，他的眼眸映着失魂落魄的岑夜明，流露出姑且能算是怜悯、慈爱的目光，“明知不可为却执着于此，你朋友恐怕已成执念，情劫难渡，我无能为力，只能祝他所愿成真。”
所愿成真。
岑夜明微微颤抖，他试图在师兄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特别的情绪，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什么都有，有明月清风、桃花露浓……大到山川河海，小到蜉蝣玄驹，也有他岑夜明，却不独是他岑夜明。
他该如何所愿成真？
该求谁才能让眼前人爱上自己，佛祖还是道祖？
岑夜明曾经常常去老秃驴的安定寺枯坐，大雄宝殿里的金佛眉目慈悲，而他下方的密室里，则是师兄化身的玄清道君神像。在民间没有“鬼仙”一说，只有一位无所不能的玄清道君，受千万人的香火供奉，其中一个信徒，是岑夜明。
他坐在蒲团上，久久凝视佛身。
老秃驴在一旁诵经，木鱼当当作响，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勿执着。”
师兄也说，勿执着。
因为一切情爱皆是虚妄。
岑夜明第一次实实在在体会到老秃驴的那句“有情生孽，无情生悲”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抽他筋骨，碎他五脏六腑，于是爱欲焚身，如执火炬迎风。
师弟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睢无极哪能不注意到？他颇有些担忧，伸出手轻轻触碰师弟的肩膀，忽然感到男人在颤抖。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睢无极心里浮起，他问道：
“夜明，你口中的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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