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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水浒中的女性——走江湖的女性的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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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不是弱者,她们只是被社会塑造成了弱者。 —— 西蒙娜·德·波伏娃
这一章节,我们讲一讲水浒传中有大段描写的女性人物:作为外室的金翠莲,阎婆惜和江湖艺人白秀英。她们三个人没有土地,失去了户籍,是那个时代的流民。
按出场顺序,第一个来说金翠莲。
投亲无着落的金翠莲跟着父亲靠卖唱维持生计,被郑屠镇关西看中,强买了做妾,却没有给金老头买身钱。郑屠夫大娘子不容金翠莲,把她赶出家门,还索要当初花费的买身钱。金老头根本没拿到钱,这时反倒欠了郑家钱财,只恨父女弱小无力,被郑屠追债,愁的天天哭。鲁达一听不干了,筹钱资助金氏父女,不但放跑了他们,还三拳打死了镇关西。
金翠莲父弱母亡,没有亲戚可以依靠,自己也是个弱小女子,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卖唱讨生活。这点糊不住口的生计根本算不得生计,只能听从父命,卖给富人做妾或者是做外室。能不能遇见一个还算是厚道的人,全靠运气。卖给郑屠夫不是金氏父女所愿,那就是号称“镇关西”的郑屠夫欺负孤老弱女,强买强卖,所以引起了鲁达的强烈愤慨。
施耐庵同情这样的弱者,让金家父女遇到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鲁达,逃脱了郑屠的控制。又让他们在大同府遇到了处世能力强又厚道的赵员外,金翠莲被包养为外室,父女二人的衣食才有了保障。待鲁达打死郑屠逃到大同时,在街市上金父及时拉住鲁达并藏在自己家里。想必父女二人善良诚实,人品不错,得到了赵员外的善待。赵员外也感激鲁达渭州的相助,为了帮助鲁达摆脱官府追捕,送他到五台山出了家。
这是个好人有好报的完美故事,金氏父女虽然软弱但是温和善良,碰巧遇见鲁达,得到解救不说,流落于大同府期间,又遇见了厚道的赵员外,父女二人过上了安稳的日子。鲁达虽然鲁莽,但是不计成本仗义行侠,也及时得到了金父的帮助。赵员外得到了貌美性温的金翠莲,也出手帮助了鲁达摆脱了官府的通缉。
三方皆大欢喜,除了那个死掉的郑屠。
阎婆惜的出身和金翠莲没有什么不同,都颇具姿色,都以卖唱为生,都不能养亲糊口。她的父亲死亡时,母女拿不出丧葬费,邻居王婆把她们拉到“及时雨”宋押司跟前,轻轻松松就拿到资助。这让阎婆觉得宋江好说话,打听到他还没有妻室,委托王婆一通巧言好语,就把阎婆惜许给宋江。书上说,宋江本不愿意,但是架不住王婆能言善语,好人做到底,就同意了。这里的“许”其实就是“典”,是有契约的,大概也是包养的一种形式。
可见那个时代,游走四方讨生活的底层百姓生存空间很小,失去土地、没有亲戚可依靠,只能在江湖卖艺或者卖身做为生存的手段。不仅受人欺辱,重要的是大多数人的那点艺不足以糊口,需要靠卖身才能活下去。
宋江在物质上没有亏待阎家母女,阎婆挺满足,但是年轻的阎婆惜不满足,她还有精神需求。
施耐庵写了:宋押司在女色上不甚上心,专好结交江湖好汉。阎婆惜是个惯于使性的人,不和意的东西她不愿将就,而且还在脸上明明白白表现出来。她一点也不中意这个貌黑个矮而且不解风情的的男子,他的出手大方难道不就是对她进行的敷衍,给钱了事吗?阎婆惜窝着一口闷气,有时出言伤他,搞得宋江很尴尬很无趣。宋江就有意回避他们的这段关系,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
阎婆惜索性和宋江的同事押司张三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那张三风流俊俏,懂品竹弹丝,很会说些甜言蜜语,和宋江的黑矮木讷不解风情形成了鲜明对比。阎婆惜对张三念念不忘,恨不得和他天天腻在一起,仿佛忘了她是宋江的外室,也忘了宋江的存在。张三风流得到阎婆惜的欢心,就意味着宋江不会讨好女性吗?施耐庵对宋江在女性面前的刻画还有其他的场景:第七十二回宋江带领柴进燕青李逵等人在中元节这天拜见了李师师,但凡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赶紧打圆场说宋江喝多了。
恐怕宋江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不懂在女性面前该做什么怎么去做,而任何女性都更愿意与会求欢的男性在一起,阎婆惜何尝不是呢?张三的出现,马上让宋江相形见绌。而阎婆知道这些事,她纵容女儿不守规矩。
宋江听到一些传闻,心想:又不是父母匹配的妻室,上什么火,不上门罢了。他还真说到做到。
如果这时宋江和阎婆惜撇清关系,那么之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但是宋江攥着那份典身文书,阎家母女没有主动权,无法提出来。不管阎婆惜再怎么想和张三成就姻缘,也是没有办法达到目的的。那个张三更多是贪图享乐,能为她们母女出生活费和一大把赎身钱吗?阎婆精于世故,一定看出张三拿不出钱而只会贪色,但是宋江出手大方能够拿出真金白银,并且好说话,更有利可图。阎婆不能一味惯着女儿,白白放跑了金主宋江,毕竟已经到手的滋润生活还是不能轻易舍弃。
忽一日,阎婆死拖硬拽把宋江拉到阎婆惜房中,撮合二人缓和关系。阎婆惜开始以为来的是张三,飞扑下楼,看清是宋江后让她大失所望,上楼倒头睡在床上。二人心里都打着别扭,谁也不肯先开口示弱,给对方说句柔软贴心的话。不管阎婆怎么规劝调和,她的女儿依然不顺从,“金主”宋江更不可能先主动打破僵局的。宋江坐了半夜,后来熬不住了和阎婆惜对脚而睡,引来的却是阎婆惜的冷笑。大概宋江以为,她们母女花的都是他的钱,阎婆惜主动过来服侍讨好才是常理,他应该端着架子才像个正主。可阎婆惜不这么想,她站在女人的角度也就是自己的角度,认为男人主动凑上来哄女人,才能显示对她的情谊和关爱。张三就是这样做的,所以他能够紧紧抓住阎婆惜的心。宋江和阎婆惜两个人都在等对方的主动服软,结果,谁也没有主动。
忍无可忍,天不亮宋江就出门而去,走到街上想起公文袋没拿出来,里面装着梁山晁盖的感谢信和一锭金条。这些东西已经落入阎婆惜手里。她内心得意,这下可有讨价还价的筹码了,典身文契有望要回来了。信中写着酬谢一百两黄金,足够重新安家并且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自己身上手头上的穿戴也要都带走,这时不翻牌,还会有更好的时机吗?根据平日的表现,阎婆惜算到宋江不敢反抗,一切条件任由自己提,那时就可以完美脱身,实现和张三结为夫妻的愿望。
她对宋江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培养出什么情谊,关键是,她对以提供女性服务换取母女物质保障的生存方式产生了厌恶。阎婆惜幻想着过上随心合意的生活,那么就借最后一次机会,进一步利用宋江。她是多么的贪心不足!
勾结梁山的罪行后果有多严重,当事人就有多紧张。精神的弦紧绷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断裂,阎婆惜没有想到这点。她随意耍性子惯了,“强横”让她感到自己能够处在优势地位,逼迫对方让他们迁就她,那样,她就得逞了。她把注意力都放在怎么能够要挟成功,宋江会不会反悔这个点上,而没有料想到兔子急了会咬人,这只“兔子”恰恰是后来的□□“老大”。宋江可从来不是甘愿受人制约的人,阎婆惜不了解他。阎婆惜还未来得及做出保护自己的任何准备,宋江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阎婆惜的悲惨命运有社会大环境的原因,也有她个人性格的因素。她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局,大概是她和宋江之间没有达成互利互惠的相处模式。在这个关系中,宋江付出了不少金钱,而似乎没有得到什么实惠。反观阎氏母女,被养的丰衣足食不说,阎婆惜也满头珠翠遍体金玉,阎婆自己也有了若干头面衣服。可阎婆惜不满足,她要嫁给张三,这也不是什么非分之想,她需要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男人。关键是她还要为了能够和张三以后过上富裕日子做了过度打算:既然宋江这么好说话,何不趁机好好敲诈一把。
无论多么老实的人意识到自己被敲诈,都会恼怒。何况阎婆惜用来要挟敲诈宋江凭借的是要被砍头的秘密,宋江能答应吗?
在这段露水情缘中,宋江真的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吗?来看看当初阎婆惜母女穷困时,宋江是怎么做的。
宋押司听到阎家母女没有丧葬费,就告诉阎婆去酒店借纸笔来,亲手写一张欠条,凭借它可以去棺材铺取一副棺材,还拿出十两银子给她们办事用。读者们一定很疑惑,多给点银子让她们操办不就行了,干嘛一边给银子还一边赊棺材?这就是宋江的小九九。既然济贫救困做好人,还不把动静弄得大一些,让更多的人知道,要不怎么“及时雨”远近闻名呢?阎婆办完丧事还剩有余钱,她才让王婆做说客,把阎婆惜典给宋江。宋江在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却架不住王婆的一张嘴,“好人”做到底,就答应了。这就是施耐庵笔下的“对女色不要紧”。一开始,阎婆惜和宋江日日宿在一起,没过多久,宋江先退却了,他的江湖手段在女人这里实在不合时宜。虽然是一份交易,但是,女人需要情感的温暖。阎婆惜不满意他,于是两人关系迅速冷淡下来。阎婆惜年轻活泼,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宋江的同僚张三身上,这就有了后面的事件。
宋江之所以接纳阎婆惜,大概率是为了赢得好名声,那时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眼看就没了活路,但是他对这件事又找不到合理的拒绝理由。宋江接纳了她们,也接受了来自她们的感恩戴德,于是免不了在阎家母女面前应付。他以施舍者的身份频频出现,但是,钱买不到一切。一旦他的动机被阎婆惜识破,她还会付出真情吗?她年纪轻轻生机勃勃,即便是典身过来,难道要天天顶着恩泽过日子,青春年华都要付与这个一本正经、温吞如水、高高在上的“恩”人吗?一个女人想到要和一个虚伪的男人长久在一起,她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呢?
阎婆惜缺乏社会经验,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面临的问题,而她的母亲只顾着贪财,除了把女儿当做挣钱的工具,根本不考虑她的委屈和需求。母亲的“贪”传导到阎婆惜身上,害了她。
阎婆惜的任性贪婪和金翠莲的温和善良造就了两个人的截然相反的命运,当然还有一个因素,金翠莲遇见的是能力强、为人厚道还懂得呵护女人的赵员外。如果金翠莲遇到的是宋江,不管满不满意,估计以她逆来顺受的性格只会忍气吞声把日子熬下去。可是阎婆惜性子刚烈,她想反抗命运。她根本看不上宋江,在宋江那里除了得到钱,她得不到尊重,更找不到做女人的感觉。如果阎婆惜遇到的是赵员外,大概她的性子会收敛很多。假如赵员外没有处处以“恩人”自居,假如她和赵员外琴瑟和鸣,她还会心生邪念敲诈赵员外吗?
那个时代,被卖身的女子,拿什么来反抗命运的不公呢?她们本就活在不公之中!
白秀英父女和金翠莲父女以及阎婆惜母女的生存模式不一样,虽然她们都靠卖唱谋生,但是白秀英的艺术水平要远远高于其它大多数走江湖的人。她可以以卖艺为生,而不必一定要依附什么人,被人包养。那么,一技在身,是不是就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呢?
走南闯北街头卖艺的人常常受人欺辱,所以孤父弱女时不时需要依傍有势力的人,连打虎将李忠都要忍气吞声看人脸色。白秀英来到郓城县很快就傍上了旧相识县太爷这个官大人。有县令大人撑腰,白秀英父女自认为底气十足。
一天正值演出,雷横雷都头被人撺掇来看戏,径直坐在最显眼的座位上。白秀英没见过雷横,几天前特地前去参拜,但是雷横出门办公务,两人未打上照面。等到白秀英托着盘子要赏钱的时候,她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而恰好雷横一文钱也拿不出来。想必雷都头平时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连赊带赖恐怕是常事。白秀英不知道对面这个男子是谁,只认为这个男人小气,于是言语不让,步步紧逼,这让雷横脸红脖子粗,很尴尬,颜面扫地。白父只当来了一个蹭戏的,毫不客气出言讥讽,雷横顿时大怒。二人嘴上你来我往,雷横忍不住激愤跳起来,打得白父唇绽齿落。
白秀英马上到县衙找到县令大人,要求捉拿雷横。白秀英是个性急的人,父亲被打,等于场子让人砸了,这往后在郓城县还怎么混。她一心逞强,定要当众教训雷横,支使县令教禁子责打。县令碍于情面左右为难,而那些禁子根本不站在她这一边,场面僵持不下。恰逢雷母来送饭,看到儿子被绑着受打,哭着骂起来,上手解开了绳索。白秀英听见出来呵斥雷母,雷母看见是白秀英,破口大骂。接下来的场景不难想象,白秀英和雷母相互大骂,雷母嘴脏,用词更是不堪入耳,白秀英怎堪忍受这等屈辱,一耳光就打了过去。一旁的雷横不干了,他的暴躁性格之前大家已经见识过了,这下更是变本加厉,扯起枷来,望着白秀英脑盖上打将下来,白秀英当场毙命。
白家父女和雷横母子遇到了一起,一方怕被欺负倚仗县令出言过激,遭到殴打。另一方习惯于霸道,母亲更是添油拱火,暴躁的雷横失去了自控力。白秀英惨死,雷横被判死刑。
这副场景偶尔在现代的街头巷尾还能看到。老百姓拿不出有效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首先想到的是骂街,怎么难听怎么骂,骂到后来,双方动起手来,甚至做出过激的行为。为什么?社会规则欠缺,法律被漠视,维护秩序的一方(如县令)懒政懈怠,甚至相互包庇,民间有点小权力的人(比如雷横)不想被规则束缚,社会上下充斥着人情世故,很多不守规则的现象遭到默认。一旦发生摩擦,没有人去维护规则和秩序,本就边界不清晰,维护起来成本太高。
我们来看看当时的法律条文,《宋刑统·斗讼律》“斗殴折齿毁耳鼻”条的规定:
诸斗殴人折齿、毁缺耳鼻,眇一目,及折手足指,若破骨,及汤火伤人者,徒一年。折二齿、二指以上及鯤发者,徒一年半。如果十日之后受害人的健康进一步恶化,那么罪行就会加重。
县令的处理也只是“把雷横捉拿到官,当堂责打,取了招状,将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雷横并没有因为白秀英与县令的特殊关系而遭受重罚。
白秀英急切,唯恐县令轻判而只做到目前这一步而停止不前,执意号令把雷横示众在勾栏门口。底层老百姓哪个不是这种想法,雷横是公人,衙门里徇私枉法官官相护是常态,雷横朱仝少干了吗?雷横接了晁盖的十两银子放了刘唐,又和朱仝私放晁盖宋江,郓城县令对宋江有意包庇,朱仝无视法度知法犯法放走雷横,依法也会被处以重刑,但是结果呢?朱仝得到知府的同情,天天陪着小衙内玩耍。这些人啥时候为老百姓认真办事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白秀英的应激反应不是很正常吗?
可怜白秀英父女,以为背靠着县令就可以挺直腰杆卖艺讨生,可终归是最底层的苦命人,总会受人欺辱。这就造就了白秀英激烈的性格,她不甘心成为弱者,在东京结交下现任县令,这是她能够想到的办法,也是易于实施的办法。可是底层生态复杂,有些人就是不想讲理的,比如雷都头这样的人。
雷横在庙里捉住刘唐的那天傍晚,路过晁盖家打秋风,晁盖急忙起来应酬,说明雷横吃拿卡要这些事儿没少干。出门看戏不带钱是常态,凭着都头的身份,过后大概也没什么人问他要钱。可白秀英不认识雷都头,以为他要蹭戏,追着要钱没什么不合理。如果雷横知趣,回家拿钱来不就完事了,或着大大方方自报姓名后承诺补上赏钱,可是他迟迟不动,还尽说些没啥信服力的话,让白父更加坚信,他就想白白蹭戏。雷横恼羞成怒之下动手打了白父。
如果白父言语不过激,也未必会让势态失控。但是放过雷横,他担心借口蹭戏的人只会更多,那么今天女儿的表演就白费了许多力气,以后挣钱只会更难。白家父女的底层生活经验让他们养成了要强的性格,如果软弱更会受人欺负。而且人们越是生活艰辛,越会在乎微小的得失,因为这是他们生计的唯一来源。雷横如果没有平日借着职务占人便宜的毛病,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如果雷母没有凭借儿子骄横,不架柴添火,也不会助推雷横犯法。
县令大人更是荒唐,丢法度于一边,不能正确定性雷横的行为,认不清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惩罚的依据是什么,惩处的力度该怎样,人情和法度的界限在哪里,被白秀英推着走而自己躲在后面,让原告号令禁子责罚被告。最终,刑事案件变成了街头争执。可悲的是,双方情绪过激后,导致了另一桩后果更恶劣的刑事案件,在县衙里上演了一方杀死另一方的惨剧。
自古官吏搜刮欺压老百姓,是掌权者对无权者的压榨,这已经在民间成为潜规则。不乏一些人有意纵容这些官吏,在适当的时机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晁盖宋江不就是平时“仗义疏财”、积极结交社会势力,犯罪的时候得到了悉心照顾,逃脱追捕得逞的吗?
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女性拿什么“仗义疏财”讲江湖“义气”,为自己留后门呢?在那个社会中,底层人能够苟且活着已经不易,更何况处在最弱势地位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