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生还

10、第 10 章

　　他给邱悦白和自己各倒一杯啤酒，拿杯子在她杯子上一碰，然后举杯饮尽。问她：“小白，你有过非常绝望的时刻吗？”
　　邱悦白想了想，点头：“有啊。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绝望，学生有学生的绝望，大人有大人的绝望。”
　　陈与洪给她拿蚬汁拌了小半碗饭，递过去：“比如说？”
　　邱悦白尝了一口，忍不住“哇”了一声。
　　小孩子的绝望吗？她小学四年级，父亲去党校培训，母亲也要去学习，她被放在外婆家。俩人每个月挑个周末一起回来看她，那个星期天下午，就是她最绝望的时刻。
　　一个月的望眼欲穿，两天滚在父母怀里的扎实温暖，以及沐浴在慈爱的目光里尽情玩乐的盛大幸福。直到周天下午，就像气球炸开，烟花熄灭，电影院亮起灯光。父母的身影决绝而去，她哭得嗓子哑掉，滚得新衣服裹满尘土，追着大巴车跑，摔破了膝盖，磕肿过脑袋。
　　但是留给她的，只有大巴车的尾气。
　　所以她后来极其讨厌汽油味儿，进而严重晕车。但是为了做业务，也还是硬着头皮考了驾照，才发现晕车的人，只有坐车会晕，开车并不会。
　　陈与洪总结：“方向盘要握在自己手里。”
　　邱悦白笑起来：“陈老师上价值了啊。”
　　其实她并不是典型的留守儿童。毕竟父亲党校学习只有几个月，回来之后虽然工作还是忙，但是一周也能见她两三次。但那时候分别的痛苦，过于撕心裂肺，那种绝望的心情，刻骨铭心。
　　靠什么走出来呢？
　　邱悦白曾经认真复盘，大概就是靠抽离吧。假装自己是一个无关的人，一个异世界来的灵魂，高高在上，看自己与父母的悲欢离合，如同看电视剧一样，有代入感，但不沉浸。
　　你看，那个哭得天地无光的小孩子，最终也顺利长成大人了。读大学，找工作，工作一开始不太顺利，但是也靠自己一门手艺创业成功，并且影响了很多人。
　　陈与洪和她碰杯。
　　邱悦白突然发现他很专注地看着自己，不仅脸一红，问：“干嘛？”
　　陈与洪微笑：“为你骄傲，与有荣焉。”
　　邱悦白乘胜追击：“陈老师不止为我一人骄傲吧？”
　　陈与洪点点头：“我很幸运，遇到你们。你很棒，孟真也很棒……虽然和她在英国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沦陷在绝望里。”
　　邱悦白睁大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陈与洪叹口气：“你知道，网上很多人攻击孟真，是因为她的第一学历是大专。一个大专生，一个学渣，没有经历过名校的熏陶，怎么就忽然以雇员身份就拿了大奖呢？是吧？”
　　邱悦白摆手：“我没有学历歧视，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什么985或者211名校出身。”
　　陈与洪斟酌片刻，说：“其实高考，受很多意外因素影响，并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的智商与能力。小白，不怕你生气，我说实话，我和孟真是高中校友，我始终认为，孟真取得任何成就，都理所应当，我都毫不意外。而许多高高在上的人，真把他们放到孟真当时的处境，未必能考上大专。”
　　“陈老师——”邱悦白把手伸到他面前，摇了摇，半真半假嗔了一句，“当着现女友就这么肆无忌惮吹捧前女友，这样好吗？”
　　陈与洪捉住她的手，亲了亲，笑道：“我们今天呢，就是个坦白局。我跟你肝胆相照，所以只说真话，真人，真事，真感觉。”
　　“那你们俩是青梅竹马，又一起出国深造，经济上应该没有太大压力，为什么会绝望呢？”邱悦白百思不解。
　　“她严重抑郁，已经躯体化了。出不了门，甚至起不来床，没有食欲，没有求生欲。”陈与洪喝了杯酒，叹口气：“而这，已经是她强大意志力挣扎后的状态。我要上课，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她。每天早起出门，和晚上回来，都会忐忑，她还好吗？她还在吗？生怕推开她的门，她就撑不住走了……”
　　“而我除了早晚陪伴她一会儿，给她一点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和水，给她一点必要的药，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她那么聪明的人，我能讲的道理她都懂，她的意志已经足够强大，强过我很多很多，所以精神上，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日复一日活在忐忑里，又日复一日说服自己，我恐惧的结果绝对不会发生，就这么，熬过了五百多天。”
　　邱悦白问：“她康复了？”
　　陈与洪摇头：“没有，只是她的意志占了上风，强迫自己出去工作了。后来她去了一间医学院的实验室，做了一名勤杂工。”
　　以后的事情听起来就是命运的馈赠。
　　她在处理一个博士生的实验残留物时，观察到一点异常，秉承着一个医学生——哪怕是大专生，也受过一点专业训练，当然也有可能是实验室长期的耳濡目染而就——的敏感，她迅速上报给课题组。这个发现，令那名博士反反复复做了两年的实验有了突破性进展。那个原本毕业遥遥无期的老外大喜过望，迅速邀请她做自己的科研助理。实验结果形成的论文后来被一家顶刊接收，老外很慷慨，给了孟真通讯作者。
　　然后，课题组大老板伸出橄榄枝，邀请她来读自己的博士。
　　孟真就此坐上科研直升机。
　　陈与洪笑着说：“说起来我都有点自卑。我读一个艺术史的博士，七年才拿到学位。孟真呢，四年就毕业了。然后成果不断，每一项拿出来都能扎扎实实造福人类，她成了实至名归的科学家。所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做学术，是需要一点运气加持的，个人的努力当然有用，但某些时候起不到关键性作用。”
　　邱悦白有不同意见：“也不完全是运气，还是要有足够的努力，和专业上的敏锐性。大概那个时候，孟真不是把实验室杂工当作一份工作，而是视为一项事业，所以有极大的热情，用全部的心力，一丝不苟，才能发现那一点点细微的不同。”
　　陈与洪又帮她拌了一碗蚬汁饭，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大概是因为邱工日常需要搬搬抬抬，按拧锁扣，都是力气活儿，所以她吃起饭来格外认真，食量也比一般女孩子大。陈与洪总觉得她像陈建强，五个月的奶牛猫。看着小小一只，但是常常摆出严肃的表情，动作也敏捷利落，跟个小老虎一样。还不挑食，猫粮也吃，罐头也吃，猫饭也吃。吃起东西来认真又享受，偶尔会发出啊呜啊呜的低叫。
　　陈建强吃的每一口猫粮，都变成扑向老鼠和小鸟的力量；
　　邱悦白吃的每一份食物，都转化成她对空间设计的精妙巧思。
　　食物有功，烟火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邱悦白吃完这碗饭，喝了一口酒，眼睛突然眨了几下。陈与洪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她开口问：“那，你俩为什么分手？”
　　十年恋爱，共度黑暗，终于前途光明，却又各奔前程。
　　谁都会疑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