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生还

9、第 9 章

　　陈与洪做了一夜的梦，梦到他和孟真初到英国的时候。
　　伦敦刻骨的阴冷和无处不在的雨，愈发增加了他那种义无反顾的决心。那时候是难的，前途未卜，后援无人。陪伴在身边的孟真如同行尸走肉。
　　他记得那些回到家的深夜，迎接他的都是浓郁的黑暗，以及空气里粘腻的霉味儿。他进门，开灯，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敲响孟真房间的门，然后开门，看到枯坐一角的孟真。
　　她也洗漱，也收拾，身上干干净净，衣服虽旧但搭配合宜。
　　也仅此而已。
　　她也许吃了饭，也许没有吃。他只能从她的嘴唇去推断。如果嘴唇苍白干燥，他就把简单的食物和水拿过来。孟真不挑，他拿什么，她就吃什么。甚至他递过去药，她就乖乖吃药。
　　然后聊一会儿琐琐碎碎的事情——确切来说，是他自己在讲。吃了什么。上了什么课。有哪些有趣的教授。门外的路。浓重的雾。新开的花。连绵的雨。
　　孟真也会简单回应。有时候，会平静地抱住他，闭上眼，彷佛睡着了一样。有时也会真的睡着，他就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回自己房间。
　　有时候她也会很平静地跟他说：“生命迟早都会终结呀，何必一定要求特定的长度呢，不如结束掉残破的当下，重开一局。”
　　他就抱着她，坚定地重复：“没有残破，谁都不能定义残破。树有伤痕就不是树了吗？狗在河里撒尿就影响河流入海吗？哪怕一千个人痛骂月亮，一万支箭射向月亮，依然不妨碍它的万里清辉啊。”
　　那段日子，他有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惶恐，也有从未有过的勇气与坚定。那些夜晚，他要跟自己说多少句“会好的”才能入梦？他只知道，只要早起看到孟真站在房间门口微笑，他就觉得造化无限宽容，予他盛大的馈赠。
　　他们是恋人吗？当然是，他们会拥抱，会依赖彼此，他们共同支撑漫长的灰暗岁月，他也亲吻她的额头与脸颊，头顶的头发，也会将她裹入自己的大衣，感受彼此的心跳，确认生命的存在。
　　但他们从不谈婚姻。
　　孟真来英国申请的陪伴签，他特地回国陪她办的手续。
　　他把和孟真的经历写下来，将他和孟真曾经在彼此校园的合影整理出来，将更早与孟真一起居住的那些记录摘下来，装了满满一大袋子，作为佐证材料呈给签证官，于是顺利通过。
　　在他们没有结婚证的情况下，在他还是博士第一年的情况下，顺利给孟真拿到了陪伴签。
　　这就是胜利。他和孟真说，我们这一步好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一定会。
　　熬过了五百多个这样的日子，孟真有一天跟他说：“我想找个工作。”
　　她学历也许不太好，但语言还不错。靠着这一点优势，她找到了一份工作：伦敦某医学院实验室的清洁工，所谓的Staff。
　　此后他们过了一段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孟真一天天的好起来，她迷恋这种聚焦在细微之处的状态，也喜欢这种恢复秩序与整洁的工作。好像一切破坏都可修复，一切混乱都只是暂时。
　　所以后来他很喜欢林城。
　　傍晚下课出来，环顾四周，感慨林城真好呀，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大晴天。即便到雨季，那雨也格外爽利，一声炸雷后就兜头浇下来，浇痛快了就刷啦一收，蓝天澄碧，云朵雪白，阳光透澈，美好得像小时候珍藏的水晶球，一点暴雨后遗症都没有。
　　何况还有美妙的食物。
　　陈与洪给邱悦白微信：“出来吃饭？”
　　邱悦白回：“好，我去你那儿。”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美食聚集地，不不不，并不在游客熟悉的景区。一般来说，最美味的食物，最地道的风情，要么在老城区的居民点，要么在年轻人聚集的大学城。
　　林城大学旁边的镇子，就是宵夜最好的去处。
　　白荻湖是个淡水湖，但几公里外就是入海口，是以白荻镇的渔业一直非常发达。老城区的老饕们，定时定点，过来吃最新鲜的应季水产，几十年下来，这边夜市规模颇为可观，大大小小的摊位几百家，各个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儿。
　　邱悦白车开到滨湖公园旁，陈与洪已经站在那里等她。她停好小皮卡下车，他就过来自然而然拉住她的手：“走吧，带你吃点不一样的。”
　　夜市不过几百米，灯火辉煌。他们选了一家临河的，门头的牌匾写着三个大字“青龙阁”。青砖的老建筑，上下各三间的面宽，一楼做厨房和大堂，逼仄的楼梯通往二楼。
　　大堂迎客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姑娘，身段微丰，笑眼弯弯，一见他们俩就招呼：“陈老师来了？女朋友真漂亮！下午刚捞的黄沙蚬，我给两位做一份儿？”
　　陈与洪和邱悦白对视一眼，都有点疑惑，这一家分明是第一次来，怎么这姑娘倒像老熟人一样。陈与洪微笑：“哟，老板娘看着眼熟，我脸盲，记性也不好……”
　　姑娘笑起来：“我是大英部的，黄圆圆。历史院的姚老师不和你住隔壁嘛，我总去她家玩儿，看你满院子的花，可羡慕了。还说让姚老师帮我讨几株呢！”
　　陈与洪恍然大悟：“原来是黄老师，早听说大英部来了个北大博士，一直还没见过，没想到今天有幸遇到了。正好我扦插了一些小苗，现在瞅着是都活了，等过个把儿月，开花儿了您去挑。”
　　又问：“这是您家的店？”
　　黄圆圆说：“我公婆开的，平时我老公打理，我就是偶尔闲了过来帮帮忙。”
　　正聊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爷子走过来，操一口又急又快的本地方言说了一通。黄圆圆就笑眯眯地说：“小妹子试过黄沙蚬吗？第一次见，我送你一份儿尝尝，好吃也帮我打打广告。”
　　邱悦白赶忙道谢：“谢谢黄老师。不过听说黄沙蚬吐沙要吐好久，下午捞的，现在能吃吗？”
　　黄圆圆神秘一笑：“我们有秘方，放心吃，保证鲜甜，一点沙都没有。”
　　两个人上了二楼，楼上中间是大厅，靠窗却是半隔断的小包间。他们拣个小包坐下，透过玻璃窗，看两岸的灯火映着波光，金明红碎，无限迷离。
　　菜很快上来。一个黄沙蚬，一个莲藕焖五花肉，一个白灼河虾，一份儿青菜。重头是蒜蓉黄沙蚬，黄圆圆介绍说，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用料很讲究。辣椒得用海南产的，切成细圈儿；蒜得选山东紫蒜，要手工切碎末儿，和辣椒圈儿一起洒到洗净的蚬子上，淋上油和自家酿的白酒，然后上锅蒸。
　　这道菜附近几家都做，但她家风味绝佳，就出彩在这用料上。
　　黄圆圆拿起公筷要帮他们布菜：“这样蒸出来，清甜得来，蒜味也足，你们快尝尝。”
　　邱悦白忙说：“我们自己来就行黄老师。这菜的卖相，再配上这窗外的风景，绝了！我先拍照发个朋友圈。”
　　黄圆圆看她飞快地拍照、修图，发朋友圈并且定位青龙阁，笑得眼睛更弯了：“那你俩聊，我先下去忙，有事儿叫我哈。”
　　邱悦白尝了一口黄沙蚬，眼睛不由自主眯起来，陈与洪问：“好吃不？”
　　邱悦白点头：“太好吃了！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怪不得他们家能娶到黄老师做媳妇。”
　　把陈与洪都逗乐了：“你平时看着也不馋呀，怎么吃点好的乐成这样。菜做好了就有资格娶北大博士当媳妇儿啊？我要是想娶你，是不是也得练几个绝活儿？”
　　邱悦白又盛了一勺莲藕在碗里，冲着陈与洪一笑：“别的不敢说，不过今天有这几个菜做铺垫，我不介意听陈老师讲讲往事。要知道，人吃得好，心胸就开阔，不容易生气。”
　　陈与洪点头：“有道理，幸福的人不计较。”
　　但是，此刻，夜色旖旎，美食当前，对面的小女友白T恤灰短裤，清澈的眼睛亮晶晶。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他该如何说起他的英国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