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生还

8、第 8 章

　　感伤、愤怒、恐惧，这些复杂交错的感情混在一起，凝固成一只粗壮的黑手，仿佛是捏紧了他的肺泡，陈与洪觉得呼吸困难。他点进输入框，打算和当前的1826人一起讨论，才发觉手在微微颤抖，打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取消输入，话题下跳出了一个新的内容，发布人是“我们也能”官方帐号。内容比较长，陈与洪点了进去。
　　开篇第一句是：“我们也能”相信所有女性的成就，都缘于自身的力量与付出的努力。
　　陈与洪心头一热。
　　他拉进评论区，短短几十秒，已经有手快的评论若干个。
　　营销大师。
　　蹭热度。
　　现女友支持前女友，这把高端局。
　　还得是陈老师。
　　你怎么看你家陈教授被吸血？
　　“我们也能”回复了最后一个提问：就事论事，我个人并不认为陈老师有托举学术妲己的能力，毕竟陈老师是艺术史博士，而孟女士由始至终都在医学领域发展。他们也许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岁月，最终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携手余生，但恋爱的过程并非单方面的付出，谈不上吸血，也谈不上谁来托举谁。
　　一个眼熟的数字帐号回复：你确定？
　　陈与洪把电话打过去：“小白，不要回复他，别再看这个话题。”
　　邱悦白说：“好。”
　　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陈与洪说：“我应该给你一个解释，但是这件事情有点复杂，我需要一个整块儿的时间，一个平和的心境，把一些容易误解的细节好好给你解释清楚。”
　　邱悦白笑笑：“说来话长哈？”
　　陈与洪说：“是。”
　　邱悦白又问：“不止是白月光，认真恋爱过？考虑过婚姻？”
　　陈与洪答：“认真恋爱过，但是，可能，没有考虑婚姻。小白，这其中有很多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的缘由。但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把从2012年到我回国，我与孟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邱悦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点：“你认识孟真，早在去英国之前？但是你只能从英国讲起？”
　　陈与洪叹了口气：“是。”
　　邱悦白沉默一会儿，说：“好。”
　　实际上邱悦白并没有特意去等他的解释。话题热度不断上升，某些人似乎被这种气氛刺激得兴奋起来，于是纷纷给出一些片段。这些零碎的信息如蠕虫一般自动汇集，拼接成一个近乎完整的故事。
　　那就是，2012年到英国之后，除了第一次留学生聚会，大概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孟真。
　　没有她的就读记录，没有她的工作记录。陈与洪也不是乐于社交的性格，从来不邀请别人到家里来，所以，在他所能辐射的社交圈子里，孟真如同消失来了一样。如果不是她确实很美，气质独特，大家甚至会疑心她是否真的出现过。
　　合理的解释是她在那段时间，一直呆在房子里，从不外出。不外出代表着没有收入，那也就意味着那两年，陈与洪一边读博士，一边要努力养着孟真。
　　这算不算吸血呢？
　　邱悦白很快否定了这个疑虑。
　　也许她是个网络写手……2012年之后，网络文学大火，那些爆火的作品背后，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作者类型。家庭主妇和小学生都是基本操作，高校教师和公务员也不算罕见，真正的霸总和有一点级别的官员也被扒出来过，乃至于罪犯和间谍，也曾以自身曲折刺激的经历为蓝本写出过爆火的小说。
　　虽然这几年许多作者掉马，走入三次元，真实面貌广为人知。但是也许有一些不温不火的作品，恰好可以带来一点收入，又不至于要做线下推广或者版权交易，所以作者还能隐藏在一个帐号下面，以自己设计的身份过着二次元人生。
　　也许孟真，就是这么一类的作者？
　　即便再退一万步，孟真没有任何收入，但是，她在房子里无所事事呆着吗？她不逛街，不网购，总要有一点活动来维持生命吧？也许是做饭？也许是打扫卫生？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用家务劳动换取维持生命的微薄供养，怎么能算吸血呢？
　　邱悦白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这个女人，是她男友的前女友，她的金龟婿的白月光。她在做什么？千方百计合理化对方的行为？找一切理由维护情敌的形象？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邱悦白很快就明白了陈与洪为什么要她不用关注，不用发声，一天之后，这个热搜已经消失了。检索孟真，能出来的都是学术信息，照片基本不再显示，包括那张证件照，包括那几张合影。
　　与孟真有关的八卦也被限制显示，有博主说，一个包含孟真的非学术内容，发出来两个小时仅有4个浏览量。
　　但是网民多有创造力，他们很快发现孟真和学术妲己都成为降流词，于是拼音出现了，缩写MZ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代号也应运而生。比如谐音梗的梦珍与萌针，反义词类的孔假，走典故路线的亚圣家的嫡公主，直宣怒意的天女孟某……不一而足。
　　心照不宣的各类代号加上截图，截图上几张照片打上不同部位的码，该传播的信息照旧被飞快转发评论。
　　这种自上而下的降流，只能更大程度激起网民的好奇心与叛逆值，有人甚至把所有的爆料整理成文档，建群分享，借此完成私域引流，甚至变现。
　　只要一块八毛八，吃完天女孟某所有的瓜。
　　坦白讲“我们也能”帐号的一半收入来源于线上，甚至于许多客户也是通过线上内容找到了她们，再进一步说，也是由于他们拥有足够大的流量才有了与工厂谈判定制配件的资本。所以邱悦白虽然自称蓝领技工，但内心深处一直承认自己是吃流量饭的。
　　流量如水，皮下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邱悦白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时，还在读小学。那时候市面上有几家少女杂志，名称不同，风格相似，都不外是刊登一些凄美的古典爱情故事或甜甜的现代校园言情，顶多再有一些校园版悬疑故事和叛逆少女的惨烈青春物语。
　　有位惨烈青春写得极好的作者，名字里带个舟字，作品时不时出现在这几本杂志上，换得五六百稿费。这位作者大约才十六七岁，还在读高中，声名鹊起之后，架不住粉丝的强烈要求，在杂志论坛上时不时会发一些自己的照片。有时候是暗色调的背景，黄调灯光映着素白侧颜。半张脸，轮廓清秀，鼻梁高挺，参差的刘海盖住眉毛，画了黑色眼影的眼皮垂下来，一滴泪水滑到腮边。有时候是繁华城市，她浓妆长发仰起头大笑，手里的花正在凋零，浓郁的红色花瓣洒落在黑色皮衣上，惊心动魄。
　　她也在论坛分享自己的故事。
　　破碎的家庭，艳丽又疲惫的母亲，杳无音讯的父亲。
　　暗恋四、五年的俊美少年，陪她度过无数至暗时刻但是其实并不爱她，只愿意陪她喝酒逃课打架唱歌。后来他说爱的是她最好的闺蜜。
　　一直默默陪伴她的少年，是个温暖又善良的好学生，容忍她所有的坏脾气，帮她收拾烂摊子。中考前帮她补课考到高中，高中又帮她补课免得她被退学。
　　奈何她无论如何都喜欢不上他。
　　懵懵懂懂的小学生邱悦白，被这样一个鲜明又残酷的女孩子照花了眼。省下零花钱买所有有她作品的杂志，抓紧一切用电脑的机会上杂志论坛给她打call。
　　没有办法，那女孩儿就是所有作者中的明星，追随者众，且俯首帖耳。她自己的读者□□群里有几百人，但凡说去哪里旅游，都会有人申请见面聚餐。偶尔发个银手镯之类的饰品，感慨自己好穷，喜欢的东西只能往而兴叹，也会有人慷慨解囊，买了送给她。
　　变故发生在女孩儿高考之后。
　　她身边的同学从高中的残酷青春中解脱出来，纷纷步入网络，才发现她赫然已是小网红一枚。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揭开真相的正义感，在某全球华人论坛，一个人率先发了一个帖子：棚屋公主，堕胎女王——八一八某杂志“著名作家”某某某。
　　一人带头，全班爆料。她的□□空间里的说说和文章，她住的房子，她与母亲的合照，她暗恋的所谓俊美少年，她宣称的温暖学霸，她虚构的最好闺蜜，全都被八得体无完肤。
　　没有修饰过的照片就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高中生；美艳疲惫的妈妈是一个衣衫潦草满脸怒气的刻薄阿姨，俊美少年不够俊美，且本人气得发文大骂，宣称与小姑娘没有任何暧昧；而学霸表示，与她仅有的交集就是高中给她讲过几回题，也根本讲不明白。
　　更可怕的是，同期的作者好姐妹反水，将私底下的聊天记录贴上了上去。一个充满幻想的叛逆女孩，与线上闺蜜的聊天记录，自然是荒唐乖张而又丝毫不掩饰愤怒与欲望。
　　大家看到了她骂请她吃饭的读者傻逼；
　　看到她称呼给她买礼物的粉丝低等人；
　　于是读者群愤而起义。
　　这场风波最后以小作者发了一张割腕图，以及数千字暗黑风文章告终。
　　目睹了全过程的邱悦白，通过这场互联网早期塌房事件，无比深刻地理解了流量这把双刃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宇萍是她的合租者，也是她最早的客户。目睹她娴熟地换了马桶浮球之后，李宇萍无比激动：“邱邱！听我的，拍视频！你就拍视频教女孩子怎么修理家里的小东西，肯定有人看！相信我，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痛点！”
　　于是她们俩一起做了“我们也能”帐号。
　　不得不说鱼皮是个非常好的流量玩家，她总能抓住看客的眼球，挑出她们日常最头疼的一些瞬间来做内容。也总能把邱悦白修理组装的过程，剪得清晰流畅，一看就懂，脑会手会。
　　但是，邱悦白和她是有分歧的。这分歧不在于分工，也不在于分账，纯粹是理念上的不一致。
　　鱼皮喜欢流量，常常想出各种点子，挑起话题，聚集观众，然后营销。多数时候是成功的。但即便是成功时，邱悦白心里那根弦也总是紧紧绷起，担心流量的反噬下一刻就要到来。
　　比如此时，邱悦白就觉得，流量的反噬来了。
　　假如“我们也能”不是女性向帐号，她和陈与洪的恋情也勾不起什么话题；
　　假如“我们也能”没有那么庞大的粉丝量，也不至于引发她和陈与洪谁高攀谁的争议，进一步引出孟真这个早已置身事外的所谓白月光。
　　那么，也就没有所谓学术妲己事件的深扒。
　　细究下来，这一切波澜不过是流量的狂欢。
　　现女友是百万粉丝大UP主，前女友是学界新贵科学家，大UP和学术妲己因为一个男人撕一撕，对诸多围观看客而言也算是一个大乐子。所以为了流量，自然有人前赴后继提供那些早已深埋的物料，甚至不惜上穷碧落下黄泉，挖出萝卜带出泥。
　　就像评论区所言：撕得响些，好看！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