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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分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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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期末的时候,林知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卷子袋,指尖在封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是她周末特意去实验中学找老同学要来的,还搭上了一顿火锅。
“这是我一个在实验中学工作的同学给的,他们去年的期末考试题,”她将卷子袋递给陶念,“有时间就做做看,做完拿来我批。”
陶念接过卷子袋时,林知韫注意到,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孩,此刻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亮。
两天后的晚自习,教学楼里只剩下零星几盏灯还亮着。陶念站在办公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林知韫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推门时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试卷被轻轻放在桌角,陶念的目光却停留在林知韫的睡颜上——她睡着的样子比平时柔和许多,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梦里还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烦恼。
走廊上突然传来学生追逐打闹的声响,林知韫的肩膀轻轻一颤,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目光还有些涣散,在看到陶念时怔了一瞬,随即下意识去摸眼镜。
“累了就回去休息啊。”陶念的声音比平时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知韫揉了揉太阳穴,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笑:“没事,回去也是处理工作,在这儿还能看看你们……”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尾音软软的,和平日讲课时的清亮截然不同。
“给我,我批一下,”林知韫拿起试卷,“放学的时候过来取。”
陶念点点头,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见林知韫已经坐直了身子,正用指尖点着第一道选择题,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
走廊的灯光将陶念的影子拉得很长。办公室里,林知韫伸了个懒腰,颈椎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转而拿起红笔。当批到作文时,林知韫的笔尖顿了顿——陶念的字迹比平时工整许多,像是特意放慢了速度写的。
批阅完成后,林知韫算了一下陶念的总成绩。这个成绩放在实验中学能排到一千名开外,处于中游,如果一直能保持这个水平,考个本科应该不成问题。
窗外飘起了细雪,林知韫望着陶念认真订正错题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这个曾经对学习满不在乎的女孩,现在会因为一道错题皱起眉头,会在下课时追着她问解题思路。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陶念时,那个总是迟到的叛逆少女;想起陶念胃病发作时苍白的脸色;想起她偷偷把不喜欢的食物拨到餐盘边缘的小动作;想起现在这个,会在放学后主动留下来问问题的陶念。
林知韫轻轻合上批改完的试卷。她忽然很庆幸,在那个平凡的九月,遇见了这个不平凡的女孩。
这个有些倔强,又有些可爱的女孩。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陶念还是学年第一名,陶念知道,这是因为题目基础罢了。曾经她觉得二十一中的第一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如今却明白,即便是这样一所被边缘化的学校,想要站上顶峰也需要付出实实在在的努力。
窗外的积雪折射着刺目的光,陶念想起半年前那个不屑一顾的自己——多么幼稚,多么片面。
是林知韫,一点一点打碎了她可笑的傲慢。
陶念见过荒芜的土地,听过寒夜的海风。图书馆泛黄的旧书里,那些被无数人抚摸过至死不渝的文字,在她掌心始终是冰凉的。
这世界奔流不息,她也走过丰饶与荒芜。但感觉仿佛隔了一层,再深的痛痒也透不进,再大的声响也没回音。万物投来,只留下点水痕般的空。
直到某日黄昏,林知韫批改的周记本,用蓝墨水写着:见山不是山之日,方见云雾有骨。
此刻的语文课,陶念凝视着林知韫眼瞳中流转的微光。突然想借这双眼重新看世界——是不是她眼里的世界,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
那些年她穿越荒原,却始终两手空空,她不是不懂得爱,只是等着有那么一个人,能把散落在漫长岁月中的碎片一一捡起来,拼成她能真正握在手里的星河。
***
考完试后,面临的就是选科分班,其实她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文科理科都一样,都,不怎么喜欢。
人类的本质终究无法改变吧,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那个对学习缺乏热忱的问题学生。
可是,一想到如果分班,就可能不再是林知韫的学生,心里就特别难受。
陶念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丫,想起开学第一天自己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看着这个班主任在讲台上自我介绍。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过分年轻的语文老师,会成为照亮她高中生活的月光。
曾经厌恶的上学路,因为有了那个会在班级门口等她的身影,变得不再漫长;曾经嗤之以鼻的课堂,因为有了那些写在作业本上的红色批注,变得生动起来。就连这所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二十一中,也因为有了林知韫的存在,成了她愿意为之奋斗的地方。
返校前一天的黄昏,夕阳将整个操场染成橘红色。陶念和李仕超并肩坐在双杠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跑道上。李仕超晃荡着双腿,校服裤腿蹭上了铁锈也浑然不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剥落的蓝色油漆。
“你打算学文还是理啊?”他突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陶念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教学楼,玻璃窗反射着最后一丝余晖,像是一盏盏将熄未熄的灯。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还没想好,你呢?”
“也是,你学习那么好,学文学理都行。”李仕超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虎牙,“我爸妈让我学理,说以后好找工作。”
篮球场上传来“砰砰”的运球声,几个男生还在抓紧最后的光线打球。陶念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跳跃的篮球,忽然问道:“可是,找的工作一定就是自己喜欢的吗?”
李仕超愣住了,晃荡的双腿停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操场另一端走来。林知韫穿了件黑色大衣,衬得身形愈发修长,晚风拂起她的发梢,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边。
“聊什么呢?”她走近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然温和。
“陶念还没想好学文还是学理。”李仕超抢先回答,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老师,我学理,你会带理科班吗?”
陶念转过头,目光落在林知韫的脸上。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是某种无声的期许。
“我也不知道啊,等学校安排。”林知韫笑了笑,语气礼貌而疏离,像是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老师你没正面回答,那你就是带文科班喽?”李仕超不依不饶地追问。
林知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两个学生,最终停在远处的篮球场上:“选科的理由,一定要为了自己……”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知道很多同学为了跟好朋友或者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做出的选择,这是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任的做法。”
这句话她在班会上说过,如今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某种提醒,又像是某种告诫。
陶念望着她,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颤动了一下。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但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粉色的光。
“我想好了,老师。”陶念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双杠上斑驳的锈迹,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喜欢汉语言文学,我想学文。”
林知韫微微怔住。她看见少女仰起的脸庞被暮色镀上一层柔光,发丝在晚风中轻轻扬起,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即使明知这条路不好走,也要选择这条路吗?”她听见自己这样问。话一出口,才惊觉这分明是当年她的导师问过的问题。
陶念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林知韫想起她第一次批改陶念作文时,在结尾处看到的那句出人意料的点睛之笔。
“不好走,只是因为走的人少。”陶念从双杠上轻盈地跳下来,校服衣角在风中翻飞,“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啊。”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暮色里最后的光。
林知韫恍惚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对导师说出同样的话。
——这个女孩,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执拗啊。
***
选科志愿表在期末的最后一天悉数上交。白纸黑字上除了学生的签名,还附着家长或深或浅的签字。政教处的灯亮到深夜,老师们将三次大考的成绩重新排列组合,用红笔在名单上圈出文理科前50名——这些名字将成为新学期的实验班成员。
寒假的第三天,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陶念缩在沙发上,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迟迟不敢点开班主任发来的文件。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落着,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解锁手机。
文件加载的几秒钟像被无限拉长。然后她看见了——文科实验班名单,第一个就是自己的名字。而班主任一栏,赫然写着“林知韫”三个字。
陶念把脸埋进抱枕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还是林知韫。
这个念头像一颗糖,在心底慢慢化开。
她抓起手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老师,我下学期可以当语文课代表吗?】
发送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雀跃,又赶紧补了个乖巧的表情包。
林知韫的回复来得很快:【你王老师需要你。】
陶念几乎能想象她说这句话时微微挑眉的样子。她故意发了一串哭脸:【林老师不需要我吗?呜呜呜呜……】
林知韫没有回复,陶念盯着手机屏幕,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忽隐忽现,让她的心跳也跟着忽快忽慢。
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不过既然某个小朋友这么想当……】
陶念的脸“唰”地红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回复:【那我可以帮林老师整理作业本!】
【还可以帮您泡茶!】
【我泡的茶可好喝了!】
发完又觉得太过殷勤,赶紧撤回最后两条。
林知韫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这么积极?】
【那等开学来办公室报到吧,小课代表。】
那晚她戴着有线耳机反复循环张悬的歌,劣质耳塞将她的声线磨成砂纸。
月光照在窗台晾晒的帆布鞋上,她突然想起林知韫改作文时总爱哼的德彪西——原来孤独的波长可以跨越时空共振。
“你听见了我吧?
你听见了我吗?
记着我笨拙的说话……[1]”
细细碎碎的歌词里,是她难以言说的心事。
陶念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月光悄悄爬上她的书桌,照亮了那本摊开的《现代文学赏析》。
[1]选自张悬2007年发行专辑《亲爱的……我还不知道》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