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行失序》观月汐GYX

19、烟火气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铺在办公桌上，将整个办公室染成一片暖橘色。陶念终于完成了明天会议所需的所有文件，把它们仔细装订好。她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时针已悄然越过六点的刻度。
　　陶念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随手抻了个懒腰，舒缓久坐的疲惫。正当她思索着晚上订哪家外卖时，办公室的门轻轻被推开，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身影悄然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很轻，直到那股熟悉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陶念才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撞进了一双清亮的眼睛——是林知韫。
　　“有点内容才弄完……”陶念将订歪了的文件一一塞进档案盒，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她用文件夹的边缘轻轻碰了碰林知韫大衣上的金属搭扣，像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她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她的杏仁般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宛如两汪融化的黑曜石，透着璀璨的光，只是眼尾却倔强地向上挑起，恰似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绒毛，在暮色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泽。
　　“林老师，莫不是在等我？”陶念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调侃。
　　林知韫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像是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一层绯色。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个保鲜盒，开口道：“我回来取文件，路上买的鸡汤馄饨，你带回去趁热吃，素三鲜的。”说着，她把保鲜盒放在桌角，位置恰好压住了一张作废的会议记录。保鲜盒底残留的水珠洇在纸上，晕开了一片淡淡的水痕。
　　陶念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保鲜盒，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边缘轻轻摩挲着。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上周林知韫特意帮她带的早餐，上上周默默替她整理好的资料，还有更早之前那件轻轻披在她肩头、带着淡淡温暖的外套。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其实……”陶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伸出手去接保鲜盒，指尖在碰到林知韫手背的瞬间触电般缩了回来。
　　林知韫嘴角微扬：“走吧，正好顺路送你。”
　　车停在韵香华庭门口时，陶念伸手去解安全带。“本来想请你吃饭的，”她故作随意地耸耸肩，“不过既然某人不愿意，那就算了。”
　　“陶副科长记错了吧。”林知韫解开羊毛围巾的动作一顿，“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意？”
　　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耍无赖了？
　　“你说，你不想跟我吃饭，只想加我微信……”
　　“比起吃饭，我那时确实更想加你微信来着。”林知韫轻笑一声，探身替陶念摘掉粘在肩头的柳絮，“现在改主意了，可以吗？”
　　陶念转头看她，车内灯光勾勒出对方柔和的轮廓：“那……什么时候？”
　　“我们约早饭吧，带你多接触一下人间烟火气。”林知韫捋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明天六点半，我来找你？”
　　“太早了。”
　　“那我七点来。”陶念关上车门前，听到了林知韫的尾音。而她的余温留在副驾驶靠背上，混着淡淡的橙花香。
　　这，算是答应了吗？林知韫看着陶念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笑出了声。
　　她知道，陶念想请自己吃饭，是不想欠自己的人情，可是她也怕这样随便应了约，她们的距离又变得客气和疏离。

　　陶念自从国庆假期回来之后，就忙着做夏老师和陆瑾年做的那个课题，有时候晚上熬得昏天黑地的，经常早饭也顾不得吃，她换好家居服后，打开那盒馄饨，没坨，是她喜欢的馅，很鲜，很好吃。
　　连着熬了几天的夜，前几天看的书和文献也有了一定的眉目，既然约好了明天早起，陶念吃完饭，就早早地收拾好睡觉去了。
　　六点五十五分，林知韫准时给陶念发来了微信，陶念抓起沙发上的藏蓝色大衣套上。她对着镜子胡乱抹了把脸，发尾卷翘的弧度被压得服帖。
　　下楼看见林知韫，穿着一件短款黑色毛呢外套配雪纺蓝色衬衫，肩颈线条流畅，下面是一条米色的裤子和高跟鞋，172公分的身高，骨架撑起修长的身形。化了个淡妆，更凸显原生五官的干净秀气。眼尾略微平直，睫毛浓密，眼神清澈中带着冷静感。
　　陶念则穿了一件藏蓝色双排扣大衣，及膝茧型廓形包裹着完美的腰臀比，骨架纤细但比例匀称。发尾微卷垂在肩头，眼尾自然上扬，睫毛浓密如蝶翼，不笑时眼神清澈如寒潭静水，透出冷冽感，但笑起来眼尾又会弯成月牙，五官组合出疏离又灵动的气质。
　　“早啊，”林知韫瞧她这身打扮，“陶副科长是不是特意定了闹钟早起陪我吃早饭？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陶念立刻反唇相讥：“林老师今天这没遮住的黑眼圈，是梦到学生气你了吗？体育课逃体测，然后你把他们找回来，罚写《体育之研究》？”她抽出夹在文件里的红色通知单，“还是被课后服务家长投诉到失眠了？”
　　林知韫抿着嘴，“看起来陶副科长昨晚倒是睡得不错。”
　　开到目的地，林知韫锁好车，车把手上还沾着今晨露水。陶念盯着早市入口的塑料遮棚，竹竿上垂着褪色的红绸布在晨风里飘。
　　“想吃什么？”林知韫把帆布包斜挎在身前，袋口露出一角昨晚带走的文件。陶念盯着摊位前翻滚的油锅，卖豆浆的阿婆正用长柄木勺搅着桶底沉淀的豆渣。
　　“要素的还是肉的？”这时二人已经走到生煎铺前。林知韫转头问，手里已接过老板递来的塑料袋，肉的和素的各半屉。
　　“我都行。”陶念回答。
　　“我看着买吧。”林知韫猜她可能是有一些选择困难，其实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选项，说着往豆腐脑摊走去。油条在滚油里翻腾，竹筷尖儿戳下去冒出三个油泡。卖茶叶蛋的阿婆正在给铁锅掀盖，白雾裹着茶香扑到陶念脸上，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七八样吃食摆上石凳时，陶念把皮筋扯下来重新扎马尾，额前一缕头发翘起不肯服帖，看了一眼林知韫说，“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都是短发。”
　　“是啊，”林知韫用纸巾擦掉嘴角的豆浆渍，“习惯了。”
　　从前是短波波头，干练又不失少年感，如今发尾齐至颈部附近，略过锁骨，属于中短发，利落不拖沓，又多了几分温柔。
　　“我觉得你留长发也会很好看。”陶念用吸管戳破豆浆封口，不知怎的，兀自说出了这么句话。
　　一定是早上起太早，没睡醒。
　　林知韫手里的塑料勺面还沾着点凝固的豆浆，抬头看着眼睛不知往何处看的陶念：“也会？”
　　好，十二年教龄的语文老师林知韫是会抓关键词的。
　　“我就随口一说……”陶念挤出一丝尴尬的笑。
　　豆腐脑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林知韫突然舀了勺推过去。豆浆杯底沉淀的豆渣在水波里晃开，像极了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念头。
　　“要不都尝点？”林知韫把茶叶蛋推了过去，塑料碗边沿沾了圈褐色的水渍。陶念咬口煎饼，葱花混着面酱的咸香，热乎乎的，好吃极了。
　　陶念本是对食物没什么欲望的人，她尝尝怀疑自己缺失了“口腹之欲”，但是早睡早起又吃到了热乎的早饭，心情真的很好。
　　这就是人间烟火吗。
　　要是能一直这样……
　　害，瞎想什么呢。

　　***
　　上午会议结束，林知韫往中教科办公室走，这时陶念接到了一个座机电话：“你好，我是二十一中的学生家长，我叫钟承学，我实名举报二十一中心理教师许南星越界惩戒。”
　　“不好意思，我们是中学教育科，不负责师德失范举报，您可以打纪检监察室的电话……不过他们好像今天去学校审查采购了，您也可以往我们对外公开的□□部门打电话，或者如果有书面材料，可以直接到□□接待窗口。”陶念也是第一次接到这种电话，有条不紊地回答。
　　电话那端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怎么了？”林知韫闻声走了过来。
　　“家长举报……”陶念放下电话，“我在这儿没工作几个月，举报电话倒是接到了少……”
　　“是啊，现在的风气吧，有一种矫枉过正的感觉……”于刚刚附和，“老师怎么管学生都不行，非得躺平了才好……”
　　还未说完，陶念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像刚才说的是二十一中的心理老师。”陶念看着林知韫，“现在连心理老师都不放过……”
　　“你刚刚都说了，不归我们处理，所以你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有答案。”林知韫揶揄道。
　　“哈哈哈哈，”于刚刚在一边笑，“林老师你这是标准的老师台词。”
　　去食堂的路上还没有两步，林知韫就被打脸了，刚接通二十一中校长康裕丽的电话就僵在原地。康裕丽焦急的声音隔着电话传出来：“林主任，赶紧回来！小许老师要被家长打了！”
　　林知韫对许南星有印象。去年秋季招聘会现场，她亲眼看着这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在二十一中展台前填写应聘表，江海大学心理学硕士证书就摊在文件夹最上层。
　　入职三个月就牵头成立南星心理咨询室——这在教师平均教龄十五年的二十一中，算得上创举。上学期期末的教职工大会上，康裕丽特意提到：“许南星的心理课参与度比传统课堂高37%。”林知韫记得自己撞见过两次许南星在心理咨询室忙碌的场景：第一次是深秋傍晚，她蹲在走廊给腿受伤的学生系鞋带；第二次是平安夜深夜，办公室亮着灯，许南星正将学生匿名信叠成纸鹤放进玻璃罐。
　　下午两点十五分，林知韫推开二楼会议室门。许南星正低头整理一摞档案，听到响动抬头，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锁骨处烫伤疤痕。
　　“江海大学心理学硕士，去年全省教师技能大赛一等奖。”康裕丽指着档案上的照片对林知韫低语，“好几个家长联合起来，说她越界惩戒，要学校和教育局给说法。”
　　会议室储物柜第三层压着去年家长送的锦旗，丝绸面料上“教书育人”四个字褪了色。林知韫刚要翻开家长联名信，后门突然被撞开，安全科的刘科长抱着冲了进来：“不好了，高一（二）班的那个林深，撬开了五楼天台的门，现在在天台上，要跳楼！”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跑到楼下，政教处主任王兴和林深的班主任冯婷婷在下面联系家长，乱成一团，三辆黑色轿车驶入停车场，远远地，林知韫看见李滨江局长走在最前面，温向宜科长拎着档案袋紧随其后，孙业岚纪检科长正用手机拍摄现场。还有那个几小时前刚分别的、熟悉的藏蓝色大衣的身影。
　　一脸焦灼的中教科副主任科长——陶念。
　　她正要往教学楼跑，转头看见林知韫立刻站定，大衣的下摆随步伐在腿侧荡开，鼻梁侧面的碎发被风卷起，眼中的焦虑才一点点散去。
　　林知韫向她摇头，告诉她，别过来。
　　可陶念还是一步一步地，毫不犹豫地，向她的人间烟火气，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