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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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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铁门在风里哐当作响,校服空荡荡裹着单薄骨架。那人左腿跨上护栏时,露出半截松垮的白色棉袜,脚踝处有圈结痂的勒痕。风卷着碎纸屑拍在她脸上,左小腿肌肉在抖,右手死死抠住生锈的护栏螺帽。
操场水泥地上聚成密不透风的灰黑色块。有人撑开黑伞遮挡阳光,伞骨却在发抖。穿皮鞋的男人们松了松领带,女人们的高跟鞋陷进草坪,他们张望着楼顶,指指点点,还有的拿出了手机拍照、录像。
楼下传来校长的喊声:“林深同学,你冷静点!别冲动!你爸爸来了,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
林深把校服袖子往下拽了拽,盖住手腕上被圆珠笔戳出的血点。那些血点组成歪斜的“正”字,这是她给自己的倒计时——每熬过一天就画一笔,今天刚好满七天。
这时消防人员已赶到,铺开了气垫,但是不能在林深面前充气,以防她看到了会采取其他极端的方式。这时,许南星、林知韫、陶念、还有林深的班主任从五楼的连廊爬上了天台,一遍劝说,一边转移林深的注意力。
“林深,你下来,有什么问题可以商量……”林深的班主任冯婷婷小心翼翼地靠过来。
“明明是她们欺凌我!你们凭什么处分许老师?”林深转过身嘶吼着,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落。
“我们今天中午才接到的举报电话,还没调查清楚呢,谁跟你说要处分许老师的?”林知韫走了过去,“林深,我记得你,你班运动会的时候,你举牌来着对不对?”
今天中午,林深收到了匿名短信:【你老师完了。许南星会因处理学生矛盾不当,被暂停教师资格,接受调查。】
“我不相信,”林深摇着头,“你们骗人!”
林深的爸爸跑过来,“深深,你回来!”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林深大喊着。
许南星从后面走了过来,林深看到她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决堤,“对不起,许老师,我没能保护好您。”
许南星轻轻摇头:“林深,你不明白吗?真正被审判的不是我,是你。他们想让你相信,站出来说实话的人是错的,而沉默和顺从才是正确的。”
“可是他们都相信钟晓……”林深哽咽道。
“因为说真话需要勇气,而撒谎却很容易。”许南星一步步走向栅栏,“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读的《安提戈涅》吗?安提戈涅说,有一种法律比人定法更高贵,那是良知和正义。”
林深抬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可我害怕。”
“我也害怕。”许南星坦诚道,她看上去疲惫不堪,但眼神依然坚定,“我害怕看到你受到伤害,害怕失去这份工作,但我更害怕看到你成为他们谎言的囚徒。”
林深转过身,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看了看一旁的人,只有陶念她没见过,于是问,“你是谁?”
此刻的陶念大脑飞速旋转,冷静了几秒,组织了一下语言,温柔地说,“我是二十一中毕业的,算是你学姐吧,现在在教育局工作,”她看林深没有表现出抗拒,于是试探着往前靠近了几步,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对林深说,“你喜欢许老师对不对?林知韫是我的老师,我当年也像你一样,喜欢自己的老师……”
林深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
“你想保护老师,要先让自己变得更好啊,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她会很难过的……”陶念悄声地说。
陶念是个敏锐的人,她望着林深僵硬的身影,那单薄的身体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少女执拗地仰着脸,固执地凝视楼下的人群,而刚才林深对着许南星的眼神中充满了藏不住的炽热,祈求这片刻柔情长存,像极了她少女时躲在教室后排偷看林知韫的眼神。
这个熟悉的天台,她和林知韫也曾久久驻足。
七年前的春末,也是这样有风的午后。陶念跟着林知韫溜上天台,看见她蹲在锈迹斑斑的消防柜后面,颤抖的手指夹着半支薄荷烟。阳光穿过通风管道的铁栅,在林知韫脸上照射出明暗交错的光线。
此刻的天台栏杆上落满灰尘,还有几道新鲜的指印。陶念想起林知韫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把脸埋在臂弯里抽泣,却还强撑着假装自己没事,回到办公室坚持改卷子,眼泪混着汗水滴在红笔批注上。
当时的她,如果有能力,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保护林知韫。
林深将那张皱巴巴的纸塞进陶念的手里,陶念瞳孔骤缩,趁机一把拽住她手腕,被林深用更大的力掰开,“别过来!你放手!”
林深的眼泪砸在生锈的铁皮上。上周五黄昏,她在校门口听见钟晓打电话:“对,就是要让那个老师知道,惩罚我们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远远地看见钟晓她们几个人对着她一脸轻蔑,比划骂人的手势,楼下围满了举着手机的家长。钟晓母亲的金色美甲正在镜头前晃动,她身后跟着三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正对着许南星指指点点。
太迟了,她没有退路了,反正她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对陶念说,“请你帮我保管好。”说完用力推开陶念的手,纵身跃了下去。
“林深!”许南星突然仰头大喊,众人冲到栅栏前,终究迟了一步。
许南星跃下的瞬间,手指死死攥住林深的校服袖口——
“刺啦——”
校服撕裂,林深的手臂暴露在阳光下,上面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几道平行的浅色疤痕,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反复划过。
楼下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林深看见许南星的白衬衫从五楼垂下来,一点一点,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白点。
林深躺在气垫上,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许南星苍白的脸近在咫尺。她的嘴唇颤抖着,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早该注意到你身上的这些伤……”
***
晚上,宋之妍打开手机,就收到了于刚刚的微信:【你今天怎么没直播?】
锁屏时间显示22点17分,锁屏照片上紫光檀压平尺正与窗外的弦月重叠,檀香灰烬在铜炉里蜷成青螺。宋之妍指纹解锁的瞬间,教案本里夹着的洒金笺飘出松烟墨香,明天要讲的《兰亭集序》批注间,还粘着半片未清理干净的蠹鱼残翼。
宋之妍是狂热的古籍修复爱好者,晚上的时候就会在直播平台直播修复的过程,她就十多个粉丝,平时也没几个人看,今天晚上有点忙,就没有开直播。
她想起今天下午的惊险,把一张绝佳角度的陶念和林知韫的同框照片发给了于刚刚。
于刚刚视频打了过来:“你真是没救了……”
“林老师呢,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是待人接物都周到得不能再周到的人,却偏偏会为了念姐有失分寸。念姐也是,自己分什么房间、什么办公桌都无所谓,但碰见林老师的事,就会据理力争……”
于刚刚噗嗤笑出声,看着闺蜜眼睛里跳动的八卦之火越烧越旺:“就像你说的,林老师会下意识地看陶姐……主要是,林老师就是那种看起来就想让人把她拉下神坛,看她为爱发疯……简直……”宋之妍激动地比划着,“还有那次迎检,念姐跟陆姐一起走的时候,林老师的眼神都能喷出火来……”
“打住!”于刚刚慌忙捂住嘴,“你下次直播别搞什么古籍修复了,你去八卦板块吧。”
“也行啊,”宋之妍笑了笑,“我都想好CP的名字了,就叫‘桃李成林’!”
“你别光顾着兴奋了,你们学校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怎么样了?”于刚刚转移了话题。
“人应该没有大碍,被救护车拉走了,多吓人啊,老师管学生校园欺凌,结果欺凌者把老师举报了,被欺凌者要跳楼证明清白……”宋之妍感慨。
于刚刚看了一眼群消息,“哎?念姐怎么在网格群里问物业的电话?”顿了顿,“她好像又问了修管道疏通公司?我好像有,等我找找,我发给她。”
宋之妍连忙说:“别别别,你别着急,我告诉林老师。”
于刚刚瞪了她一眼,挂断了电话。
宋之妍:【林老师,林深她们怎么样了?】
林知韫:【还在急救,我跟康校长在急诊室门口。】
宋之妍:【我去于刚刚家取快递,听说他们小区二楼有户人家水管突发故障,水都漫到电梯口了。】
林知韫:【具体哪栋?】
宋之妍:【具体哪栋我没敢问……不过物业应该已经处理了,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还能不能住人。】
林知韫:【好。】
“好”是什么意思?
宋之妍有些纠结,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过于委婉了,这时手机私信显示:
云海书:【今天怎么没直播?】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问她了,可没记错的话,自己只是一个小透明啊。
***
水是从厨房地砖缝里渗出来的。
最初只是瓷砖接缝处泛起暗红色水渍,陶念蹲下身用抹布抹了把,抹布上立刻沾满黏腻的锈色液体。水线沿着踢脚线漫上来,浸透了墙纸边缘卷起的纸浆,露出里面发黄的腻子层,瓷砖上漫出蜿蜒的黄渍。
主卧门框下的积水漫过门槛,在复合木地板上聚成浑浊的水洼。瓷砖缝隙里涌出的污水带着下水道特有的腥气,和泡烂的木料腥甜味搅在一起,在六十平米的屋子里发酵出粘稠的窒息感。
陶念踩着逐渐没过鞋帮的水洼,看着天花板上凝结的水珠一串串砸下来,在积水里激起细小的泥花。
她问了物业和修管道疏通公司,这么晚了,没有人会过来,陶念叹气,看来今晚可能要找个宾馆住了。
这时,门铃响了,不管是谁,这个人就是她的救星了。
她一脸欣喜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林知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