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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见 ...

  •   一个月后,随着暑假的结束,教育局也在学期初逐步启动了一系列迎检工作。陶念每日陷入开会的漩涡,不断总结经验,穿梭于各校之间检查资料,聆听课程,评课交流,然后再回到会议桌前,总结汇报,撰写材料……频繁的加班让她感受到的工作强度,仿佛又回到了撰写毕业论文的那段时光。
      这天的行程到了二十一中。
      陶念望着二十一中教学楼斑驳的爬山虎墙,恍惚看见十年前自己抱着作业在廊间疾走的倒影。
      同行的人除了温向宜、于刚刚、教师发展学院的张平、汪阳,还有她之前京师大学的同门博士师姐、如今在省教育厅的宣传处副处长陆瑾年。
      “我来看看小陶同学的母校,到底藏着什么宝贝?”陆瑾年突然贴近耳语,白麝香味里混着研究室特有的油墨味。
      多年未曾踏足,陶念发现学校门前的土路已然铺就成水泥路面,校门也比记忆中更加宏伟壮观。前两年新建的教学楼耸立眼前,操场也铺设完毕。然而,当她踏入这片熟悉的校园,那些温馨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报道那天,陶念迟到了五分钟,站在她面前的林知韫,身着一件白色雪纺衬衫搭配牛仔长裤,打扮得干练而整洁,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陶念素来有些害怕严厉的教师,于是硬着头皮默默站至队列尾部,希望尽可能避免引人注目。虽因近视未看清林知韫的面容,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还有“林知韫”这个名字,像一个古代的才女。
      林知韫的声音破雾而来时,她正盯着对方牛仔阔腿裤的磨白边沿发呆。那抹水洗蓝让她想起老家阁楼存放的小学校服,同样洗得发白的布料上,还别着小学时收集的动漫徽章。
      “姓名?”钢笔尖叩击名册的节奏像秒针跳动。
      “陶念。”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
      当林知韫在报到册上划钩时,她嗅到一丝雪松混着薄荷的尾调,这气味让她想起外婆佛龛前常年燃着的线香。
      开学第二天的体育课,班里几个同学事先商量好要偷偷出去玩,其中有个女生邀请了陶念。陶念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跟他们玩,但是一听说体育课要体测,便立刻加入其中。
      结果临上课前他们赶回来的时候,发现林知韫已经在班里门口等他们了。
      林知韫立在班门口的剪影被斜阳拉得很长,白衬衫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她面沉似水,眼神犹如晨曦中的霜冻,严厉而冷酷,挥手示意他们来办公室,没说一句话,转身便走进了办公室。
      其中一名男生抱怨道:“我们初中时班主任都不干涉体育课,她却特意下楼清点人数!”
      林知韫坐在办公桌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们,其他四位同学已开始道歉并承诺不再犯。唯有陶念一人,在后头随意地张望。显然,这四人惯常逃课,她二话不说,通知了他们的家长,逐一进行谈话。
      待家长们陆续将孩子领走,时间已过去三个多小时。陶念靠窗站立,低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
      林知韫对她印象深刻,分班名单出来之后,办公室的陈姐跟林知韫说,“这个陶念,初中是八中的,我一个朋友——市级名班主任工作室主持人是她班主任。这个孩子看着平平无奇,但是不怎么听话,她上初二那年,因为打架斗殴进了派出所。”
      “还挺有意思。”林知韫推了推镜片,视线落在了班级名单中第一个名字上——这个女孩以最高分入学,虽未能进入省重点,但压线进入市重点仍绰绰有余,却因志愿填报失误,来到了二十一中。
      三个小时,依然没有一副想要认错的态度的、年级第一的、初中跟同学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批捕的、“刺头”学生。
      “好好站!”林知韫看到她那不知悔改的样子,心里有些恼火,“为什么逃课?”
      “因为体育课要体测,我不想跑八百米。”陶念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屈。
      “你逃课还有理了?”林知韫反问。
      “我错了,老师,我回去写检讨,我爸妈都不在本市,赶不过来。”陶念回答。
      “那你希望我告诉他们吗?”林知韫问。
      陶念面露难色,犹豫片刻,没有回答。
      林知韫拿起手机,开始在家校通讯录里找电话号码。
      “老师,我错了,请你原谅我。”陶念的声音很低,但是语气却十分着急。
      林知韫知道,那些把认错和保证挂在嘴边上的学生,那些话从来不用当真,可越是这样的犟种,越要找到弱点,对症下药。她示意陶念坐下,“我看过你的中考分数,你为什么没有报市实验中学呢?”
      陶念愣了一下,她没想过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心里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当时成绩不是很理想,也不怎么会报志愿,一个朋友帮我瞎报的。”陶念回答的时候,用着漫不经心的语气。
      “好,那我不打电话了,“林知韫整理着桌上的文件,“但是陶念,你得跟我保证。”
      陶念微微抬起了头,此时她才真正看清楚林知韫的样子,她的眼睛如同秋夜的星空,深邃且闪烁着光芒;她的鼻梁高耸,为她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威严。可此刻的她,却收敛了之前的严厉,流露出的是……温柔。
      “第一,不许逃课,第二,体测要补考,能做到吗?”
      陶念频频点头。
      “告诉我,你手腕上的疤怎么来的?”林知韫的视线停留在了陶念右手的内侧。
      “初二的时候,打了一架。”陶念平静地回答。
      “原因。”林知韫没有多余的废话,语气却不容置疑。
      “林老师,我告诉你可以,你会相信我吗?”陶念侧着头问。
      “我信。”林知韫看着她,眼神是那么坚定,而且专注。
      陶念的心,也随之摇摆了起来。
      “我们班有个同学,一直看我不顺眼,经常对我指桑骂槐,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趁着教室里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就把她给……”陶念回忆。
      “打了?”林知韫挑着眉问道。
      陶念点了点头。
      “打碎了一个玻璃瓶,手腕上就下了一个疤。虽然她比我壮,但她流的血比较多,而且以后她再也不敢了,所以……算是我赢了。”陶念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小得意。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不相信呢?”林知韫问。
      “因为……派出所的民警、老师、教导主任甚至我父母,都说我有问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陶念如实回答。
      “你做得没错。只不过,以后要学着聪明一点,没必要选择玉石俱焚的办法。”林知韫伸手,在陶念的手腕上系上了一个鞋带手链。缤纷的泼墨色在腕间流淌,细密的斜织纹交错处荆棘状的纹路,刚好盖住了她的疤。
      或许是站了太久,当她转身离开时,一个踉跄,差点失去平衡。林知韫扶住了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陶念摇了摇头,“没事的,老师,可能只是低血糖犯了,我先走了,您也早点下班吧。”
      “等等,”林知韫叫住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榛仁味的巧克力,塞进她的手里,“这个你拿着。”
      陶念看着手中的巧克力,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那天的周记里,陶念写下了一句话:原来,荆棘里会开出星星。

      ***
      次日清晨,陶念在课桌里摸到素白保温杯。豆浆的温热透过杯壁渗入掌心,便签上的瘦金体写着,“体测补考定在霜降”。
      渐渐地,陶念发现,林知韫与她接触过的其他老师不同。她从小到大,见识过太多不称职、混日子的老师,即便有些负责任的老师,也常常将关注点放在成绩优异或家境显赫的学生身上。她之所以认为林知韫出色,并非仅因为林知韫对她好,而是在这么一个生源不好的高中,她对教育、对文学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她讲课的时候,眼里是散发着光的。
      陶念觉得,自己很羡慕,也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林知韫的办公桌像座微型图书馆。陶念下了课就经常流连其中,不觉伸手触碰:“老师,这么多书,您看得完吗?”
      “我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了。如果你喜欢我这里的书,可以随便拿去看。”顿了顿,林知韫的语气变得严厉了一些,“不过,不许上课看,自习课也不行。”
      “自习课……也不行?”陶念弱弱地问。
      “不行。”林知韫看着她,“如果被我发现了,就不借你了。”
      “好。”陶念答应。
      某个阴雨连绵的黄昏,陶念被留在空荡荡的语文教研室抄摘记。当她抄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时,窗台突然传来叩击声。
      林知韫立在雨帘中,透明伞沿坠着水晶般的雨链。“送你回去。”伞柄在交握中传递体温,陶念听见身侧传来轻叹:“当年我也逃过八百米测试。”雨珠在伞面炸成细小烟花,“后来导师罚我抄了十遍《体育之研究》。”
      路灯突然亮起的瞬间,陶念看清林知韫睫毛上凝着的水雾。她们的影子在积水中纠缠,像两株逆向生长的双生木。“明天带体测补考成绩单来找我。”在陶念的校外宿舍檐下分别时,林知韫突然将伞柄塞进她手中,“当然了,也不要勉强,如果身体不适,要找我请假。”
      陶念站在雨中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藏蓝身影,忽然发现老师右肩已然湿透。她握紧尚存余温的伞柄,心中又一次涌起一股暖意。
      直至体能补考之际,体育老师照例让不适的女学生退出队列,陶念盯着体育老师手中的秒表,舌尖抵住上颚咽下胆汁的苦涩。八百米在此刻在喉咙间化作具象的痛,这一次,她并未像往常一样选择逃避,内心似乎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驱使,跑着她最为抵触的步伐。
      直到第四圈时,陶念一步又一步,直至体力不支,踉跄栽倒在地。
      体育老师立刻联系了林知韫,她匆忙赶来,身影带着罕见的凌乱。背起陶念,疾步走向停车场,启动车辆,将陶念火速送往医院急诊。当冰凉指尖触到陶念滚烫的腕脉,檀香佛珠滑落进少女汗湿的掌心。
      “抓住。”她背身蹲下时发梢扫过陶念鼻尖,陶念在朦胧的意识中,感受到一个瘦弱高挑而温暖的背脊,以及那淡淡的雪松香气,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柔的梦境。
      陶念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点滴,旁边守候的林知韫面露疲惫之色。她雪纺衬衫第三粒纽扣的缝隙间,露出锁骨下方若隐若现的痣。
      急诊室顶灯在眼前灼出光影,陶念在恍惚间听见笔尖划过处方笺的沙沙声。
      见她醒来,忽然逼近的身影裹挟着雪松的香气,病历本“糜烂性胃炎”的诊断红章被纤长食指按住,“现在可以解释上周周记里‘晚餐是月光与银杏’的修辞了?”
      陶念愧疚极了,头低低的,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青阳路那家粥铺,”林知韫突然开口,“每天现磨的核桃露。”她将暖手宝塞进陶念被角,“从明天开始,我监督你用餐。”
      一阵热流划过陶念的喉咙,此刻齿间裹挟着清甜的味道。她突然期待起明天食堂蒸腾的热气里,那人用钢笔尾端轻敲她餐盘的脆响。
      林知韫看着熟睡的陶念,想起少女明亮而赤诚的眼光,顿时心生悔意。
      她想看看,这个执拗的、在学习上总是欠缺坚持的“刺头”,到底能不能生出对自我的掌控力,坚持去做一件不喜欢且不擅长的事。
      此刻熟睡的人无意识蹭了蹭被角,林知韫哑然失笑,指尖悬在少女的头顶。当初那个在办公室罚站三个小时拒不认错的“刺头”,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竟乖巧得不像话,连呼吸都轻得像飘落的蒲公英。唯有紧蹙的眉间还锁着未褪尽的执拗,仿若深雪下不肯冬眠的幼兽。她俯身为陶念掖好被角,袖口带起一阵檀木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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