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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 102 章 你不要老,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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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后,室内陷入死寂。
程祁倚在墙边,长身而立,微微垂首,手里把玩着那只散发着妖异光芒的蓝色手表。
我心里不知怎么,升腾出不好的预感,伸手去够。
随着抬起的面容,程祁抬手,扬到了我够不到的位置。
“还我。”
程祁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垂着眼睛,嗓音散淡,听不出温度:“听说你为了这只表,命都不要了。”
“这是我的。”
程祁嗤出声,“没收了。”
“你凭什么?”
程祁眸底深又重,掀起的眼皮里瞬也不瞬地盯我,语气沉沉:“你知道。”
我抬脚去够,右手手指只抓得到他的小臂,再往上便无力了:“我知道什么?”
发顶掠过他的下颌,反复几次未果,我收回手,怒视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死物、活人和荒唐事,可以凌驾到你的安危之上。”他垂睨着我的脸,神色未动,威势已生:“你不明白吗罗弋?”
“我都说了,那是意外。”对于这点,我不是不心虚的。
“意外?”程祁表情一冷,手指点在我的锁骨下方,用了力:“那这儿呢?”
非我矫情,没人不想生病。可那年他的不告而别属实伤人,还能完整的站到这里已经是我心性坚韧。我不想提这件事。
这种滋味,单是回忆,就能抽调全身的力气去顺从的抵抗应激反应。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周末,我本以为,我能和以往一样,一个人可以控制的很好。
可是没有,压榨性的心痛紧迫强逼心脏,胸闷气短的喘不上气。
那个周末周周住在了外面离工作室更近的地方,景漪拿过周周手里的钥匙后,客厅没有寻到人,在潜隅的二楼卧室见到我,我正因为手抖的厉害,倒在床上缓过躯体化的片刻。
我只知道那天景漪三两步走过来,抱起我颤动不停的上半身,拍打我湿冷的脸。
如果那天周周不是恰巧脱不开身,我是瞒不住她的。
我也没有想到,景漪会来。
他和萧尧是来找我吃饭的,手里拎着从超市里购置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没想到进门便看到了这样的狼狈。
我趴在床边的垃圾桶呕吐,身体在床上蜷在一起,双手死死地摁在胸口处,浑身痉挛,小幅度的抽搐。
这样的情况并非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唯一一次。景漪看不到的时间里,每每发作,在床上缓过剧烈的疼痛就会好。那时候的我体感麻木,强烈交感神经的神经刺激下,直接带来的是应激式躯体化反应。
猝然,直接,避无可避。
我以为这是正常的失恋反应,时间久了就会好。
可那时,已经距离程祁离开过了一年半的时间。
我还记得我在医院醒来后对景漪的劝慰,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吃五谷杂粮,有点头疼脑热很正常。
其实不说,不看,不听,不进医院的门,都总会过去的。
我一直这么认为着,也一直这么扛着,直到确诊的病例单拍到脸前。
事后我三令五申要景漪三缄其口,景漪应下,自那以后,我们的联系便频繁起来,时不时能听到周周口中景漪的问好。
他不是问好,他是怕我死。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便那天不去医院,我也能扛过来。
就像事到如今,什么中药西药,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复查治疗,都不是值得一提的事情。
我努力地忘记这些,说出来多没出息啊,为了一个男人。
真是好没出息。
可在身体上留痕的,不会因为缄默而沉寂。
谁能想得到时装周上会发生这样的事呢?Lucien准备了大半年,大秀开始前出了车祸,一朝错失机遇,让我得已顶替,阴差阳错下在这个圈子里露了把脸,又有谁想得到?
人力之外,天灾最是无能为力。本就没有什么可怪罪的。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和程祁在这样面对面的方式把过往撕开,摊牌在我和他之间。
“应激性心肌病。”几个字让他念出切齿的恨,皮笑肉不笑道:“朝夕共处的周周都能隐瞒个干净,好有本事。”
心脏随着他的渐起的戾色加剧跳动,累计已深的怨恨直冲头顶:“你就是想控制我。”
所以在发现我身上有一点脱离他掌控的事,他就要发脾气。
他的嗓音沉抑狠绝,偏偏声低:“国外放纵你几个月,心野的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最初怕被他发现的慌张在这一刻一点点地调动了暗火,他到底在不依不饶什么?
“当年是你许我半年之约,却一走就是整整两年,两年里杳无音信。”不觉间提高了声音,怎么看都是我委屈吧:“你凭什么认为我能一直在原地等你,凭什么在这里质问我?”
这件事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雷池,往常我不提,由着他对我做这做那,由着他用那些我厌烦的手段一遍又一遍。
唯独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禁忌。
不管是孙旭,还是数十年的在他身上的不得志,周遭亲友的劝阻,这些都是外力。
唯独此事,唯独。
无论身边人如何规劝,无论他如何巧辩,我都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切实感受到了抛弃。
若是我们没有在一起,我当然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和身份去质问,可是他好容易哄的我写卸下心房,却这么没有商量的一个人离开了。
我不能忍受,不能原谅,不能视之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是我眼底的恨意难以掩藏,他仿佛被刺伤了。
程祁面色陡然难看起来,手里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一阵破空的碎裂声,我听得心惊肉跳。
大力攥紧我的颊侧,眼底霎时染上了猩红和泪意:“你说我不找你,你找过我吗?你给我写过一封邮件,打过一个电话吗?有吗?霍匀杜仝都在国内,你尝试找过我一次吗?”
我用力挣扎起来,左臂牵扯的肌肉酸疼:“我找你干什么?自取其辱吗?”
我挣得厉害,程祁松了力道。
地板上碎裂一地的表盘骤然刺进眼球,手表翻躺,指针停止跳动。
我扑跪在地上,表盘镜面只余一小块,爬满裂纹,摇摇欲坠的在上面挂着。细小尖锐的颗粒由近及远的躺在地面上,碎裂的彻底,拼都拼不起来。
双手拢起,把碎裂的残渣聚拢在一起,还有几块找不到的镜面碎块,不知道摔到了哪里,跪爬着往前摸了一段,空空如也。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碎了。
惶然间爬了满脸泪痕,嗓子深处掉出哽咽的哭声:“找不到了……”
地面隐隐划出浅显的血痕,程祁走过来按我的胳膊,喑哑命令道:“起来。”
碎裂的残渣陷进掌心,我无知无觉,身体颤动,双手撑在冰凉的地面,垂下扭曲的面容,垂不下哀弱无助的哭声,宛若一场无声的哀悼。
蓝色的表带上沾上浓稠的血迹,这一下,胸腔深处传出哀泣的悲鸣。
没有了,都没有了。
程祁单手把我拎起,我哭得凶,顾不得破皮溢血的手心。医生和护士涌进来的时候,混乱的脚步踩在碎成渣子的表盘上,一脚又一脚,直到覆灭所有的痕迹。
哭到最后,医生护士的英文隔了一层鼓膜,隐隐响在耳廓外。
手背上注入镇定剂,困倦在毫无准备下沉沉袭来。
……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提及那只手表,手腕上总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
没关系,我想。我能习惯它的存在,自然也能习惯它的不存在。
我没提及,程祁也没有。
只不过我的话明显减少了很多,喜欢还没散净,恨意便扎了根,自此后的很多年里,伴随着欢喜而来的,始终是绵绵不绝期的厌恨。
回到国内的几个月后,除了肩窝处难消的疤痕,左臂已然无恙。程祁在暗色中摸过来,冰凉的指腹一如两年前探入脖颈的温度,药膏在我留疤的位置揉搓,小心的好像捧着什么珍而重之的瑰宝。
夜月缠绵的每个晚上,在他怀里睁着眼睛,听到他的心跳声趋于稳定,然后撑起身体摸出避孕药嚼碎了咽下,舌苔上浸满苦液,泪水沾湿腮边,也是苦的。
养好伤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我们的婚礼。
商量婚事操办那天见到了程祁的父母。
程母面容干净,笑起来时眼角藏匿纹路,虽没有得宜的保养,气色却养人。看起来较之同龄人要年轻好几岁,在程父身边更显娇小,程父身高腿长,程祁完美遗传了他的身材和五官模子。
程祁的妹妹程淮安在两家见面的时候出现过,为此,我们还特意回了趟上封。
程淮安比程祁小了十二岁,二十出头的年纪,瘦窄面庞,标准的女生男相,那双深刻的眉眼复制粘贴一样刻入了程家兄妹的脸上。
两家长辈围满了包厢,三五一势,低声交流着什么。程淮安站在那里,抬起酒杯敬我。
手腕还没抬起,虚握的酒递换走,热茶送进手心。茶水不烫,恰时的温和。
程淮安挑动眉峰:“哥,你干什么?”
程祁凉凉的看她一眼,程淮安闭了嘴,转而看我:“嫂子,我敬你。”
两杯相抵,程淮安的手轻轻托着我的手肘,白酒酒杯沿口低于我的茶杯两指,继而一饮而尽。
我张口想要提醒她慢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程淮安还没有说什么,程祁的嗓音已近至耳边,米饭碗里随之添了新上的鱼肉,鱼刺留痕还在,一根细小的冗刺都寻不见。
“她酒量有分寸。”他低声说:“不必替她担心。”
我没说话,夹起碗中干净鲜嫩的鱼肉放进嘴里。默默的听着一桌子的人闲来的调侃,席间不知道谁提了句孩子,这会儿恰巧聊得火热。
鱼肉囫囵咽下,端起茶杯入口。
程祁一面照顾着我,一面支起耳朵听着长辈的催生,倒是不显不耐。
“我听阿弋的,她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说。”
这一时间,桌面上的几道视线都聚了过来。
有那么一时,我险些怀疑自己的作为被他发现了。
“也不是不行,早点生,身材恢复的也快。”说着,我抬头冲程祁露出个温婉的笑容。
程祁正在夹菜的手背明显的顿了下,而后四位长辈的啰嗦自然而然的拢在了程祁的身上。
我笑着吃饭,程淮安偷偷凑过来,附耳:“嫂子,我哥是不是不想要小孩?”
我回头,对上她青涩见底的眼睛:“应该是吧。”
席间收了红包,程母临上车前反复交握我的手,絮叨着程祁是个死性子,要我多让着他。
我理解周全的点头,将二老送上了车。上封的房子是程父程母重金购置的婚房,市中心偏西的位置,临近西湖,安静的地段,绿化也好。
市中心的新房刚装修完,正在通风散甲醛的阶段,我们选择步行回去。
这两年上封旅游业发展的快,又因为古城古韵吸引了大批外来游客,仅是出门,都能在路上塞车塞的不透风。
我们并肩走着,往定好酒店的方向走。
入秋时节,街面上的人不多,除了几道鲜亮的身影出现在周边,旁边搁置着垃圾清理推车,嫌少有人路过。
路过药店,我说,去买点东西。
程祁没跟来,站在外面等。结完账把药塞进口袋,我抄兜走出来。
地面的落叶染着血迹干涸的色泽,扑在脚下,程祁先一步往前走去:“买了什么?”
晃了晃铁皮糖盒:“糖。”
失声恢复后,总会有颗粒感的异物感,时不时地就想清嗓子,自从口袋里被何书韫放了润喉糖后,竟有点上瘾这个味道。
程祁严防死守我抽烟,最初起瘾的时候总想找点什么填补一下,顺势摸到了闲置桌面已久的润喉糖,尝过后便离不开了。
他知晓我这个习惯。
抄兜的手指捏了捏隐藏在口袋深处的药片,心想,他知晓的,是我一切的习惯,究析微察,事无巨细。
回到酒店,冲了澡后换上一次性睡衣,钻进被子里。程祁正坐躺在床头翻看杂志,手边是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躺过去,五指慢慢挪到他身上。
程祁抬手闭了灯,我的动作一顿,室内陷入黑暗。
黑暗中,同样木质香沐浴露的味道混合着熟悉的男性气息裹来,如同这大半年来的每一夜。
长臂揽过我的腰身,后背被轻轻摩挲了会儿,头顶传出低沉的声音:“睡吧。”
我身子一怔,缓缓地放松了气息。
我没有看到程祁在夜色里幽深的眼睛。
……
婚礼定在了今年的冬天。
唐捐不满意,人家结婚不挑风和日丽也要算命选八字,没有在冬天办事儿的。
我笑得沉稳,那你去结吧。
见唐捐气结,罗赋生插科打诨地把我带出了家。
跟着罗赋生开车去了超市,路上听着他问,所以,为什么选择冬天。
我默声良久,我喜欢冬天。
喜欢冬天,便把喜欢的人放进喜欢的季节里,合情合理。
到了超市,罗赋生随手查看两瓶红酒,没回头:“那为什么见不到你的笑模样?”
我微愣怔,抬头去看他。
“你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我听得沉寂。
“如果这么不顺心,你可以反悔。小舅给你挡着。”
我看着他的侧脸,定定地看着,问:“那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还在惦记你那个前女友?”
他抄起两瓶酒架在推车旁,伸手揉乱我的发顶:“小孩子懂什么?”
真是好敷衍。
“小舅。”我唤他:“我快三十了。”
罗赋生笑,眼角泄出隐秘的细纹,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就会有唐捐的影子。
“是啊。”没等我寻,笑意便散了:“阿弋都快三十了。”
“小舅……”
这一瞬,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的厉害,总想多看他两眼,想在他的笑容上多停留几眼。
一秒也是好的。
“你从小就是这样,善窥察,爱隐藏,总活在别人的期许里。”罗赋生从冰柜里翻出一块牛排放进购物车里,几不可闻地叹息:“现在还是这样。”
能期待的,从来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而是伸长了臂,踮起脚去够,都够不到的空中楼阁。
有时候一张表情,就够细细体味好一阵子了。
心绪随着这张表情寝夜难安,梦里翻出来的却是海市蜃楼的空幻。
儿时渴盼得来的回应,我不会抱你,没有人规定父母天生就该爱孩子。于是收敛渴切的锋芒,做出一副冷心冷肺的防御姿态,好像这般便不会再受伤。
可需要的认可,从不是一步一步以第一的成绩踏入国内第一美院便有的,回应又道,不思进取,没有实质性的成绩,因为男人放弃优质资源,是目光短浅。
拼了命往上够,两年间无一日断的速写练习,永远随身携带的绘本炭笔,两年等到师兄的一个机会。米兰回来后,数次明里暗里的劝我放弃对李元淇,何书韫和莫讳等人的调查,又念我,不知进退。
嫁给程祁是人心所向,生了孩子是皆大欢喜。
什么时候如愿过,什么时候。
那日我问,我的父母,真的是因为热爱艺术放弃我出国的吗?
罗赋生只是苦笑,谁都能让你查个底朝天,是么?
是早就和孙旭有荣辱与共的互通利益,迫不得已下,出国避了风头。艺术?嗬,漂亮借口的垫脚石罢了。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从那双冷睨傲慢的眼睛里看到认可,真是可笑。
我竟然想从一个从头至尾都看不上我的人眼里,追寻一个点头。
几十年来翘首期盼的,都是奢望。回过头来,我从不奢求的人,现时现刻站在我面前,眼角早已在我看不到的时间里浸润了细纹。
“罗赋生。”我听到自己轻快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很乖的将情绪隐藏的很好。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吧?
罗赋生扫我一眼,又很快的落到了面前整排货架的调料上。
“你怎么……”鼻子一酸:“越老越帅啊?”
罗赋生。
你不要老,好不好?